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城市里,人心都是封闭的。同一楼层里的住户,纵使打嗝放屁声相闻,也大多是见面笑笑而已,来往无多。寂寞的时候,我常常能想起乡下的日子,逢年过节,或者素日里的串亲戚,都是热热闹闹的。
家里各种亲戚多,我妈有一个本领特为我膺服,那就是给许多从未见过面的亲戚定辈分,而且相当权威,一说一个准。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始于1982年,号召一对夫妻一个孩,我和妻子都碰巧生活在这个历史阶段,只能生一个,如果生两个,那就是犯法,还要冒被辞工的危险。每家都仅生一个孩子,这就会导致一些传统亲属关系的消失,比如孩子没了兄弟姐妹,孩子的孩子便不再会有姨妈或者姑妈等等。于是我觉得有必要将我妈妈认亲的一些小事记叙出来,我的孩子在长大的时候或许会产生些兴趣。
记忆里家中最早的一位客人是个胖老太太,打听到我家的时候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进了院子,抱住我妈就哭了一通。
“你们得叫大姑姥。”妈妈对着我和妹妹说。
“大姑姥是怎么回事儿呢?”我问。
“大姑姥就是你姥爷的大姐,是我的姑姑。”我妈解释说。
大姑姥家住在长春,呆得闷,就四处走走透气。她个子高,很胖,给我和妹妹分糖,用大黄纸包的那种,里面是纯水果味的月牙形糖。为了欢迎远道的客人,我妈煮了很多猪肉,大姑姥一个人就吃了大半盘子肥肉,平时我妈生活简朴,都不让我们小孩多吃肉的,看得出来我妈还有些心疼那些肥肉片子的。
每年都到我家呆上几天的老人只有一个,我妈告诉我们小孩子,要叫“二姨奶”,是我爸的二姨。
到了奶的级别,就是被尊重的对象。二姨奶很知道身份的,对孩子们特别好,所以我和妹妹都喜欢那个脸上长满了皱纹的老太太。二姨奶说话温和,不该问的事情从来不问,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说,现在我才知道二姨奶有多么的聪明,因为她知道一个正在衰败的老人该做什么。二姨奶从前是裹了小脚的,很小很小的,中学历史课堂上讲到“三寸金莲”,其他同学都是看图片才了解的,就我见过真的。
除了有爷爷外,爷爷还有个弟弟。我妈说,“你们都叫他老爷就行了。”
汉语字汇虽然相同,但读音不同就有异意。老爷两个字都要重读的,就好了,后面的“爷”字不能读成轻声,如果读成了轻声,就变成地主老爷的意思了。
老爷精神有些不太好,只要喝上酒,就会说个没完,一件事能翻来覆去地说好几遍。他没有子女,一个人生活,家住在辽西。因为是我爸的叔叔,我爸很可怜他,但是我妈似乎不太欢迎他来我家。
“别总跟你老爷说话,他在咱家呆几天就走了。”我妈这样说。
我妈还让我认识了一位“老舅爷”,是我爸的堂兄的舅舅。这个老舅爷喜欢喝酒,路过我家的时候偶尔就进屋和我爸喝几盅。
那老舅爷有时候还逗我,“二小子,喝几口啊?”
我就摇摇头跑了,那时候感觉喝酒的滋味可能比杀人都厉害。长大了,受到的打击越来越大,就觉得酒是好东西。读陶诗,说“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就知道老舅爷和我爸喝酒的乐趣了,不过这老舅爷几年前就死了。
有一次中午放学回家,一个陌生女人在屋里哭,我妈还边劝她。
我问,“谁呀?”
我妈说,“你得叫三妗母。”
我还是疑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三妗母啊?
我妈解释道,“是前屯你三姨夫的爷爷的弟弟的孙子媳妇,她家就住在邢家粉坊最后一趟街,前窗户对着你三姨家后窗户,你不记得?”
我想起来了,房子要坍的那家就是三妗母家,家里出了事儿,不远数里路,跑来让我妈给找人。
村里有个老邵头,和我家一直关系处得不错。老邵头家里生了好多子女,而且跨度大,最大的儿子和我妈的年龄差不多,我妈就管老邵头叫“九叔”。
老邵头最小的儿子小宝却比我小了一岁,高中时候低我一届,我两个算同学。
因为我妈叫老邵头九叔,小时候我妈就让我管老邵头叫 “九爷”。辈分基本上就这么定下来了,小宝就叫我妈大姐。
小宝都读了大学,放假了来我家看我。
小宝一进门就说,“大姐,我来看你了。”
我说,“来了,小宝。”
我妈说,“小宝管我叫大姐,你得管他叫舅才对。” 按照常理,我是得管小宝叫“老舅”,但他比我还小,我叫不出来。
我妈就说,“叫老舅怎么了,人家辈分在那里,你该叫就叫。”
我始终也没管小宝叫过舅,大家都是同学,叫什么舅啊?在所有我妈教我认识的亲戚朋友中,就管小宝叫舅这事儿没依着她。
乡下人有着城里人难以理解的热情和好客。平时都是我给我妈打电话,大约半年前,我妈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我妈说,“小二,有个事儿你得帮出出主意。”
我问,“啥事儿啊,说吧。”
我妈说,“你有个表妹去深圳了,你帮着看能不能给找个工作?”
我问,“哪个表妹啊?”
我妈说,“我二姨,就是佳木斯你二姨奶。我二姨家的大女儿,我大表姐,她大伯哥的小舅子的女儿。”大伯哥就是丈夫的哥哥的意思。
我妈还说,“你看一个亲戚也没有,要是能帮着找找就帮帮,绕来绕去都是亲戚的事儿。”
我放下电话在纸上画了半天,才弄明白关系。最后没帮忙,因为我也是泥菩萨过江,请那个表妹吃了顿饭。好长时间没联系了,也不知道表妹在做什么。
2007/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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