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印象很深,这次特意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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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一个赵本山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3月03日14:49 三联生活周刊
赵本山再一次毫无悬念地得到了今年央视春节晚会的一等奖,但是从央视到赵本山、再到观众哪一方都不会忽视,从1999年到今年这个结果已经连续了7年,这么多年毫无悬念的连续反倒有点悬念的意思了。
主笔◎舒可文
赵本山再一次毫无悬念地得到了今年央视春节晚会的一等奖,但是从央视到赵本山、再到观众哪一方都不会忽视:从1999年到今年这个结果已经连续了7年,这么多年毫无悬念的连续反倒有点悬念的意思了。
好像和赵本山得头奖的连续一样,央视春节晚会的高收视率和对它的批评也毫无悬念地一直连续着,这两者之间的反差也带有悬念的意思。虽然这种不满的情绪会转嫁到赵本山的小品上,以前还曾转嫁到倪萍、彭丽媛、董文华等一批连续在春节晚会上出现的人身上。一点不奇怪的是,不管怎么换人,不管换了什么人,不管策划导演们怎么想点子换形式,春晚还是众矢之的。
以至于在2004年的春节刚过去几天,当时北京、西安等地有些媒体就传出“明年春晚央视不再包办”的消息。也就是说猴年晚会是最后一次由央视包办,2005年将会采取新的市场运作方式,节目从创作到排练完全由公司单独运作,央视只负责最后的审查。这个消息立即就被央视否认,央视春晚是中央电视台创办的一台有顶尖商业效果的联欢晚会,这个品牌永远属于央视。它成了众矢之的,从另一方向上看,也正是它的巨大影响力以及20多年来居高不下收视率的证明。央视有关负责人很不屑地批评这个消息的编造者“根本不明白央视春晚的性质”。央视春晚的性质就是“央视春晚要表达央视的主流文化的意志,而不是全国好看的节目的大杂烩”。
也许这个表白真实地体现了高收视率、商业利益和众矢之的之间的悬念。
但是,观众的确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全国好看的节目的大杂烩”的记忆,1983年第一次央视春节晚会成了关心它的观众们另一种纪年的初年。那一年,李谷一一人连唱7首歌,后来再没有一个歌手有这样的机会了。7首歌之中包括之前还有争议的《乡恋》,在央视的春节晚会演唱算是正式正了名。王景愚的哑剧《吃鸡》、杨丽萍的《孔雀舞》,斯琴高娃和严顺开的小品等等都是在这次联欢的气场里表演开来,整台节目设置似乎并不像后来那样处心积虑,好像就是集“好看节目的大杂烩”,没有流露出任何过于明显的主题理念。1983年的这台晚会也许是个偶然,在它获得一片叫好声之后,1984年春节就开始真正进入了既定的节目设置中。1984年马季在说相声《宇宙牌香烟》时在现场观众眼前“推销”他的宇宙牌,距离近得好像唾沫星子都能喷到观众脸上,那股热火劲不是如今的光电所能制造的。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吃面条》使小品第一次挑逗起大家的兴致。1988年以前,小品只有2至3个,1988年之后,增加到4至6个,甚至有些年是7个,越来越成了晚会的主菜。张明敏是1984年的大红人,大概也是春节晚会捧红的第一个人。
此后,春节晚会不仅有了联欢的使命,还顺带出捧人这么一个功能。1986年,冯巩凭《虎年谈虎》出道,1987年,《冬天里的一把火》火了费翔。要说娱乐偶像,他可能是中国少年最早的偶像,他以前销不动的盒带,竟在春节后两个月内一下子卖出了百万盒。1988年,牛群的一句“领导,冒号”,后来和冯巩成了固定的明星搭档。1988年毛阿敏一曲《思念》立即成了大腕,1989年《英雄母亲的一天》让赵丽蓉迎来了舞台第二春。宋丹丹、宋祖英、孙悦、黄宏、郭达、蔡明、潘长江等等,都是春节晚会的受益者。赵本山也在其列,虽然他从80年代初就已经在东北为人熟知,他的表演1984年就被拍成电视戏曲片在电视中出现,1986年还获首届中国戏曲电视剧鹰像奖。但是在各地都有像他一样被本地人熟知的本地明星,1990年春节晚会上的《相亲》才真正让他走出了东北。
1995年赵安走马上任为总导演,有评论说,1995年是春节晚会的一个坎儿,这倒不是因为赵安的个人趣味,更有意义的原因是这时候的春节晚会已经有了基本的模式,也成了全国上下每年过春节的一个新传统。连一些搭档组合也由春节晚会而固定下来,比如赵丽蓉、巩汉林在1992年演出小品《妈妈的今天》之后,两人成为老少搭档,接连上演《如此包装》、《打工奇遇》、《功夫令》等,直到赵丽蓉去世。就是在这个阶段,每年的春节晚会被当成春节的饺子,好吃得吃,不好吃也得吃。
春节作为传统节日,它祈福求祥的仪式,春节期间的所有习惯都围绕着“喜”字转,春节晚会的最初设置也是为了个喜庆。如同在众多庙会里再开一个庙会,或者在一个大庙会里多添一台节目,无论是传播系统,还是政治地位,央视在这个功能上都显示了它无可比拟的优势,所以它才能成为一个人气最旺的“庙会”,并且在短短的时间里成为一个人造的新传统。但是随着它的人气增长,它的义务似乎也变得大了,它要在这一个容器里装进所有的庙会,要照顾到整个社会的老人孩子、男人女人、工农兵学商,要关心到柴米油盐酱醋茶,要联系到政治、经济、体育、国际关系,一个也不能少。影响力大到央视春节晚会这种程度,表达主流文化意志的使命就不可避免了。
于是,规划、设计越来越精心,节目选择和策划越来越神秘,审查也变得越来越细致。甚至要求一个小品能让观众笑多少次,多少秒钟笑一次都有了量化的要求,即使连续数年把观众逗笑了的赵本山“看不到领导的笑容就没了自信”,急得直说“我兜里又没揣着啥药”。观众看到的却是越精心设计离它的目的越远,在这个事例上也许可以套用哈耶克的极端表达,自发形成的秩序总是好的,人为设计的规则迟早会变成强制性的。
在这样的必然中,央视的优势变成了强势,本来它制造喜庆气氛的义务变成了代观众表决的权力。著名的臭歌《咱老百姓今儿真高兴》1995年登上春节晚会的舞台。这首歌的矫情和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有一比:大臣报告,“人民饿了,给他们吃啥?”玛丽说,“吃面包呗!”一个加拿大教授用这个典讥讽现在那些拿不出真东西、光会说辞的人:“人民饿了,给他们吃啥?”“吃符号啊。”春节到了,老百姓要高兴高兴,给他们啥?——“高兴”两字就砸在了老百姓的头上。这种矫情由此延续下来,到2001年的时候,一开场就是孙悦、陈晓东的矫情歌《今天真好》,紧接着宋祖英又强调了一首《越来越好》。《咱老百姓今儿真高兴》这首歌在后来时不时地被提起,还不仅因为它的矫情,而是在那种矫情之中,晚会与观众双方的权利和义务被不讲道理地颠倒了。它最明显的过分是,企图在道德和情感上领导人民。
这一年往后,就很少有从春节晚会火起来的歌了。当然不能忽略娱乐业的兴盛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央视春节晚会的效应,它被赋予的使命显然也是抑制它真正成为春节联欢晚会的负担。
本来春节是个民俗,俗里俗气也许是它的正根儿,它的传统性质甚至还带有怀旧的潜在心情,可是我们现在的主流话语是创新、进步、接轨,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天然的冲突?
中国的传统社会里因为疆土的广大,各地的民俗和文化各有不同,语言是最直接表现出来的区别,不同的方言守护着各自一方的民间趣味。以电视为首的现代传媒在经验上缩短了土地的距离,有文化研究者总结说,“很多现代文化是凭借大众传播媒介来传达的,这已经深刻改变了现象学意义上的现代社会经验”。这已经成为没有人回避的事实,但每到春节,传统中凝聚巨大的力量总是在这个时候搅动人埋藏起来的习惯,过年的兴致并没有真正由于现代经验而减弱,今年通过手机发送的百亿条拜年信息,19.7亿的春运客流量和越禁越响的鞭炮声多少能说明这一点。
央视市场研究股份公司在100个城市的统计,今年春节联欢晚会的收视率95.4%,比去年高8.1%。但是春节晚会的高收视率与其说观众真的需要这样一台晚会,不如说在观众心里也存在着主流意识形态和传统民俗的冲突。在这个冲突里,晚会制作者和观众双方都不能自拔。原本各村各乡、各地各个区域的除夕小联欢被自觉地放弃,13亿人守着同一台晚会等待着当年被筛选出来的“最好”节目,13亿人被认为的最好不可能是全票通过的选择,只能是多数人选择的结果。赵本山15次上春节晚会,连续7年得小品一等奖,如果你不承认赵本山,就等于说,选择他的多数观众那天晚上乐错了。年年春节,年年要拜年,年年要放鞭炮,为什么倪萍年年主持春节晚会我们就烦了,现在轮到烦赵本山了,因为我们要新,要有进步。
创新、进步不正是春节晚会的主旋律吗?这也正是现代性的语法,只要我们接受了现代性的语法,就不可避免地会失去文化的多样性,会失去区域与少数人的偏好。现代性的两大社会实践形式是民主和市场,讲民主就是讲少数服从多数,多数人的选择通过市场得以实现,吸引尽可能多的人是现代市场的原则,所以在统计上不占多数的愿望永远无法获得在市场上的成功,活跃在各省的地方戏种就是这样被屏蔽的。郭富城参加春节晚会那一年,他的歌迷在网络上互相留言通气,大家团结起来一起给郭富城投票,争取赶超赵本山,最终也没成功。因为在数量上多数永远屏蔽少数。
民俗文化、地方戏剧本来是春节期间的主角,在民俗表达中,欢乐和刺激性的元素就如同食物中的营养和某种细菌,在达到平衡时是保证机体健康的前提。没有俏皮、刻薄、嘲讽也就没有真实的欢乐。在1996年以前的春节晚会上,还总能见到有刺激性的小品。姜昆的《电梯奇遇》就直接讽刺了政府部门办事拖沓、相互推诿的官僚作风。《着急》一小巴掌打在小老百姓屁股上,对抢购风嘲笑一翻,也批评了那些不尽人情的规章制度。对生活的不满足总是市民文化的基础。到1993年还有严顺开的小品《张三其人》,也是连嘲带讽的刺激性节目。后来,一台晚会充当起统一全国13亿人心之所往的规定者,安定祥和成为主旋律,在春节这样一个传统节日的欢庆中附加了明确的现代政治观念。2000年央视春节文化的理念是跨越新世纪,表达了一个国际接轨的社会主流欲望;到今年的主题则是“盛世大联欢”,主流意志在严格的审查程序中不断被明确化,不断被强化。由此,天下太平,按赵本山说,“有很大一部分人和事是不能讽刺的”。如果把春节晚会比做年夜大餐的话,由于过于强权的调配,它的营养和细菌失去了平衡比例,营养也变得无法消受。
在民俗中表达的另一对元素是欢乐和地方特色的互为表里,但是在文化一体主义的规范下,地方特色又成为阻碍它在更大范围内传播的病因。在一台有13亿人等待的晚会上,既有乡土民俗特色,又在语言上没有阻碍的赵本山就成了惟一被多数人不断选择的对象,因为在众多的节目中,它毕竟还能给相对的大多数带来笑声。在这样的前提下,将来不论谁代替了赵本山,都还会是“13亿人中的一个某某”,只要央视晚会的大一统形式还在,只要我们大家还看。
- posted on 02/18/2007
三联生活周刊:一个赵本山(2)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3月03日14:49 三联生活周刊
赵本山,快乐制造
主笔◎李鸿谷
忽悠,让谁赢?
三联生活周刊:我听说你给今年春节晚会小品《功夫》只打了60分,是这样吗?
赵本山:60分。及格就不容易了。站在观众的角度,你这已经是第三次忽悠了,这是最难的。后来观众还选了你,应该相信观众是真诚的。但站在我的角度,我只能给自己打个及格。这张老脸,能够坚持下来,观众还不烦,不容易。算及格吧!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我们只讨论作品与你的表演呢?
赵本山:春节晚会表演了3个小时后,再来看《功夫》,观众有些审美疲劳,他们已经累了。欣赏一台节目,两个小时内是最合适的,时间过长,你如何抓住观众?从作品来看,这个作品有智慧,挺合格的。最精彩的包袱是拍卖,先是我和范伟两个人绕,范伟总是被绕了进去,范伟不服,还要拍,结果他一喊价,就成交。观众与范伟的期待都落空了,结果还是被绕进去。换了人来演,这个出人意料的结果,效果不一定出得来。
三联生活周刊:但与忽悠的前两个作品比较,《功夫》信息量大大增加了,观众的反应速度似乎跟不上,表演与响应之间有点落差。
赵本山:这个节目包袱确实比较密。但说白了,可能大家还是喜欢简单的娱乐,不喜欢复杂的娱乐。
三联生活周刊: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非要做这个忽悠三部曲呢?
赵本山:在卖拐与卖车里,我们都留了个尾巴,说还要把担架卖给范伟。观众就信这个,总是来信问什么时候把担架卖出去,还有观众写本子来。这样我们就必须把担架卖出去,让这个忽悠有个结尾。忽悠是个挺复杂的问题。我们一直是避开主题,就怕别人说我们的作品有主题。但你想一想,如果真没有主题,你能留下观众?笑过之后,观众还能记住你?其实我们有大主题,有精神。为什么被忽悠的,不遭人同情反而让人觉得有点可恨呢?为什么忽悠者胜利了,反而让人喜欢?这中间的共鸣到底是什么心理在起作用?我觉得可以放在中国历史背景里来看,事实上,是观众被忽悠了。这其实有很深的文化与心理背景。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功夫》在最初讨论时,是让你赢还是让范伟赢,有过争论。
赵本山:最初策划时,提出的方案是让范伟赢,这样他在被忽悠过两次后,终于进步了,也算一个结束。但我觉得,如果从观众角度考虑,他们还是会喜欢我赢。因为让范伟赢了,他们会觉得不过瘾。这样就改过来,还是让我赢了范伟。后来拿到中央电视台,他们的意见是这回一定要让范伟赢,不能总让邪气压住正气。这样又改回来,回到最早的方案。因为开始的本子一直是按我赢的路子走的,完全反过来,就费劲了。
三联生活周刊:看上去,范伟最后还是没有完全赢。
赵本山:我们两人打了个平手,是个平手,就应算范伟赢了。他过去输了两回。我觉得如果最后还是忽悠到了范伟,这个作品就完美了。艺术家是服从这个土地的真实,还是服从于一个想象一个概念,在我们这里总是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听你的编剧说,这个小品改了19遍,是不是因为拿不定让谁赢呢?
赵本山:今年我们换了一个新编剧,叫张猛,是中戏本科电影学院研究生。要启用他,就是想加入新的元素与营养。张猛是个年轻人,所以他的本子节奏更快了。我们排演,觉得什么地方不妥,张猛听说不好,就改。我们不断地排,他不断地改。所以说 60分是为我自己打的,我从心里打及格,就等于不错了。
春节晚会,哪个节目最好?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让你比较忽悠三部曲,你觉得哪个最好?
赵本山:还是这次的(《功夫》)。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让你在春节晚会上选出自己最好的一个作品,是哪一个呢?
赵本山:和宋丹丹、崔永元合作的那个《昨天、今天和明天》,它是个高潮。
三联生活周刊: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好几个你的合作者,答案完全一致,为什么?
赵本山:这个小品节奏非常好,每个包袱都能响。这是一个新结构,加入了当时最火的《实话实说》主持人崔永元,又表现了一种最原始的状态;用一个小品形式,表演中国过去几十年的变化,不牵强,很不容易。这个节目,只有我演,如果换了人,就是在装农民。只有我像农民,我就是农民。比如最后一句话,我问崔永元,“火车票报销不”?这是农民的智慧。无论他如何跟你谈过去与未来,但心里最惦记的那点事,就是火车票。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你一直要戴着那个折檐的帽子呢?
赵本山:这是我的符号,我觉得用这个帽子能表达轻松与快乐。它是钱广的造型,当年的电影《青松岭》,你看过吗?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我们不说你的《功夫》,你认为今年春节晚会哪个小品最好?
赵本山:黄宏的那个节目。
三联生活周刊:陈佩斯与赵丽蓉都有过自己的系列小品,与他们相比,你如何看自己?
赵本山:有人跟我分析说陈佩斯是戏剧小品,赵丽蓉是戏曲小品。我定位自己,是大众小品。我觉得陈佩斯的遗憾是他没有延续自己的风格。我们就从来没有认为自己要改革,要超越,只要观众不烦,我们就这么演下去。
三联生活周刊:十几年的春节晚会,你觉得你的小品能一路走下来的关键是什么?
赵本山:人物,我们赢在人物。能不能抓住人物的内心,这是小品最大的关键。如果用这个标准来看其他的小品演员,其实也就可以分出高低了。任何作品,最关键的一个就是人物,真实人物,而这又是我们最缺乏的东西。这个人物经历了我们大家共同经历的时代,我是把他的苦难给快乐化了。比如《昨天、今天和明天》,就是用一种快乐的方式把过去的苦难表达出来:他们过去还有家电,一个手电筒。农民每天都在苦中,支撑他们的是什么?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找到快乐啊。
央视,平台的价值?
三联生活周刊:一般的媒体报道,都说春节晚会节目的审查特别严,但又有人告诉我说,因为你十几年上春节晚会的经历,所以对你的节目审查又相对宽松一些,这样才保证了你每年有好作品出来。但听你的编剧说《功夫》改了19遍,还是让我很震惊。
赵本山:改作品有两种,一是导演让你改,另一个是你自己不断地修改让它完善。今年的小品,主要是我们不断地排,不断地想,这个结尾太难了。如何让它出人意料,不容易。
三联生活周刊:像制作好莱坞大片一样,不计成本,每个细节都追求完美?
赵本山:倒没有那么严重,我们也不可能一年到头只想着一个春节晚会。我一般是春节前一两个月才来想这个小品如何构思。我这个人一段时间里一般只专心做一件事。
三联生活周刊:节目审查有多严呢?
赵本山:那是一句话一句话地审,什么话能讲什么话不能讲都有要求。我这些年,几乎没有换过作品,也是因为他们比较信任我,对我不那么较劲。我有一个原则,艺术是在真与假之间行走,太真这边不接受,太假那边不接受,单靠哪一边都不行,所以必须在这两者之间找到一个恰当的平衡。
三联生活周刊:春节晚会对一个演员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赵本山:春节晚会是“打击面”最大的一个平台,这个平台宣传了我,让大家知道了我。
三联生活周刊:有人跟我分析说你上辽宁电视台的小品,比上春节晚会的小品还精彩。
赵本山:这个说法不成立。首先,辽宁是家乡,观众的情绪不一样;其次,表演的心态也不一样,当然卖的力气也不一样。中央电视台不同,那一次次排演,观众不是纯粹的观众,心态不一样,很散。演员与观众很难建立互动,现在基本上用掌声代替了笑声,但自然兴奋与强迫兴奋是两码事,强迫兴奋不是快乐,而是劳动。
三联生活周刊:今年你上不上春节晚会,与往年相比,好像还成了一个问题。
赵本山:老实说,对我而言,现在上春节晚会,是件特别危险的事情,因为它可能会降低你,如果你做得不好的话。现在我不上,观众会说,哦,曾经有个叫赵本山的很厉害,他们会怀念你。但如果你上了,又不行,马上被遗忘。但今年的春节晚会,我必须上。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
赵本山:前段时间,媒体炒我跟中央电视台的矛盾,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选择不上,春节晚会就可能真的不来找你了。这是一个不聪明的选择。如果你选择上了春节晚会,什么矛盾不矛盾,大家就不会关心了,这个事就过去了。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看了很多关于你跟中央电视台矛盾的报道,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
赵本山:那次现场直播,大家很奇怪赵本山为什么说了那些话,就这么简单。其实我也没觉得有什么过分,要尊重演员的劳动,这些节目事前都是经过审查的。事实上,我跟中央电视台没有什么矛盾,我不蠢,我不会跟中央电视台去冲突。
三联生活周刊:比较有意思的是,你跟中央电视台,似乎成了大家关心的一对矛盾,比如说你的《马大帅》在不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同样也是媒体热衷的题材。
赵本山:这里面有个三角关系,中央电视台,我,还有就是媒体。因为媒体的加入,把这种关系复杂化了,这样容易带来一种误解,让中央电视台有了一种自卫心理。中央电视台一个扫地的也会想,凭什么你赵本山这么牛?唉,央视就爱把自己当中央。其实,现在大家都在走市场,谁也离不开谁,如果我没有观众了,想上春节晚会?请客送礼都不行。
本山快乐,如何制造?
三联生活周刊:所谓的雅与俗,好像一直是质问你作品的一对概念,那次“直播事件”,后来有很多解释,也是用这对概念来分析……
赵本山:很多人就喜欢用雅与俗来给艺术定成分,这是不对的。二人转就是俗的,要雅了,就完了!莎士比亚也是从民间走出来的啊。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注意到《刘老根》与《马大帅》的收视率,它的确很惊人。
赵本山:也总有人问我为什么《刘老根》这么受欢迎,我说,我的完美主义,首先是要让观众完美了。大众娱乐就是快餐,你要让他吃了这顿,还想着下一顿。我跟那些现代戏不一样,他们都是想象别人如何生活,都是小假人,漂漂亮亮的小假人。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你说你不喜欢呆在北京所谓的艺术圈子里。
赵本山:艺术圈很虚伪,都是虚头八脑的,呆在那里很憋屈,心里觉得特别空。北京有事我就去,办完事,就回来。像我这样的人,是把双脚插进土地里的,那里面才有营养。
三联生活周刊:那么你的那些精彩的小品是如何制造出来的呢?有人告诉我们,说你有一批编剧,经常下到各地听二人转,收集各种包袱,是这样吗?
赵本山:没有这么复杂,很简单地说,我就是农民,我在农村呆了20多年,农民那点事,我一想就明白过来了。一个节目有几句话,在我脑子里一过,就有了。我们每一个剧本的形成,首先是谈想法,我们做什么,而这又决定观众喜欢什么,结果就变成了重点研究观众。
三联生活周刊:诚实地看,你觉得自己是天才演员,还是积累型演员?
赵本山:我是天才演员。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我们回到你一直坚持并倡导的二人转,你跟这种艺术形式的关系,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赵本山:二人转有其他艺术品种都没有的艰难。它很少有专业团体,只有一些民间艺人在表演,所以你必须有本事把观众留下来。二人转生存300多年,时时刻刻面临危机。走到一个村子,搭一个台子,我们这里说,只要有一个鸡下蛋的地方就能表演二人转。但是观众却是最挑剔的,如果有一个演员长的不那么好看,台下的观众就起哄了,让她下去,走慢了还不行。在这种环境里,你必须重视观众的每一个反应。今天这个包袱不响,明天就得改。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把雅与俗的问题,放进你所说的演员与观众这种结构里来讨论呢?
赵本山:所以我说二人转雅不得。民间的艺术,一旦想提高品位,结果会害了它。比如相声大师侯宝林,是从天桥出来的。但后来,一上了电视,想有品位,完了!艺术一定要有观众,没有观众,什么都是假的。
三联生活周刊:仅仅因为雅化吗?为什么要雅化?比如二人转、相声呢?
赵本山:这就是定成分的问题啊。所有演员都想上春节晚会都想上电视,它的传播面广,这个时候,我经常说,领导的笑声都是善意的。没有观众,我很难表演。比如春节晚会,排演时候的观众都跟领导似的,带有审查的心理在看节目,这会把演员的感觉给演没了。杨少华说相声,10分钟的表演,结果删到最后只剩4分钟,还表演什么?他有个比方,说相声像个茶壶,审查者一看,觉得壶把多余,删掉;又觉得壶嘴多余,也删掉;最后把壶盖也删掉了,结果这个茶壶像个尿盆,干脆砸掉拉倒。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到了沈阳,知道你在这里有两个剧场每天表演二人转,你的同事说你特别重视舞台表演,这是你对相声雅化然后衰弱的反思吗?
赵本山:我不是这样想问题的。我这些年一直往上走,越走越高,越高心里越虚,必须返回来,寻找你自己的艺术之根。土地与情感,才是最重要的。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还思考过另外一个问题,中国地方戏剧这么多,为什么只有一个赵本山呢?其他的地方戏种,为什么只出地方的明星,而很少有全国性的明星?
赵本山:这跟东北话有关,东北话是普通话的基础,所以全国人民都听得懂,其他的地方戏,语言是个障碍。而很多地方戏,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去了真正的民间,它演不了了,它已经被雅化了。弄不好,他们就断代。我总说,他们今天的局面,就是因为太被重视。
三联生活周刊:东北这个地方所形成的节目形态,现在越来越成为一种主流娱乐形态,这跟这块土地有什么关系吗?
赵本山:东北这个地方,过去叫闯关东,是个流放者的土地。所以这里的人,总说天老大,我老二。这里的人又是打肿脸充胖子的那种,宁可自己饿着,也不能让别人瞧不起。他们不把苦难当回事。
三联生活周刊:好玩的是,你是铁岭出来的,而从铁岭出来的艺术家看起来不少,难道这里有什么特殊之处?
赵本山:铁岭出了我这么个人,我为什么要研究二人转,而我的合作者又基本上是中戏毕业的,这两者结合,是最传统与最现代的一个结合,它培养了我,从我开始,又出来了一批人。
不开心,什么理由?
三联生活周刊:我不知道你看不看周星驰?
赵本山:都说大学生喜欢周星驰,我看他的电影也很喜欢。为什么大学生喜欢,我想是因为周星驰那种想干啥就干啥的劲头,正好合适大学生心理。
三联生活周刊:周星驰的《功夫》和你的小品,有一个相同之处,就是关注底层,是小人物,但你觉得你们不同的地方在哪里呢?
赵本山:周星驰的《功夫》,最打动人的是它里面每个人都有美好的向往。他可能做不了我的东西,我也做不了他的东西。他的东西用了太多高科技手段,这个我也弄不来。
三联生活周刊:你看冯小刚和张艺谋的电影吗?
赵本山:冯小刚的冯式幽默,我看电影圈里没人能够取代他。张艺谋的目标就是逐渐接受国际,他的市场是好莱坞,如果他做成了就是大成功。
三联生活周刊:我注意到还有人拿你跟卓别林与憨豆先生做比较,你的结论是什么?
赵本山:跟卓别林,我没法比,他是世界的,他的电影现在看仍然精彩。憨豆先生我也很喜欢。卓别林是用肢体语言,这就是世界性的语言。我用的是东北话,我有语言天分,这是我的长处,也是我的短处。在中国,说实话就是幽默,美国这样吗?我把自己看得很清楚。人就怕看不清楚自己。
三联生活周刊:你现在有了刘老根大舞台,有了本山艺术学院,你自己的影视基地,这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艺术产品生产的链环……
赵本山:把这个链环搭建起来之后,我的平台就多了,不仅仅只是春节晚会一个平台了。
三联生活周刊:那么你为什么还说现在很多时候都不开心呢?
赵本山:因为看到的越多,压力就越大;辉煌越大,打击就越大。现在甚至每说一句话就要当心。与朋友、与观众现在更要以常人之心来对待,这其实很难。比如我今天接受你的采访,回过头去,我又要想今天是不是有什么话说得不好,什么事做得对不起别人?老是想这些没用的事情。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你失眠。
赵本山:我其实一天只要睡4个小时,就很精神了。但现在生活极无规律。
三联生活周刊:老实说,我还是不太理解你的这种说法。
赵本山:我真的就是这样的人。因为你的腕太大了,比你年长十几岁的人都听你的,别人服从你,是不是从心里服从你?就跟观众接不接受你,是不是从心里接受你一样。你看到了那个基地,很漂亮,但这不是只给人看的东西,现在的情况是,如果我倒了,公司就没了。
三联生活周刊:这是一个可以按经济规则来操作的啊。
赵本山:话是这么说。比如姚明,他有自己的团队来对他进行市场包装,美国人包装他,看中的是中国市场。但没有人包装我,现在都是我自己在包装我自己。这就是中国国情。别人听说是我的公司,好,要办什么批件,非要见我一面,见不着,办不下来。公司要有人能代替我就好,但很难代替。特别在北方,都是哥们儿一句话这种方式。我自己想得很清楚,必须请人来管理我的这些公司,我必须全身心投入到艺术里去,否则,就要靠我演出赚钱养活大家,我成为大家的打工者。
三联生活周刊:在董事长和演员之间,你选择……
赵本山:我当然选择艺术。如果我没有了艺术产品,我也就完了。
未来,谁能取代赵本山?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同事跟我说,现在实际上观众是在看赵本山这个人,这是喜剧最高的境界,是这样吗?
赵本山:现在很多演员出去演出,老跟观众说,我很想你们很爱你们,都是假话。观众不会听你这些。比如我去演出,观众看的是你头上冒汗没有,跑腔没有,你的水平有没有长进。在意的是你这个人还有没有真诚。结果当然就变成看你这个人了。
三联生活周刊:现实生活中,在公司运作里可能也有这些因素?
赵本山:这就是我们的现实,很难市场化来解决。
三联生活周刊:也就是说,你现在的压力已经变成了是否还是过去的那个赵本山。那你最初出道的时候,比如上春节晚会,你的压力是什么呢?
赵本山:我们为什么要把那个节目改19遍?我说了,现在选择上春节晚会是个很危险的事情,只要选择上,就不能输。因为你现在已经不是二线演员,一线只要往回走一点点,就是失败。
三联生活周刊:也就是说,如果你拿不到一等奖,就是失败。
赵本山:从艺术品种看,春节晚会是小品最大的阵地,我过去说,春节晚会是战场,不能当逃兵。现在的压力是越来越大,如果真的拿不到一等奖,还不如选择不上。
三联生活周刊:你自己如何定义成功?
赵本山:成功者的价值是得到尊重,首先是社会的尊重,未来是历史对你的尊重。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来假设未来的春节晚会谁能代替你,你会选择谁?
赵本山:最有可能的人是范伟,他能跟我拼一下。再有的可能就是地方的东西,民俗的东西,新的艺术形式出现也可能会打败我,就像当年我出来时,带着二人转的基础。那么这个东西一出现,就会改变现在的趣味风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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