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诒和

本刊资深特派员江迅按: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章诒和的《伶人往事——写给不看戏的人看》,由湖南文艺出版社二零零六年十月出版。书中描写的尚小云、言慧珠、杨宝忠、马连良、程砚秋等人的「伶人往事」,在作者笔下婉转曲折、荡气回肠。书中透过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浮沉,写出了那些名动一时的戏剧名角怎样被时代的政治所淹没,京剧这门古老艺术怎样在专制的糟蹋下凋零。阅读《伶人往事》,是一段历史的阅读,一种厚重人生的阅读。

但《伶人往事》却受到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禁制,副署长邬书林对湖南文艺出版社说:「这个人已经反复打过招呼,她的书不能出……你们还真敢出……对这本书是因人废书。」章诒和听后,心中激愤,一再拍案而起。

一月十七日深夜,她给亚洲周刊记者发来电子邮件,说「《伶人往事》被禁,直言是『因人废书』」。一月十九日章诒和给亚洲周刊传来她写的《我的声明和态度》。二十四日,她在电话里,宣读了《我没有了退路——对「声明」的「说明」》。

章诒和说:「现在重要的是出版需要立法,依法行事。其实,我个人微不足道。孙志刚用他的一条性命,换取了收容法的废止,他是用生命实践了的,我也愿意这样做。我不是要废止什么,而是要构建一个新闻、出版、艺术必须立法。」

当章诒和说到「说明」的最后部分,谈到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表示,一旦愚愚(章诒和小名)被当局抓了,他们会排队给她送牢饭。在电话那一头,她忍不住哭泣了……章诒和的《我没有了退路——关于「声明」的说明》,全文如下:

私下里聊天,人们都爱提起我的父亲(章伯钧),认为我的性格与父亲有点儿像,我常为此辩解。我说:不能看表面,我和我父亲有着质的差异。他是职业政治家、社会活动家;而我呢,是一个毫无政治抱负的人,既没有「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的现实盘算,也没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历史焦忧。父亲的政治头脑,特别是他的组织才干(长期担任中国民主同盟的秘书长和组织部长),都没有遗传给我。我一生的兴趣和一点点小聪明,都在艺术上。我敏感于人的内心情感,敏感于色彩,敏感于细节,敏感于韵律,即使在监狱里,我还是那么喜欢天空,喜欢飞鸟,喜欢薄雾……看着看着,甚至能忘了自己是囚徒。我这辈子唯一的本事就是讲故事,讲细节,讲往事。由于专业的缘故,我还特别喜欢梨园行,伶人美丽,动人,几乎每个人都很独特。所以,这本书就是这种兴趣和热情的表达。但是,就是这样一本写梨园行的书也被禁了。而邬先生却说:「这个人的书不能出。」这话是什么意思?用「文革」的语言讲,就是要「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就是「你章诒和这辈子别给我写东西」。所以,是邬先生把我逼到死角里,我没有了退路。

「声明」发表以后,很多人关切我的生活情状。从香港、台湾、美国、日本、西班牙、沙特阿拉伯和利比亚等地来电询问。网上议论热烈。而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和朋友则异常担忧。他们要组织一个送饭组,说:「愚愚(我的小名),你若被抓了,我们排着队给你送牢饭。」我听了很伤心,事情不会闹到这一步的,毕竟现在中国的法制状况,比我坐牢的时候进步多了。但是他们准备这样做说明什么呢?——说明了长期以来,对知识分子的打击迫害,在他们心头堆积的阴影并没有消失,人们仍然有所恐惧。我深感悲哀。为了这个悲哀,我也要站起来。

我的「声明」是极其郑重的,希望邬先生能给我一个郑重的答复。请邬先生答复我:

一,您是否在会上点了我?二,您是否说了「这个人的书不能出」这句话?三,无论是封杀我,还是封杀书,您能否启动法律程序通知我,我随时恭候。

十多天过去了,毫无音信。这不由得使我想起《往事并不如烟》。据可靠消息,为了「往事」,李长春先生主持了一个会议。会上,前新闻署负责人表态,说(大意):自己这个部门只能管出版社,管不了作者。事情推到了文化部,文化部一位副部长说(大意):章诒和已经退休,再说写书属于业余之事,不好管。既然事情是由中央统战部提出的——当时一位统战部副部长是把「往事」定性为「反党宣言」的,于是,李长春先生决定这烂摊子还是由统战部来收拾。

最后,统战部托人找到我哥哥(时任中国农工民主党中央委员会副主席),请他转告我这个妹妹:今后就不要再写了——这就是「往事」的结局。我想:这次新闻署该出面了吧?好汉做事好汉当,邬先生会登场吧?

查禁书刊,必须要有法可依,这种依法不是某领导人的一句话,不是某个上级机关给下属单位打个匿名通知电话,也不是给杂志社或出版社下个简单粗野的书面指示。它应该是一个法的程序,这个程序应该是严格依据公开法律的,应该是一个独立、公开、公正的司法程序,这是最基本的程序正义。如果是按着这种严密的法定程序查禁《伶人往事》,即使查禁错了,我也可以尊重司法。

□ 《亚洲周刊》二〇〇七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