电影效益取决于想象力

南方周末   2006-12-22 09:53:19



  □本报记者 袁蕾
  200部以下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记者:这是一个大片时代吗?
  张宏森:这是一个大片时代,但不是一个大片弥漫和大片充斥的时代。国产大片一年的数量是有限的,加上美国大片,国内一年顶多上10部,再大的片子在主流院线最多占三周四周,不可能占一年吧?中小成本还是有很多空间的。中国电影去年产量是260部,今年将达到330部。
  记者:主流院线能上映多少部呢?
  张宏森:去年媒体发布了一个不准确的消息,说国产电影上映了30多部次,其实我们的统计是96部次。还有很多包场、团体场、二级院线都没有统计在内,我相信今年国产电影上主流院线的将会超过100部。
  记者:但我们在主流院线上实际看不到这么多东西。
  张宏森:任何人的目测距离都是有限的,任何人的经验范围也都是有限的。机会是有,但有些影片可能就上了三天。比如《青红》,它上主流院线了,但票房很惨,大概100多万元票房就收了。100多万票房在主流院线中上了几天?三四天左右。它占据中国电影多少个厅?就几百块银幕。但你不能说它没有上主流院线。如果这个行业是整体性亏损,怎么会有这种增长?全国有30多条主流院线和1300多家影院,他们在以各种方式放当年的国产影片。
  记者:国产电影真有那么旺盛吗?
  张宏森:北京大概有100多家公司在从事电影的创作和生产,其中拍了两部以上的已经占到了近2/5,这个数量还在不断增加。现在全国有超过250家以上的机构在投资电影,有很多是再循环拍摄。如果他们在市场上全部遭遇了灭顶之灾,怎么可能持续再发展?中国电影肯定有亏损,但不是想象和猜测的那么悲观,否则哪有中国电影连续3年的产量增长?我们有了稳定性投资主体,中国电影年产量低于200部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
  记者:我们每年有200多部电影,却只有不到30部在主流目测范围里,这是不是有些不太正常?
  张宏森:电影是长线产品,今年上不了院线,明年或者以后可以上,等待也很正常。再说一部电影不是只有上了主流院线才能获得回报,二级市场和农村、社区数字放映也是一个可观的数字;还有海外销售,像《夜宴》,国内是1.3亿元票房,日本买断的版权就是500万美金,还有欧美、港台等等,海外回收和国内的票房可能就要打平手。加上巨大的电视版权、音像版权……假如有一天网络上建立了非常严密的、有诚信的商业规则,收益还会更多。
  向古代行走是一条相对安全的道路
  记者:你说很多人批评大片是非理性的,为什么?
  张宏森:批评大片,说明大家热爱中国电影。大片是中国电影也是世界电影的一个转型,这次转型可能没有满足大家的期待,甚至有些失望。但是我看到有些批评,把对演艺界、娱乐圈乃至整个文化生态、文化市场的不满都发泄到一部影片身上,超出了作品本身。过多的情绪化遮蔽了对影片的文本分析和总体评价,把大片在特殊阶段的一些特殊作用和特殊贡献都遮蔽掉了。
  记者:怎么理解特殊阶段的特殊作用和特殊贡献?
  张宏森:现在是多媒体竞争的时代,电影必须迅速建立自己的优势,大片模式就是利用最新的科技成果来完成视觉奇观,通过视觉奇观和经典电影艺术的结合来寻求电影突破。中国的大片制片商和导演处在这样一个特殊的阶段,需要撕开突破口,急速建立优势,毕竟中国不可能没有大片,不能孤立于世界电影潮流之外。
  毕竟从《英雄》到《满城尽带黄金甲》才4年多时间。但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大片,并且获得了中国电影市场的热效应,这就是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在特殊阶段所做的特殊贡献。
  记者:这些大片的实践,看上去非常相似。
  张宏森:大家在向古代行走的过程中的确撞车了,这可能也是准备仓促的一个证明。我们仅仅把大片驱赶到一个方向和一条道路上,都走向古代,就免不了宫廷、权力、复仇、情欲这些内容。说得深一点,也可能是大家对现实生活进行着有意的躲避,描述历史比描述当代可能更自由一些、更容易一些。大家不敢用这么大的资本去赌自己对当代生活的表述。向古代行走是一条相对安全的道路,是一种保全资本、保全自我的方式。
  记者:“躲避”的很大成分来自电影审查吧?
  张宏森:好像不能这样责怪审查。面对当代生活失语,或者把握当代生活失控,首先应该追究创作者的思想能力和艺术功力。缺席当代生活,逃离生活现场,还可以追究到我们的艺术勇气。因为对当代生活的描述如果不恰切,更容易引起人们的围攻,所谓恐惧也可能在于此。另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现代科技所产生的奇迹,被我们误认为是大片艺术的奇迹,把艺术的工具当成了艺术目的。现代科技可以画神画鬼,我们便一度忘记用这种科技去做人的文章,去画人。这可能是当前缠绕大片的一个错结。但我们也非常高兴地看到大家都在试图改变,都在寻找不同的路径,比如说《黄金甲》开始寻找《雷雨》的戏剧结构,冯小刚正在拍摄《集结号》,陈凯歌在筹备《梅兰芳》。
  记者:“画人难”是因为画人“不安全”吧?
  张宏森:我知道你还是在说审查。电影创作中这种责任的外推,是不中肯、不公允的。你能举出近年来,有什么电影的合理想象力、合理创造力、合理表达、合理诉求,因为审查制度的存在而遭遇了重创?
  我们的电影缺乏反思精神,一遇到问题,责任都推向审查,从来不反思创作主体发生了什么问题。好像一拍电影就占据了绝对的道德优势,我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写都是对的,你都不应该来约束我、规范我。一味指斥社会、猜测他人、诋毁生命、诅咒人生,展览或者偷窥人性中最黑暗的成分,乃至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拆散这个世界的社会秩序和人伦关系,以最坏的恶意去预测和展现世界毁灭的图景,这样的表达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会受到约束。
  我们主张创作的个性和自由,但是没有不受约束、不受规范的表达,自由不意味着挥霍,绝对的自由也会成为一种自身限制。如果电影怀抱深刻的反思精神,他会丢掉这种道德优势,会非常平等地把自己放在一个社会公共层面上来思考自己,你在指责社会黑暗的时候,你其实也是社会的一分子。
  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中国的电影审查制度不是去破坏想象力、创造力和一切富有情感的、富有责任的表达。我不能说中国的电影审查制度已经近于完美,电影制度也有一个与时俱进,不断改进的过程,但不要让电影审查成为你的假想敌。
  《盲井》正常申报就是一部正常的国产片
  记者:好像电影审查过滤后的电影,坏人必须愚笨,好人必须神勇……
  张宏森:谁说的?任何一个具备起码的艺术常识的人都不会提这么愚蠢的要求。我们的电影里,即使市委书记蜕化变质都可以写,最近还在专门做警察督察的题材。当然你不能说中国的警察全都是坏蛋,不能去歌颂黑社会吧?外国电影永恒的主题不也是正义战胜邪恶吗?有些作品之所以遭到质疑,是因为假借正义贩卖糟粕,混淆正义与非正义的界限。
  《天下无贼》写的不也是盗亦有道吗?可是它是有艺术理性、有向善的方向,就顺利通过了审查,但中国再也没有第二个《天下无贼》来找我们。最近我还在建议《四大名捕》的写作可以模仿《盗火线》。只要是在艺术理性之内,去真实分析人性、解剖人性,行政怎么可能去干预呢?
  记者:所以“鬼片不能吓人”也是谣传?
  张宏森:鬼片我们是有尺度的,因为中国还没有实行电影分级制,如果银幕弥漫着鬼魅,并且是以正剧的形式出现,我们要考虑到科学和迷信的界限。中国电影也可以出现《人鬼情未了》,但是必须建立在合理的逻辑关系、情感关系和心理依据上。像《聊斋》我们就通过了,因为它进行了彻头彻尾的拟人化,从《聂小倩》到《画皮》,借助一种虚幻的形式来完成人间难以实现的诉求。蒲老先生是“借鬼借妖,刺贪刺虐”,动机和目的非常清晰。而有些电影是凭空生鬼、为鬼而鬼,把鬼魅混迹于日常生活中,故弄玄虚、混淆视听,这就会遭到限制。我们不能让孩子看了片子后觉得这个世界是有鬼的,不然谁为这样的结论和后果负责呢?
  记者:你会不会觉得,在中国,电影承载的社会意义过重了?
  张宏森:这个问题怎么说都有理,你第二天还可以来问我,美国影片里为什么都处处炫耀美国精神,高举国家利益的旗帜呢?这个问题其实也可以换一种说法:电影作为一个艺术产品,有娱乐的一面,还有艺术良知的一面,艺术良知包括人的审美、社会的责任等等,没有纯粹意义上的娱乐电影。
  记者:说到社会责任,《夜宴》里有20多秒的杖刑,很残酷,如果它不是出现在大片里,而是出现在小片里,会保留下来吗?
  张宏森:准确地说是30秒,大概是原画面的三分之一。不少人反应尺度还是有点过了,这成了我们的案例。审委会是由人构成的,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错漏,我们会在实践中不断听取意见不断改进。
  当时我们考虑了上下场的衔接关系,镜头的衔接关系,《夜宴》把杖刑仪式化了,是在揭露封建暴君的虚伪和奸诈、狠毒,是在揭露封建制度对人的摧残。出现在小片中,我们要看出现的背景和用意。如果变成当代生活中的黑吃黑,两个人打成这样,要说明什么呢?除了暴露和展览人性中的黑暗,造成观众当中非理性的人有效仿的可能之外,我觉得没有什么价值和意义。
  记者:“黄金甲”里人像麦子一样被砍倒,尸体如山,它的社会意义在哪里呢?这是对古代题材的宽松,还是对大片导演的宽松?
  张宏森:只是客观背景的不同,没有大小导演之分。张艺谋的《十面埋伏》章子怡最后被扎冒血,我们觉得时间太长了,也剪了,修改那个镜头据说花了很多钱,那是大导演。“黄金甲”我们没有让它出现屠杀的过程,你说连一堆一堆的尸体也不让他展示,我觉得不尽合理,我们看到成千上万的战争片不都是一堆一堆的尸体吗?无论是发生在古代、近代还是当代,只要在战争的背景下不都是这样吗?我们限制了“黄金甲”杀戮的过程,我觉得这个分寸把握得当。
  记者:《盲井》担负了很多社会意义,但为什么不能公映呢?
  张宏森:我跟李扬(《盲井》的导演)做过一次深入沟通。当时李扬从海外归来,不懂中国电影规则,拍了一部电影就出去参展,于是就成了地下电影。我可以说,如果《盲井》用正常的程序申报,它就是一部非常正常的国产电影。李扬现在拍摄的片子叫《回家之路》,也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这部影片就是正常申报、正常立项的。
  记者:抛开程序规则,《盲井》如果要成为地上电影,内容上需要做什么修改?
  张宏森:这要审片委员会集体裁定,我没有这么大的权力。话只能说到这样了,审委会和创作者怀抱着同样的责任与良知,电影审查机构也好,电影管理部门也好,同样也是知识阶层构成的一个群体,不是知识阶层的对立面。在21世纪文化背景和教育素养同等的前提下,大家有着共同的文化智力和文化权力,从不同的侧面为中国电影的发展做努力,导演的侧面是创作,我们的侧面是政策和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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