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薇亚·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1963)是波士顿人。读过她的诗歌和小说后,动了就地寻访她的故地的念头。一打听,却无处可访。她的出生地在波士顿的牙买加平原区,如今早已是寻常百姓人家;她只活了三十岁,没有来得及四处留下足迹;她最后的住处在伦敦,曾经是诗人叶芝的故居,她的墓地也远在伦敦。
访旧地不得,却从网上听到了她的声音,朗诵着她那首著名的诗篇《爹爹》(Daddy)。录音听起来恍若隔世,好象她一直在随着时间活着,也在随着时间老去,她的声音听起来苍老、疲惫,恰恰象她纸上的年龄,一位七十五岁的风烛残年的老妪。
(一) 《寡妇》,《无眠》
几年前,朋友莫尼克的女儿即将出世,她说,她和丈夫准备要三个孩子。老三还没有来得及生的时候,丈夫病了。癌症。一年后就去世了。再见面时,这个三十刚出头的女人,已是半头白发,怀中两个年幼的孩子。小儿子拿起玩具电话,装着拨号,说:“我要给爸爸打电话。”他永远不会有关于父亲的记忆。
莫尼克决定搬回欧洲娘家了,我们去给她送行。在一个小学的操场,朋友们摆起了烧烤。她陈列了很多照片,主要是她丈夫和孩子们的。还有一张,很漂亮的一群年轻女子。也有她自己。她染了头发,皱纹也平复了一些,看起来又有了神采。照片上大家都在对着镜头笑,妩媚妖娆。
她以前的朋友我都认识,这些女子却看着面生。我好奇,问,她们都是谁。她脸上还是笑着,说,这是我们的互助小组(Support Group。)你知道,我们都是寡妇。We are all, you know, widows.
Widow.这一个字就如闪电一般击垮了我。我的眼泪哗地涌了出来。
是新年了,这里也有聚会,教会的,中文学校的,虽然不乐意,也还是去了。照例也都是有演出。演出时,载歌载舞最抢眼的一位女子,三十多岁,也是新寡。丈夫得的也是癌症,去世的时候三十八岁。一群半老徐娘中,只有她最生动耀眼。她是一名寡妇。我无法摆脱这个念头。
“孀”是带着富贵气的,那“死鬼”要么有钱,要么有势,而且大约是寿终正寝的,这位孀女士也该是上了年纪的,既然没有人是可以长生不老的,命运也不能算是对她太刻薄。最过凄惨的,是那年轻的未亡人,年轻的丈夫没有信守自己“不离不弃”的承诺,撕毁了合同,撒手西去,留给她寂寞的长夜,冰冷的床褥,和失去了合伙人的项目——生活。
死亡,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最大背叛。尤其是英年早逝。虽然说他也无能为力。他死后,他的幽灵仍旧继续统治着她的生活。
各种文化,各种传统,各种宗教,都为寡妇的生活安排了经济出路,同时也为她的行为定出了种种清规戒律。文学则记述和抗议过寡妇违反清规戒律之后被迫承受的种种惩罚。不过,许多男作家笔下的寡妇,风流,漂亮,寂寞,饥渴,但凡男人略加挑逗,寡妇便束手就擒,温柔就范,男人写时,便是故作怜香惜玉,究竟难免有些轻薄。要真正写出寡妇的悲哀和孤寂,大约还需要一个女人,一个自觉被男人遗弃的女人,一个对男人失望了的女人。比如说,西尔薇亚·普拉斯。
寡妇
寡妇。这个词自己吞噬着自己——
肉身,火中的一张报纸
飘升中一个麻木的时辰
飞过滚烫的,红色的地形
象关闭一只独眼,锁住她的心灵。
寡妇。死去的音节,带着回声
的阴影,裸露出墙上的镶板
后面是那条隐密的暗道——陈旧的空气,
发霉的记忆,曲曲弯弯的过道
通向顶端,而顶端上只有空虚……
寡妇。苦楚的蜘蛛盘踞
在她那没有爱的网幅中心。
死亡是她穿的衣裾,她的帽子和她的衣领。
她丈夫那飞蛾般的脸,象月亮一样苍白、病恹,
象她恨不能杀死的猎物一般围着她飞转
再一次,让他再次接近-
把纸一般的形象贴上她心扉
就象她捂着他的信,直到信纸变暖
也给她温暖,就象活人的肌肤。
但是,此刻是她变成了纸,没有人将她拥暖。
寡妇:那广袤的,空白的产业!
上帝的声音充满了风声,
仅许诺星际永恒的黑暗
所抛出的冷酷的凝视
没有肉身,象箭一样呼啸着向苍穹飞升。
寡妇,充满激情的树低下头,
孤寂的树,哀悼的树。
它们象绿草地上的阴影-
或者是其中挖出的黑色洞穴。
寡妇和它一样,是一片阴影,
手拢着手,其间一无所有。
没有肉体的灵魂可以掠过另一个灵魂
在这清冷的空气中,却视而不见-
灵魂象轻烟一样飘过另一个灵魂
对它经过的路径毫无知觉。
这就是她的恐惧——惧怕
他的灵魂会击打,一直击打着她迟钝的感官
象蓝玛丽的天使,象鸽子一样依傍着窗户
除了灰色的了无生气的房间,什么也看不见
它一直呆滞地盯视着,只能永远呆滞地盯视下去。
手头的几本普拉斯的书中,她的原作只有一部诗集《跨越水面》(Crossing the Water),一篇小说《钟型瓶》(The Bell Jar),两三部传记,一本文学评论集。吃过太多人云亦云的苦头,学乖了,先看她的诗,再看她的小说,然后才看传记和评论。
《跨越水面》里的诗,并不是普拉斯最著名的诗;她最好的诗,都是她临死前几个月写的,收集在《爱丽尔》(Ariel)中,其中就有《爹爹》,她死后才出版。在《跨越水面》里,除了《寡妇》外,其它诗里也有些不错的警句。她用的意象都不太离奇,很多甚至是日常生活中的物事,比如《镜子》(The Mirror)、《在阳台上》(On the Balcony)、《拉面皮手术》(Face Lift)等等。
新奇的是她的联想和想象,比如《无眠》(Insomniac),半明半暗之间,无法入睡时,眼前是种种怪异的形象和失重、失真的感觉。我不失眠,只能想象,那一定和晕车晕船的感觉类似:所有的声音、色彩和气味都无限放大,强烈地刺激着早已是万分敏感的神经;肉体的不适,夹杂着精神恍惚,令人辗转反侧,痛不欲生。不同的是,我知道,旅行一结束,我晕眩的苦难就会结束。失眠者却不知道,自己的磨难将于何时结束。真正顽固的失眠者,连安眠药物都失去了作用:
他对药片都免疫了:红色,紫色,蓝色——
他们就那样照亮着漫漫长夜的枯涩!
那些甜腻的丸粒为他赢来
一段在没有生机中诞生的生命,
和一个甜蜜的,从药物中醒来的失忆的婴儿。
此时,药物已经失效,象古典的神灵。
它们那鲜红而睡意朦胧的颜色对他无能为力。
(二) 《钟型瓶》
《无眠》,显然是作者的经验之谈。而在其小说《钟型瓶》中,女主人公埃斯特开始出问题了,最初的症状就是失眠。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直至她慢慢全面崩溃。
故事的开头,大概任何一个少女读起来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共鸣:学业,男生,假期,衣服,首饰,女朋友……图书馆里的正常版本被人借走了,我借到的是给老年人看的大字版,我这个还不老的老年人看起来,很觉得有些滑稽的幽默感。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小说的头一部分,埃斯特在纽约的时尚杂志实习一个月的那一段,读起来轻快,活泼,顽皮,恶作剧,反叛,让我想起自己同龄时的种种经历。
埃斯特十九岁,站在青春与成年、少女与女人的门槛上,梦想着成为一个诗人。小说是六十年代初期发表的关于五十年代初期的故事,因而也带有那个时代的痕迹:埃斯特知道女人迟早是要嫁人的,而那位信天主教的邻居,挺着大肚子、拖着一群孩子前呼后拥地从她窗前走过,又让她感到焦虑和恐惧。
但是,这些问题再复杂,毕竟也是一代一代女子必须面对的问题。大多数人都走过来了,无论是自己的选择,还是命运的选择,女人们有韧性,总会千方百计地跨过一个个关口,打发自己命定中的那几十年光阴。
埃斯特却没有跨过这个关口。她从纽约实习回来,发现她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写作,男友,都和她想象的不一样。然后就是失眠,种种自杀的意念和企图,精神病院,一次一次的电疗,电疗的时候,眼前是一道道强烈的蓝光。
传记作者们一致同意,这一段经历,就是普拉斯本人1953年经历过的一次精神崩溃。小说是自传体的,因为顾忌书中涉及相关人士的隐私,最初于1963年1月在英国发表。一个月后,普拉斯自杀,直到1971年,小说才在美国发表。小说叫《钟型瓶》,最初是埃斯特看过的胎儿标本,在发育的不同阶段夭折的胎儿,浸泡在钟型的玻璃瓶里。1961—1962年,普拉斯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正是她初为人母的几年:女儿弗里达生于1960年,儿子尼可拉斯生于1962年,中间她还有过一次流产、一次阑尾炎手术。
玻璃瓶中凝固了的死亡,在埃斯特彻夜无眠的时候,袭击着她脆弱的神经和诡异的想象,也令读者不寒而栗。作者在书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描述这只封闭窒息的玻璃瓶,和她自己的孤独,如同那个瓶中没有生命的胎儿一般,无能为力、无法挣脱、无所依靠,令人无所适从,却又仿佛似曾相识。作者的叙述平静而细腻,即便是疯狂的时候也总是带有一丝幽默,又让人怀疑,其实,她的“疯狂”,和我们的“正常”之间,也不过是一步之遥。
因此,吸引我的,不是她的“疯狂”,而是她的“正常”。她希望成为一个诗人,崇拜聪明机智的文人,人人都认为她和耶鲁毕业的、即将成为医生的巴弟·威拉得(Buddy Willard)是天作之合,她却深深地感觉到诗人和医生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可怜的巴弟为了取悦于她,辛苦读诗,甚至在一本杂志上发表了一首诗,她却一眼看出那首诗十分蹩脚。
Buddy Willard这个名字,看起来读出声都滑稽可笑,就象是一幅漫画,丑化了所有传统的洋洋得意、自以为是、居高临下、充满优越感的男性。按说,他英俊潇洒、彬彬有礼,加之家境殷实、学业有成,一切似乎都无懈可击,在他们走近之前,她已经默默地暗恋了他五年。但是,他却让她对所有男人产生了深深的失望和幻灭。正如她自己所说:“然后我又想到,事情会不会是这样,他一走近我,就会沦落为普通平常,他一开始爱我,我就会接二连三地发现他的错处,就象我发现巴弟·威拉得和他前头我那些男朋友的错处一样。”
小说发表的年代,席卷世界的性革命和女性解放运动还处在萌芽期,因而,普拉斯的抗议还是战战兢兢、试试探探的。埃斯特尽心尽意地维护着自己处女的贞洁的时候,却发现,她的男朋友却早已和别人初尝禁果,并且也没有因此而产生特别的罪恶感。社会对男女的这种不同期待,令她感到万分委屈,她自己却无法象女朋友多玲那样放荡行骸。
而婚姻带来的,不过是象所有的女人一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烹饪,打扫和清洗。我还知道,尽管一个男人在迎娶一个女人前,会给她许许多多的玫瑰、亲吻和餐馆里的宴请,但是,他暗暗希望的还是,婚礼一结束,她就象巴弟·威拉得的母亲的厨房脚垫一样,在他的脚下服服贴贴地摊开。……于是我就开始想,真实情况可能是这样的,你一结婚,一生孩子,就象被洗脑了一样,从此以后,你就东游西荡,象某个私人的、专制的国家里的奴隶一样麻木。”
普拉斯还是传统的。因为她的传统,她希望既不放弃自己的写作,又同时作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也因为她的传统,特德·休斯后来对婚姻的背叛,更令她痛不欲生。二十世纪初的时候,一个终身不嫁的老处女,如果经济上有保障,还是可以过得相当舒适惬意的;但是,经过了两次世界大战以后,大批男子的死亡,大约是人群的自救机制,社会习俗风尚转而鼓励甚至强迫婚嫁。五十年代的美国,女性最伟大的事业就是“相夫”(stand by your man),最幸福的时光就是穿着泡泡裙,留着干净整洁的卷发,欢天喜地地使用着厨房里的各种家用电器,为她的夫君和儿女们准备丰盛的晚餐。
普拉斯从来没有想过独身生活。她才貌出众,从来就以为自己是要嫁人的。以她的天份、雄心、性格和脾性,她最需要的,应该有一个稳健的丈夫支持,象弗吉尼亚·伍尔芙那样。但很不幸,她却只能爱上一个天才的诗人,这个诗人,在他们的孩子刚刚出世、妻子最需要丈夫的时候,为了另一个女人离她而去。
最终迫使她走上绝路的却是疾病。忧郁症、双极性障碍,是精神系统的一种疾病,就象癌症是一种疾病。普拉斯从早年开始,就常常玩味着死亡的念头,曾经和波士顿另一位女诗人安.撒克斯顿(Anne Sexton,1928—1974)一起反反复复地讨论死亡,自己也有过多次自杀未遂。最终,两个人都是自杀身亡。安·撒克斯顿得了严重的产后忧郁症,医生建议她用写诗歌来作为寄托和转移的手段。这个药方生效了,撒克斯顿甚至还获得了1967年的普利策诗歌奖。然而,诗歌终究还是没有能拯救她。普拉斯比她还少活了十年。产后忧郁和丈夫的背弃,一定使普拉斯感到生命更加无法承受。正常人能够承受失望,正常人能够调整个人期待和现实之间的差距,然而有些人,尤其是诗人,太敏感,太脆弱,在种种折磨下,他们无从抵挡,于是只能选择逃避。
我不喜欢人们将自杀浪漫化。自杀是人在最脆弱的时候的选择,自杀就是自杀,即便是浪漫诗人的自杀,也没有丝毫浪漫的成分。宗教知道人的脆弱,也知道道理是说不清的,于是只好用刻板的宗教律条蛮横禁止,用可怕的地狱来恐吓人,也或许是希望人们能够逃过那一刹那间的脆弱,重新找到生活下去的勇气、欲望和借口。
(三) 死后哀荣
普拉斯死后得了1982年的普利策文学奖,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声名亦日渐远播,尤其是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传记叠出,电影、评论、论文层出不穷,形成了普拉斯工业、甚至普拉斯教派(Cult)。
2003年拍摄的电影《西尔薇亚》中,饰演普拉斯的是格温尼丝·佩特罗(Gwyneth Paltrow),特德·休斯由丹尼尔·克雷格(Daniel Craig)扮演。电影很明确地将普拉斯的死归结为休斯的背叛。背景音乐忧郁、抒情,加上故事的结局早已明了,即便在普拉斯快乐的时候,也令人无法摆脱宿命感和死亡的阴影。不过,我觉得,格温尼丝·佩特罗太温文尔雅,使整个电影和普拉斯的文字比,风格显得过于平淡,缺乏她诗中的能量和爆发力;克雷格后来成为最新邦德,加上口齿不太清楚,也干扰了我对电影的欣赏,觉得他怎么看怎么不象一位诗人,倒象一个端着架子装酷的蹩脚间谍。
普拉斯的故事,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张爱玲。有人迷恋她们的文字,有人迷恋她们的生活故事,另外又写了许多文字,编了故事,拍了电影,将她们写的每一个字、她们生活中的每一个片段,都细细地拆了开来,加上自己的种种想象、臆测和诠释,给了她们许多死后的哀荣。
张爱玲有一个胡兰成,普拉斯有一个特德·休斯。普拉斯的忠实追随者们痛恨休斯,认为他对普拉斯的不忠和背叛直接导致了普拉斯的自杀;伦敦的普拉斯墓碑上,一些狂热的女性主义们时常去搞破坏,要铲掉她名字里的“休斯”。休斯则在普拉斯自杀后几十年一直保持沉默,只是在1998年临死前才发表了诗集《生日信件》(Birthday Letters)。仅仅几个星期以后,休斯即死于癌症。
《钟型瓶》里,巴弟·威拉得的另一位女友,也进了同一家精神病院,不久自杀。巴弟问埃斯特:是不是女人一和我谈恋爱,最后都会发疯。这句话竟成谶语:普拉斯自杀以后,特德·休斯的新伴侣、女诗人阿西娅· 维薇尔(Assia Wevill),也于1969年自杀,特德·休斯正是为了她离开普拉斯的。维薇尔还同时杀死了她和休斯的小女儿,死法和普拉斯一样 ——煤气。
《生日信件》中的许多诗歌都是“翻译”普拉斯的原诗,休斯回忆普拉斯叙述过的场景,有时候还延用普拉斯原诗的题目。因为斯人已去,过去的是非已无从辨白,他的诗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悲哀和绝望;而死生相隔,又加大了他们生前爱情消逝之后、相互之间无法穿越的鸿沟。读出了这一层,竟让人无从责难他。《今生今世》里若是能读出这样的悲哀和绝望,骂胡兰成的人恐怕要少得多。
《生日信件》中最后一首诗是《红》。普拉斯的诗歌中经常使用的象征颜色是黑、白和红,《拉撒路夫人》(Lady Lazarus)的著名尾句就是“我披着一头红发/从灰烬中升起,象呼吸空气一样吞噬男人。”休斯在诗中着重写了红色:“红是你的颜色/你穿着红色光彩照人,”回忆起她红色的丝绒裙,鲜红的口红,她为他们的家选购的红色地毯和装饰。她试图逃脱红色,因为红色“是心灵的最后的痛风”,但却无从逃脱:
你画的所有东西,你都画成白色
然后用玫瑰来泼染它,击败它,
俯视着它,这些垂首的玫瑰,
哭泣的玫瑰,还有更多的玫瑰,
“Weeping roses, and more roses,”令人反复吟哦,潸然泪下。电影里多次出现红色:普拉斯嫁给休斯的时候,穿的不是白纱,而是红色连衣裙;休斯有外遇的时候,那个女子穿的也是红色连衣裙;最后,普拉斯自杀以后,镜头居高临下,背景是白雪,伦敦百年未遇的寒冷的冬天,白雪中抬出了普拉斯,覆盖着她的,又是鲜红,血的颜色,轰轰烈烈的死亡的颜色。
读这首诗的时候,我坐在雪坡下,看着别人滑雪。我知道,此生此世,自有许多无法攀援的山岭,无法穿越的河流,无法行走的街道,无法实现的梦想,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令人无可奈何,却也无从抱怨。在这样的心境里读特德?休斯,又是那样与他和普拉斯的生活密切相关的诗,我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温柔和怜悯;我分不清,不知道感动我的是他们的文字,还是他们的生活的故事,亦或是我自己胸有块垒,倒借了他们的诗来顾盼自怜强说愁。
正襟危坐的学院派的布鲁姆(Harold Bloom)坦承自己并不十分看好普拉斯的诗,认为她的诗和艾米丽·狄金森(Emily Dickinson)、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是无法比拟的,在经典上的贡献和地位实在一般。他也坦率地承认,普拉斯的盛名和无数追随者的狂热推崇,反而妨碍了自己对她诗歌的欣赏。
然而,诗歌并不总是象牙塔里的文字游戏。它的生命,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和生活密切相关的。文学家看重形式,评论家看重技巧,诗歌要打动不是文学家也不是评论家的一般读者,既要靠语言和形式,又要靠新颖的想象和真切的感情。普拉斯的文字和生活打动了我,于是我就感激她曾经存在过,并且给我们留下了她的文字。
注:
Sylvia Plath: Crossing the Water: Transitional Poems, Harper & Row, Publishers, New York, Evanston, San Francisco, London, 1971.
Sylvia Plath: The Bell Jar, Harper Large Print, An Imprint of 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2003.
Susan Bassnett: Sylvia Plath: An Introduction to the Poetry, Chapter 7: Plath Translated: Ted Hughes’ Birthday Letters, 2nd edition, Palgrave MacMillan, 2005.
Harold Bloom ed., Modern Critical Views: Sylvia Plath, Chelsea House Publishers, New York, Philadelphia, 1989.
- posted on 03/19/2007
要开会去了,回头再聊。也谢若之凡草。
Daddy
by Sylvia Plath
You do not do, you do not do
Any more, black shoe
In which I have lived like a foot
For thirty years, poor and white,
Barely daring to breathe or Achoo.
Daddy, I have had to kill you.
You died before I had time--
Marble-heavy, a bag full of God,
Ghastly statue with one gray toe
Big as a Frisco seal
And a head in the freakish Atlantic
Where it pours bean green over blue
In the waters off beautiful Nauset.
I used to pray to recover you.
Ach, du.
In the German tongue, in the Polish town
Scraped flat by the roller
Of wars, wars, wars.
But the name of the town is common.
My Polack friend
Says there are a dozen or two.
So I never could tell where you
Put your foot, your root,
I never could talk to you.
The tongue stuck in my jaw.
It stuck in a barb wire snare.
Ich, ich, ich, ich,
I could hardly speak.
I thought every German was you.
And the language obscene
An engine, an engine
Chuffing me off like a Jew.
A Jew to Dachau, Auschwitz, Belsen.
I began to talk like a Jew.
I think I may well be a Jew.
The snows of the Tyrol, the clear beer of Vienna
Are not very pure or true.
With my gipsy ancestress and my weird luck
And my Taroc pack and my Taroc pack
I may be a bit of a Jew.
I have always been scared of you,
With your Luftwaffe, your gobbledygoo.
And your neat mustache
And your Aryan eye, bright blue.
Panzer-man, panzer-man, O You--
Not God but a swastika
So black no sky could squeak through.
Every woman adores a Fascist,
The boot in the face, the brute
Brute heart of a brute like you.
You stand at the blackboard, daddy,
In the picture I have of you,
A cleft in your chin instead of your foot
But no less a devil for that, no not
Any less the black man who
Bit my pretty red heart in two.
I was ten when they buried you.
At twenty I tried to die
And get back, back, back to you.
I thought even the bones would do.
But they pulled me out of the sack,
And they stuck me together with glue.
And then I knew what to do.
I made a model of you,
A man in black with a Meinkampf look
And a love of the rack and the screw.
And I said I do, I do.
So daddy, I'm finally through.
The black telephone's off at the root,
The voices just can't worm through.
If I've killed one man, I've killed two--
The vampire who said he was you
And drank my blood for a year,
Seven years, if you want to know.
Daddy, you can lie back now.
There's a stake in your fat black heart
And the villagers never liked you.
They are dancing and stamping on you.
They always knew it was you.
Daddy, daddy, you bastard, I'm through.
12 October 1962
爹爹
你再不能这么做,再不能,
你是黑色的鞋子
我象只脚,关在里面
苍白,可怜,受三十年苦
不敢打嚏,气不敢出。
爹爹,我早该杀了你,
我还没动手你就死去——
大理石般沉重,一袋子神灵
鬼一般的雕像,一个脚趾灰色
象弗里斯柯的海狗一样大
象奇异的大西洋上一个头颅
在那里海水把绿豆芽抛上蓝天
在美丽的瑙塞河外的海水里。
从前我经常祈求你复生。
Ach,du,
说德国话,住波兰城
那个被战争,战争,战争
的压路机辗平的小城。
但这地名太普通
我的波兰籍朋友
说有一两打之多。
所以我从来不清楚
你住在哪里,到过何处。
我从来没能跟你说话
舌头在嘴里卡住,
在装铁刺的陷阱里卡住,
inh,inh,inh,inh,
我从来说不出。
我觉得每个德国人都是你
这语言太下流
象一架引擎,一架引擎
把我当犹太人一般发落。
该去达豪、达斯威兹、倍尔森的犹太人。
我开始象犹太人一般谈吐
我满可以成为犹太人。
提洛尔的雪,维也纳的白啤酒
都不纯粹不真实。
我的吉普赛先祖,我的奇特命运,
我的泰洛牌,我的泰洛牌,
我有几分象犹太人。
我始终害怕你,
你有空军,你有军腔,
你修剪整齐的胡子
你的亚立安眼睛,透亮的蓝,
装甲兵,装甲兵,哦你——
不是上帝,而是一个 字,
如此漆黑,天空也无法穿过。
每个女人都崇拜法西斯分子,
脸上挂着长靴,野蛮的
野蛮的心,长在野兽身上,象你——
你站在黑板旁边,爹爹,
我有你的一张照片,
一条裂痕长在下巴上,而不是脚上,
但你依然是魔鬼,不比
那穿黑衣的人差半分,那人
把我可爱的红心一咬两半。
我十岁时他们埋葬了你。
二十岁时我有死的意图,
回到,回到,回到你的身边,
哪怕你已变成白骨。
但他们把我从袋里拖出,
用胶水把我粘住。
我给你做了一个雕像,
一个黑衣人,脸象《我的奋斗》
一个老虎凳和拇指夹的爱好者。
我说我招供,我招供。
因此,爹爹,我终于结束。
黑色的电话线连根剪断,
声音无法爬行通过。
要是我杀一个人,就等于杀两个人——
那吸血鬼,他就是你,
他吸我们的血已有一年,
说明确些,已有七年。
爹爹,你现在可以安息。
你肥胖的黑心算盘打得太足,
村民们从来就不喜欢你。
他们踩在你身上跳舞,
脚底是你,他们完全清楚。
爹爹,爹爹,你这混蛋,我结束。
赵毅衡 译 - Re: 诗人,女人:西尔薇亚?普拉斯(菊子)posted on 03/19/2007
波士顿听着这么丰富多彩。:)
很少听说加州湾区有这么多热闹的女性文人。难道是文化荒漠?:)
另,弯区是在西岸加州,我没搞错吧? - posted on 03/19/2007
这个赵毅衡的翻译很多不对头。。。
maya wrote:
要开会去了,回头再聊。也谢若之凡草。
Daddy
by Sylvia Plath
I made a model of you,
A man in black with a Meinkampf look
不是“做个雕像”,是“找个对象”。
And a love of the rack and the screw.
Rack and Screw, 性的隐喻。我就不明说了。
And I said I do, I do.
婚姻的隐喻。
There's a stake in your fat black heart
And the villagers never liked you.
读过吸血鬼故事的人都知道stake in the heart是什么意思,和算盘没关系。
They are dancing and stamping on you.
They always knew it was you.
Daddy, daddy, you bastard, I'm through.
12 October 1962 - Re: 诗人,女人:西尔薇亚?普拉斯(菊子)posted on 03/20/2007
Susan wrote:
这个赵毅衡的翻译很多不对头。。。
翻译得是不怎么地。 - Re: 诗人,女人:西尔薇亚?普拉斯(菊子)posted on 03/20/2007
Rack and Screw, 性的隐喻。我就不明说了。
帮Susan说明:
The rack 俗指妇女的乳房。Check out the rack on that woman!
Screw 俗指交媾,尤其是婚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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