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卑斯山的沙漠




南方周末   2007-02-01 15:48:20




  阿尔卑斯山的沙漠
  这是一片静寂无声的“沙漠”
  
  □诗鸿 撰文/摄影
  
  在巴黎,工作之余,我经常和几个师兄到酒馆去,边饮边谈到深夜。那天晚上,红、白葡萄酒喝光,甜点也用过了,佛朗索瓦意犹未尽,招手又要了一小杯酒。他呷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递给我:“尝尝。”酒杯纤细小巧,凉森森的,在灯光下闪着幽幽的绿光。
  “这是沙特鲁(Chartreuse)。”布鲁诺摸着刮得溜光的头皮,笑眯眯地瞧着我。我抿了一口,酒力强烈,冰冷清冽,微苦的幽香沁人心脾。“好酒!”我仰头一饮而尽。几人大笑。平时忧郁文静的丹尼朝着服务生高喊一声,转眼又上来5个杯子,都是淡淡的琥珀色。“另一种沙特鲁。”他说。仍然清冷,不过苦中带甜,酒力稍淡,那股幽香,缥缈绵长,难以言述。
  布鲁诺神秘兮兮地说:“这是神父酒。下次有机会,到沙特鲁峡谷去看看。在那里不光能尝到沙特鲁酒,还能看到阿尔卑斯山的沙漠。”
  “阿尔卑斯山的沙漠?”布鲁诺笑而不答。
  两个月后,我路过格勒诺布尔市(Grenoble),想起布鲁诺的话,开车去寻找沙特鲁的沙漠。
  汽车一出格勒诺布尔就上了山道。峭壁顶上,古城堡俯视着忙碌的城市和起伏的山峦。道路渐渐曲折陡峭,几条峡谷溪流过后,进入深山。四周古木参天,枝叶繁密,天色骤然暗了下来。
  雨水浸润的阿尔卑斯草场浓郁的番红花遍地开放经过久已废弃的幽黑城堡沿着来自圣劳伦蜿蜒的骡道过了小桥,我们缓缓前行穿越森林,就攀上了山峰19世纪末,英国诗人兼学者马修·阿诺德曾到此一游,写下一首长诗,其开首之句正是我眼前的景色。100多年过去,阿尔卑斯山依旧,只是骡道如今已成了公路。车窗外一边是草长莺飞,一边是溪流湍急,哪里会有沙漠呢?不管它,先进沙特鲁峡谷再说。
  在欧洲,这个峡谷非常出名,其名出自一位跟师兄布鲁诺同名的神父。圣布鲁诺1030年前后生于科隆,20岁出头就在香槟省首府兰斯担任重要神职。50多岁时,他突然远离尘世,带领6位兄弟走入常年积雪、山岩险峻的沙特鲁峡谷,修建了沙特鲁修道院。他们剃掉顶发,独身禁欲,粗衣素食,弃绝世间的一切安逸,创立了苦修的卡尔特教派,其修炼以主张噤声而闻名于世。据说布鲁诺去世后,卡尔特修士派出使者传布讣告,脖子上挂一卷长长的羊皮纸,骑马走遍了英、法、德、意。每到一个教堂,使者便走进去宣读讣告,教会和教区的代表在书卷上写下对布鲁诺的祷告和纪念。这张保存至今的羊皮书卷上密密麻麻留下了一百七八十款文字。
  行行复行行,终于,路边闪出一块墨绿的牌子:静默之区———修道院就要到了。
  路标引我至外院。这里原是修道院的世俗助手们活动的地方,现已成为博物馆,再现了修士们的生活。每位修士住在一间狭小的号间里,一张木床,一方木桌,一个取暖炉,一块可以跪下来祷告的地面。门常锁,惟一与外界相连的是一个半尺见方的窗口。需要吃饭时,修士把字条从窗口送到屋外:请给我一条面包,一杯牛奶,一杯水。所有的生活物品都是世俗兄弟提供的;他们养牛种菜,修屋建房,缝衣制鞋,无所不能。
  一个人若想要成卡尔特神父,必须在院内经过7年的苦修。7年修满,则由全体修士投票决定其去留。投票是秘密的:祷告之后,将一枚豆子投入小盒子,白豆赞成,黑豆反对,红豆弃权。通过选举而留下来的,祷告修炼是终生的追求。死后,尸体就放在自己的床板上抬出去埋了。没有棺木,没有坟堆,平地上插个十字架标志着他曾经活过而已。世间的一切对他们都不重要,他们心里只有天堂。
  “我们是荒原的小花,朝着太阳微笑。”博物馆的纪录片中,一位修士这样说。他瘦削苍白的脸上泛出异样的光彩。
  从外院到修道院需要步行两三公里。碎石路的两侧巨树成荫,树干上长满了青苔,一群奶牛在草坡上悠闲地漫步,远处的群峦中,伐木声清晰可闻。夏季的阿尔卑斯,万物清新美好,很难想象每年8个月冰封雪盖的严酷。
  一片灰蓝色的屋檐从远处石头围墙上探出头来。礼拜堂的尖顶刺入天空,钟声在峡谷里回响。修道院三面环山,院外,高过教堂尖顶的山坡上,矗立着花岗岩的十字架,受难的基督高悬在上,脚下的圣母满面忧伤地仰望。八九百年前的修士们,当他们仰望耶稣和十字架时,心情会是怎样的呢?
  诗人阿诺德当年有幸进入修道院,在他的描述中,这里白天除了教堂定时的钟声,只闻哗哗作响的喷泉,修士们终年一袭白袍,缺乏阳光的脸孔深藏在宽大的僧侣帽里面。他们无声地祷告,抄写经书,为后世留下大量的书稿。夜深时,众人走出号间,幽灵般影影绰绰聚集在小教堂。白日噤声的条规既已解除,他们跪下去放声哭喊忏悔,直到凌晨……
  我沿着修道院外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行走。山峰巨石突兀,古树阴森茂密,大如蒲扇的菌菇拥抱着仆倒的朽木。四周寂静,只有树叶在微风中摇曳的声音。猛然间钟声骤起,惊起一群鸟儿,扑啦啦从头上飞过,瞬间消失,而清悠的钟声在峡谷中回荡,经久不息。
  公元3世纪起,不少基督徒为躲避迫害从埃及进入撒哈拉沙漠。君士坦丁大帝皈依基督教以后,迫害停止了,但仍有基督徒进入沙漠,在恶劣的环境和静寂的孤独中寻求心灵的领悟和解放,史书上称这些人为“沙漠神父”。据说这种对隐居的追求来自早期犹太先知的身教和古希腊罗马文化中斯多葛式的自我约束。而与此类似的一些东方宗教里的苦修传统,恐怕就更为久远了。
  阿尔卑斯山没有沙漠。“静圣”布鲁诺建立了这座人造沙漠。阿尔卑斯山也没有迫害他们的异教徒,布鲁诺们是自愿进入“沙漠”的。宗教史学家们对其中的缘由众说纷纭,流传最广的,是这么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一位名为塞诺都许的人去世。此人生前是巴黎受人尊敬的教师、学者、医生、法官、哲学家。他救治病残,帮助穷困,连最挑剔的巴黎人都说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好人。他生命垂危时,整个巴黎为他祷告;死后,遗体被运到圣母院,作最后3天的祝福。
  第一天,神父说:塞诺都许是个好人。尸体忽然大叫:他已被控告!第二天神父说,塞诺都许是个好人。尸体大叫:他有罪!第三天,神父刚说出同样的话,尸体就痛苦地喊道:哦,上帝,我的上帝,我已进入永恒的地狱!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为什么这样的好人竟要入地狱?人群当中,就站着布鲁诺。布鲁诺深深地迷惘:塞诺都许做了那么多好事,尚要进地狱;我无法和他相比,岂能得救呢?
  这个宗教剧的本意是警告世人,不要光做好事而忽略“灵修”,那样会放大个人的骄傲。当一个人为自己的骄傲而努力时,就忘记了做人的真正目的。中国文化没有很强的宗教意识,中文的“罪”字很难清晰地区别刑法上的罪错(crime)和宗教上的原罪(sin)。基督教教义里,sin常会产生比crime更严重的后果,而骄傲和自以为是是最大的sin之一。
  布鲁诺也许就是这样想的,于是进入深谷,终日不语。
  卡尔特修士不只是天主教的苦行僧,还是它的“神农帮”。修士们采集草药,分门别类,并发明了神酒沙特鲁。
  400年前,亨利四世的一位将军交给修道院一份手稿,里面描述了某种“长命酒”的秘方。不久,“神露”问世了。在葡萄酒基础上加配130种树草花卉的精华调制而成的药酒,很快成为健身强体的名饮。这种70多度的烈酒大概太珍贵,几经改良,才有了55度的绿色沙特鲁和后来40度的琥珀色甜沙特鲁。
  沙特鲁酒挽救了修道院。法国大革命以来,卡尔特修士两次被逐出法兰西,但每次都被请了回来,原因之一就是没人能造出这么好的酒。据说沙特鲁酒的秘方只掌握在3个修士手里。保守秘方的方式大概和中国众多的祖传秘方类似,3人谁都不具备酿制的全部信息。这种酒也确实独特。行家者言,抿一口绿色沙特鲁,舌头一转能尝出5种不同的味道。
  据说,沙特鲁特殊的苦香味道来自微量的侧柏酮(thujone),即苦艾脑,也就是苦艾酒的主要成分,类似于大麻里面的四氢大麻酚。于是绿色沙特鲁成为崇尚黑暗恐怖吸血鬼的现代哥特文化中最受欢迎的饮料。这恐怕是当初创造沙特鲁的虔诚修士们万万没有想到的吧。
  离开修道院之前,我专门到博物馆的礼品店里买了一瓶绿色沙特鲁。拎着这瓶酒,想起英国作家赫克托·休·芒罗(笔名萨基)曾留下这么一句话———
  “让人们去谈论基督教的没落吧,造出绿色沙特鲁的宗教体系永远不可能真正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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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鸿兄多日不见,到南方周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