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启蒙陷阱中的李银河

李银河研究员不久前因谈论“多边恋”受到网民的围攻和谩骂。她在8月3日接受《青年周末》的采访时,眼圈微红地说:“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恩将仇报。我呢,是为你们在争夺空间,呼吁宪法要保护一个公民的性自由。然后你们来骂我。我在为谁争权利呢?我在为你们争权利呢!”

  读这段话,让人想起了鲁迅小说《药》最后的人血馒头:一个为拯救百姓而牺牲的烈士,其鲜血竟被他要拯救的人拿来做成人血馒头治病。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这种为别人争自由的道德优越感,来自两个传统。一是法国启蒙主义,其基本理念是:知识分子一旦掌握了“理性”,就垄断了对世界的解释权,一切传统习俗都必须根据这种“理性”来进行重估和改造。这一启蒙主义和中国本土的传统(即“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士大夫精神)一拍即合。所以,“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有一种强烈的救世主心态,一心为那些不懂得什么是自己利益的愚夫愚妇谋利益。无独有偶,类似的情怀在美国“新政”以来的自由派知识分子中也非常流行。他们相信政府应该通过税收把大量资源从老百姓手中收上来,在他们这些有知识的人的指导下重新分配,建立一个“伟大社会”。中国改革开放时,自由派还主宰着美国的主流文化,女权运动、性革命等也开花结果。因此,在那个时代受教育的知识分子,往往综合了“五四”启蒙精神和美国自由派意识形态。李银河的性观念也多少是这样的知识传统的产物。

  然而,这一传统却自有其陷阱。有媒体说李银河“憧憬多边恋”,这也许不实。但她引用福柯的话,称婚姻和家庭使我们拥有的人际关系类型“少得可怜”,而“人性是无限丰富的”,多边恋、周末夫妻等等的出现,反映了“人民群众有无限的创造力”。根据这样的语言,说她“提倡”多边恋恐怕并不是太离谱。她唯一提到的多边恋的副作用,就是得性病的机会增多。可惜,公众的愤怒并不是因为传染病的问题。她在这里未免避重就轻了。

  更重要的是,李银河承认自己喜欢一夫一妻,觉得“三个人以上的性爱关系”和“一夜情”“都太闹腾了”。既然自己觉得这样“闹腾”,为什么用如此玫瑰色的语言来讲述多边恋呢?自己受不了,别人做就是有创造力吗?

  显然,她在讨论多边恋时,回避了自己不做的原因。她更忽略了一个基本问题:感情需要双方的信任和责任。在大多数情况下,多边恋所获得的满足,与其带来的精神消耗、心理创伤相比,恐怕得不偿失。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人类选择了婚姻的原因。

  李银河所提倡的多边恋价值,和她自己的生活经验乃至所遵从的习俗相冲突。她实际上是在提倡一种自己不做的事情。这种双重标准是自由派的一个老问题。他们自以为用“理性”给别人照亮了一条路,但自己却不走。比如上世纪60年代末,美国麻省的自由派法官下令黑白混校,讲起来道理一大堆。一些白人中产阶级的孩子被强行送进了教育水准甚低、犯罪率甚高的黑人学校,而法官自己却把孩子送到了私立学校。这样的虚伪,至今还是自由派的污点。

  其实,既然李银河受不了多边恋,为什么不多讲一讲自己喜欢的一夫一妻的好处,讲一讲生死不渝的爱情?就算多边恋有许多好处,难道不是那些身体力行的人更有发言权吗?

  李银河在这里掉进了启蒙的陷阱。她秉承了上世纪8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以“观念更新”为使命,无视习俗和传统伦理的价值。生怕自己的“理性”不彻底,和旧道德的决裂不坚决,赶不上时代的步伐。其实,当时许多李银河这一代的大学生,正是打着"观念更新"的启蒙爱情观、婚姻观,从农村突然考进大学后,把插队时认识的农村妻子心安理得地甩掉。李银河大概也没有估计到,她所提倡的新观念,同样可能会像当年那样,为一些不道德的行为提供包装。

  我希望李银河能够走出这种启蒙的陷阱,不要执迷于道德上的社会工程,回到自己的经验和所遵守的习俗上来。这也是英国启蒙主义的精神:传统的价值和习惯是人类累积的智慧,蕴涵着许多我们的"理性"意识不到的意义,需要不断总结和发挥,绝不是一个人或一代人的知识所能替代的。

  来源:南方报业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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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别人争自由的道德优越感来自两个传统。一是法国启蒙主义,”,其实我觉得不如追溯得更早一点,一神教徒的传教士心态。无论是今天西方国家传播自由民主的使命感,还是格瓦拉革命者的使命感,都是继承了这种一神教亦正亦邪的救世主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