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庆似乎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农民对光线的渴望。瞳仁的饥饿暂时消解了,火焰被记忆握住,贮藏于感官的库房。但取暖却是难以逾越的难题。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中国火炕的功能,被限定在取暖的领域,而跟照明发生了彻底的脱钩。火炕是隐匿在黑暗里的那种温暖,它横向长约三米至五米,时常可以容纳全家三代,但它热力所及范围,却只有炕自身的狭小空间。在漫长的冬季,为了取暖和节省燃料,家族成员必须挤在同一张大炕上,沙丁鱼般并排躺着,以较大面积的脊背去接受有限的温热。
在温暖的黑暗里,取暖体系在辛勤地工作,而照明体系却在长久地休眠。农民用秸秆(树枝和牛粪)烧暖火炕的同时,笨拙地节省着照明的成本。但这并未使夜生活变得困窘起来,恰恰相反,黑暗就是性的秘密同谋,它不仅要推进家族成员的亲昵性,也无言地滋养着性的欲求。对于农民而言,这是必要的黑暗,它对光线和羞耻心的遏制,正是为了唤起那种秘密的火炕体操运动。
满人的炕头生涯:在漫长的冬季,为了取暖和节省燃料,家族成员必须挤在
同一张大炕上,沙丁鱼般并排躺着,以较大面积的脊背去接受有限的温热。
躺的姿势、火炕的温热、以及难易排遣的漫漫长夜,这三种元素成了放纵性爱的温床。在严酷的冬季,狩猎和农业活动大都已经中止,生命龟缩在密闭幽暗的室内。而在寒冷的黑夜,除了睡梦,性几乎就是北方中国人的唯一生活母题。坚硬的石板或灰浆凝结层代替了柔软的床垫,成为某种对称关系的中轴面。在它的底下,燃烧着物理的火焰,而在它的上面,则燃烧着欲望的火焰。这是火焰的自我对称的镜像,它们分别宣叙着关于身体的隐秘真理。
坚硬的火炕是通古斯(Tungus)猎人的伟大发明,它要探查人体弧形骨骼所能承受的地心压力,并塑造着一种坚韧粗硬的人格,以及对于恶劣环境的耐受性。目前发现的最早火炕,出现于金的晚期,位于今天的吉林地区。
在没有电能的时代,与火塘、壁炉、围炉等各种取暖物相比,火炕是唯一能把人引向性爱天堂的尘世台阶。它是最杰出的家庭造人作坊,越过无边的黑暗,基于火炕的坚硬赞助,中国人开启了繁殖人丁的伟大事业。现代人口史研究成果似乎能够证明这种推测。在金代(公元1115—1234年),也即第一个千禧年前后,火炕生活方式已经被女真人所使用。此举导致女真人口剧烈膨胀,并逼迫女真猎人学习畜牧,扩大肉食品的来源,继而又开始学习耕作,从植物蛋白中摄取养分。但即便如此,仍然无法满足人口增长的强大需求,最终只能铤而走险,向强大的宋帝国挑战,掠夺汉人的土地及其收成品,并展开大规模的人口殖民运动。
在这场通古斯人的暴力入侵中,火炕模式也随之向南传播,成为北方汉族农民的温暖卧榻。与此密切呼应的,正是中国人口的第二次剧烈膨胀。在这两件历史事实之间,出现了神秘的逻辑关联。在某种意义上,中国成为全球最大的人口生产国的部分原因,可以部分地归结为火炕的发明与扩散。火炕是整个北方华夏族群的奇妙摇篮。这个人口制造业的伟大器具,就是改变历史轨迹的动因之一。
一种习惯性误读支配了中国人的历史理念,那就是把皇帝的床第造人工作,简单地视为淫荡的品行。但淫荡并非“三宫六院”的本质。后妃军团的存在,不仅是为了满足皇帝的性欲,更是为了提升皇室人口产量。皇帝在书房和卧室同时工作,企图从管理政治学和人口政治学的两个方位,捍卫王朝的脆弱生命。这是何等艰辛的使命,它导致了大部分皇帝的早衰。
紫禁城坤宁宫内景:在通古斯人缄默了六百年之后,
这种皇家超级火炕,泄露了生殖政治的最高机密
通古斯人第二次大规模征服中国的同时,在盛京(沈阳)的汉制宫殿清宁宫里修建火炕,向世人炫耀他们的伟大发明。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卧榻尺度宽阔,逾越了明代木床的寻常尺度,可以同时宠幸多位嫔妃。它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展室,也是皇帝炮制王室接班人的工作平台。
清人改都北京并入住紫禁城后,重新改造了原皇后居住的坤宁宫,把它变成皇帝成婚大典和祭拜萨满神的圣地。尽管出于舒适度和中原风水学的严格考量,皇帝被迫放弃了火炕睡眠的习惯,转而向汉人的木床致敬,但耐人寻味的是,这个古怪的内部神庙,延续了通古斯人对火炕的生殖信仰。它的西侧由三个彼此衔接的超级火炕构成,跟皇帝的木质婚床密切呼应,成为祈求繁衍生子的祭坛,向众神表达爱新觉罗家族最强烈的历史渴望。它的祈求声回旋在紫禁城的上空,犹如种族的咒语,请求着大规模繁衍子孙的恩典。在通古斯人缄默了六百年之后,皇家超级火炕,泄露了生殖政治的最高机密。(作者:朱大可,原载《东方早报》2007年2月28 日)
注释:
1、通古斯人(Tungus),泛指通古斯语族的各个民族,属蒙古人种的一个亚种,主要分布于中国东北和苏联东部地带,包括靺鞨、女真、满族、鄂温克、赫哲、鄂伦春等族,以萨满教为信仰核心。参见高凯军《通古斯族系的兴起》,中华书局2006年版。
2、《考古》2003年第8期《吉林长白县干沟子墓地发掘简报》:1998年清理的揽头窝堡遗址六号房址,是一处有取暖设施火炕的地面式长方形房址。室内环绕东墙、北墙、西墙修建有火炕,火炕外表为一体,但内部则由两套独立的烟道组成。根据房址形制与出土遗物判断,该建筑年辈推定为金代晚期,距今大约 800年左右,为目前发现的最早的火炕。但根据逻辑推断,火炕的实际出现时代应比这更早,甚至可能上溯至辽代。
3、辽宋金元时期是中国人口发展的高峰,自由人口跃上1亿大关,北宋(包括辽、西夏、大理)总人口达1.4亿;南宋和金(包括西夏、大理)总人口达1.4 亿至1.5亿(参见葛剑雄主编《中国人口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由于人口大量繁殖,北方居民大规模南下,寻找新的土地资源,导致中国民族政治版图的剧烈变化。这是中古时代的人口地理特性。但随着北方战乱、死亡率剧增和人口的大量南流,这种人口增殖优势早已被抵消,变得荡然无存。
本文题图:户县农民画《老婆孩子热炕头》
- posted on 03/05/2007
这是文化人类学的上乘小品,谢玛雅。
怀念那有炕的年代:),冬天的东北,炕就是客厅,客人来了脱鞋上炕,抽大烟袋,磕毛子颗,聊家常。有的人家一家人盖一床大被子。招待客人的火锅也是在炕桌上进行,不过你得学会盘腿。据一个未经证实的说法:早年鄂伦春在有远道客人来访时,男主人一定将坑头让给客人(同时出让的也包括睡在第二位置的老婆),以表示对客人的热情。
当年宋美龄将中国的炕作为笑话讲给美国的将军听,殊不知,冰天雪地的,炕是很合理的取暖方式。烧过炕,也烧过美国的壁炉,感觉美国的壁炉相比炕浪费能源,就一个直直的烟囱(少数老式房子有火墙),热量都白白地跑了,除了在壁炉旁能感到温暖外(大多也是心理上的),没有那么有效而且持久地利用能源。炕如果用好柴火烧,一夜都是温热的。 - Re: 火炕:人口制造业的“秘器” (朱大可)posted on 03/05/2007
feiming wrote:
这是文化人类学的上乘小品,谢玛雅。
据一个未经证实的说法:早年鄂伦春在有远道客人来访时,男主人一定将坑头让给客人(同时出让的也包括睡在第二位置的老婆),以表示对客人的热情。
这个应该我来说。我和鄂伦春人一起生活了插队的六年半。
“早年”鄂伦春人还是游猎民族,不住房子,住一种称之为“撮罗子”的东西。炕这样的东西,是近百年里自愿不自愿地定居以后,从汉人那里学来的。
- Re: 火炕:人口制造业的“秘器” (朱大可)posted on 03/05/2007
这个就是撮罗子,有人摄于爱斯基摩人地区。
我敢肯定里面没有炕。 - Re: 火炕:人口制造业的“秘器” (朱大可)posted on 03/05/2007
DingLin2 wrote:
我敢肯定里面没有炕。
让老婆还是有可能:)据说蒙古人游牧时亦有这个习俗。是introduce different genes 的好法子。 - Re: 火炕:人口制造业的“秘器” (朱大可)posted on 03/05/2007
DingLin2 wrote:
这个就是撮罗子,有人摄于爱斯基摩人地区。
我敢肯定里面没有炕。
这撮罗子,我在不久前看的一部伊努人的电影the fast runner里见过。
那是在夏天,冬天应该是Igloo了。
喜欢撮罗子这名,英文怎么说?
- Re: 火炕:人口制造业的“秘器” (朱大可)posted on 03/05/2007
火炕,高寒地区的一种床而已。
如果大可先生在我国东北北部的农村地区生活过,那么,看到炕也罢,床也罢,撮罗子也罢,不会先想到性,而是先想到冷。
鄂伦春人可以不睡炕,因为他们打猎,可以铺上厚厚的狍子皮。没有什么能够替代这种动物皮毛。
在极端的低温下,你想浪漫都浪漫不起来,即使是这里最浪漫的人也一样。 - Re: 火炕:人口制造业的“秘器” (朱大可)posted on 03/05/2007
浮生 wrote:
让老婆还是有可能:)据说蒙古人游牧时亦有这个习俗。是introduce different genes 的好法子。
呵呵,到了鄂伦春族地区,人家好酒好肉地把你当贵客招待,你可千万别提出来要人家让老婆给你。人家打野兽用枪,吃肉用刀子割着吃,打下一头麋鹿,扒皮开膛分成四块放到马背上,最多不用十分钟。
到人家想给你老婆的时候,自然而然会的。客随主便,观念上也是如此。在那里,城市文明的傲慢是没有意义的。
- posted on 03/05/2007
xw wrote:
喜欢撮罗子这名,英文怎么说?
不知道啊,那个时候我哪懂什么英语。还是你侦察到了告诉我吧。
我只知道东北的鄂伦春,鄂温克,达呼尔都有类似的东西,称呼也差不多。上面这照片,网上说是爱斯基摩人的,也叫撮罗子。我不知道北美的印第安人怎么叫,他们也有类似的构筑物。
我们那里撮罗子的做法是,砍十来公分粗的白桦树,削去枝叶,互相交搭成圆锥形。夏天上面复白桦树皮,互相交迭,以泄雨水,底部悬空十来公分,以利通风排湿。周围挖排水沟。冬天上面复兽皮,用皮绳绑紧,下部不悬空,一直连接铺在地上的皮褥子。
无论冬夏,顶部中心留一空洞,以排篝火之烟气。我也用来看星空。
清人之火炕,我相信是跟汉人学的。 - posted on 03/05/2007
在极端的低温下,你想浪漫都浪漫不起来,即使是这里最浪漫的人也一样。
总体来说,热带的人浪漫一些,比如西班牙,古罗马,甚至埃及巴比
伦。但寒带也有寒带的浪漫。
原来我不这样以为,后来才知道北欧,俄罗斯,爱斯基摩,甚至西藏
,都生猛浪漫的,还充满了血腥。爱斯基摩是一个中国商人说的,西
藏是我的吉普司机说的。
中国传统道家养生,好象冬天不兴浪漫。主要还是室温。
另外,废名说的火坑与壁炉的有效性。我想欧洲以前壁炉肯定不像现
在这样直烟囱的通风,更象中国以前南方的火塘。
哪怕熏下眼泪,热气不白白浪费掉。
又要说到火坑,这回参考古罗马建筑,花园别墅浴室,发现那里的热
暖系统与之真还有点相像,但那更是系统规化了的。
- Re: 火炕:人口制造业的“秘器” (朱大可)posted on 03/05/2007
Roman bath 的地下供暖: - Re: 火炕:人口制造业的“秘器” (朱大可)posted on 03/05/2007
人口制造,席梦思不会比火炕差吧。 - posted on 03/06/2007
DingLin2 wrote:
炕这样的东西,是近百年里自愿不自愿地定居以后,从汉人那里学来的。
清人之火炕,我相信是跟汉人学的。
完全赞同。炕是华北一带或东北南部辽宁那种北方定居的农耕文明地区发明的,现在韩国人考证出火炕是韩国的发明,硬要和中国争正统呢,总之古代所谓的“林中野人”是不会发明这个的。
DingLin2 wrote:
火炕,高寒地区的一种床而已。
如果大可先生在我国东北北部的农村地区生活过,那么,看到炕也罢,床也罢,撮罗子也罢,不会先想到性,而是先想到冷。
正解。原文又是千里之外斗室中凭空臆想的东西。
幸福要素当中“几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确是有一定的性意味的,但肯定是低于取暖这个主要目的。
现在城里的商品房不再仅仅有暖气片,而是普遍都在地下铺有热管,这样取暖效果就好多了,室内赤脚也不觉得冷。其实我觉得这也算是火炕取暖方式的一种现代化形式。不知日本传统的榻榻米是不是下边也是炕,但小时候朝鲜族家里往往是这样的:一进屋就是炕,而不是像汉族一样屋子只有一半的面积才是炕。
- posted on 03/06/2007
feiming wrote:
,炕是很合理的取暖方式。烧过炕,也烧过美国的壁炉,感觉美国的壁炉相比炕浪费能源,就一个直直的烟囱(少数老式房子有火墙),热量都白白地跑了,除了在壁炉旁能感到温暖外(大多也是心理上的),没有那么有效而且持久地利用能源。炕如果用好柴火烧,一夜都是温热的。
炕的确比西式壁炉的效率高。总感觉壁炉相当于火墙,肯定不如下方的炕取暖效果好。
炕一般是烧煤的,燃烧时间长,入夜以后很久才熄灭,余温可以维持到天明。当年马可波罗就非常羡慕中国人可以烧黑色的石头。过去农村人家往往舍不得买煤所以才烧秸秆之类的,取暖效果自然要差很多。林区的人家如果仅烧木柴则取暖效果介于二者之间。
让老婆的事情听说过去在西藏和蒙古、爱斯基摩人那里是有的,但汉人绝对不可能。
炕不可能做的很小,所以都是一个大通铺,同时挤下五六个人,最大缺点是缺少隐私。想想小时候家里祖孙三代同堂的日子,多亏长大后自己出来了,否则真不知道怎么能适应。 那时家里来“且”(客人)了大多要被让到炕头过夜,而客人则总要推让客气一番。反正是成年的男宾女宾尽量分开,分不开也没办法,中间就夹一个小孩老人。 也难怪那时的人关系亲近而现在疏远,可能还真的和“从大炕到小床”的变化多少有点关系。
(那年回家我发现一个问题:那年冬天非常冷,零下35度,人们突然变得很友善,无论是吃饭还是买东西总有人会主动和善的说快进来暖和暖和吧,连火车站汽车站的人服务态度也一下子变得非常好----这不是行政命令的结果,而是大自然造成的结果。我相信北方人之间比南方人之间更热情这是大自然造成的。是不是全球变暖和取暖装置的现代化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北方的人际关系趋于冷漠? 这个暂且存疑。)
据说睡大炕容易助长同性恋,想想也有道理。 特别是听说过去有集体宿舍也是大炕的,农村的学生往往就住在那种环境里,现在的民工差不多也还那样,都是干柴烈火的年龄,有点火花也可以理解。
有意思的是,当炕这种东西逐渐从城里人的生活中消失的时候人们一下子又想起它来了,这里边似乎既有怀旧的因素,也有从人类学的角度观察的因素。
- Re: 火炕:人口制造业的“秘器” (朱大可)posted on 03/06/2007
让老婆的事正好说名了人类在父系社会产生的陋习对现代文明的影响,在云南的摩梭人那里,没有“让老婆”这个词,但是他们繁衍过程中并非将文化流失了!
现代婚姻还能维持“一夫一妻”的元素多久正是人类学家所需要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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