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幸 福
“我们自己画一个结婚证书。”
“在墙上贴满,到处都是。”
他只是微笑,坐在电脑面前打字。
“你这个鬼!”她从背后抱住他,“看我香不香?”
“我给你取了一个外号,”晚上她钻进他的怀里,象牛皮糖一样粘住他的柔软的身体,
“就叫‘只有头上长毛的厚脸皮的小毛毛熊’,好不好?”
“为什么叫这个?”
“就叫这个。”
好,他说。
他们不停地说话,生怕错过了一分一秒。在地铁站分手时,他们同时感到了伤感。他们已经
这样幸福。而这仅仅是开始。
她拖着拖鞋,系着围裙,淘米,洗菜,做饭。锅铲弄得咣当咣当山响,油烟嗤嗤地往上冒,
抽风机卖力地呼呼抽气。她象蝴蝶一样在小小的屋子里飘来飘去。“5 1 5 1| 5 6 5 4
3 1|……”她唱:“老公,老公,我们的老公……”
他赶紧跳过来捂她的嘴巴,不是“我们的”,是你一个人的。
她笑笑地看着他,“你做别人老公,我才不管!”
“老公!”
“呃?”
“帮我举一下喷头。”
“老公!”
“呃?
“没事,我只是叫一下。”
她滥用这个称呼,就象一个外来语,新鲜而有趣。仿佛一个孩童刚刚拿到一个新玩具,不厌
其烦地摆弄着。她不知什么时候会丢失它。她不相信,幸福是这样轻而易举,唾手可得。
“你会做我老公到什么时候?”
他假装想了一下,说,“到你九十九岁的时候。”
“这么久!”她惊呼。她去抱他,“我会离不开你的。”
“我也会的。”他说。
“你是命运所赐”,他说。
她是细心,多疑和惶恐的。
她做梦。于是她跑下女生楼打电话,用了急急的声音,“快说,你想我!”
“想,想。”他心不在焉,他喝多了。他在出差。
她回来时觉得屋子的味道变了。她有惊人的嗅觉,触觉和未卜先知的能力。
“有人来过?”她变得忧伤。
“没有”,他忍俊不禁地点她的鼻子,笑话她的小心眼。
她注视他的眼睛。他看起来那么善良,无辜,陌生。
“我不要承诺。你可以和别的女人好,但尽量不要爱上她们,并且尽量不要让我知道;如果
我实在过于聪明,请对我说谎。我不需要爱情,我只要哄哄就好了。”
他把脸埋在她的身上。
“你和别人好了?”
“是的。”
“她是你的同事?”
“是的。”
“她很性感?”
“是的。”
“你喜欢她多过喜欢我?”
“是的”,他犹豫了一下,说,“这是不同的感觉。”
“你会赶我走?“
“不。”
“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我还可以到你这里来?”
“是的。”
“她是你的女朋友?”
“是的。”
“那我是什么?”
“我不知道。”
她疯了。她什么都做了。他吃惊于她的变化,这个笨拙,乖巧,热情和悲伤的女人。她让自
己蜷在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悲伤得难以自已。啊,这是天堂,她喃喃自语。他告诉他没
有天堂。但她没有听见,她在他的怀中睡着了。
她早起。梳洗,画眉,描唇线,上眼影。
尽管他说过,他爱她不化妆的脸。
她要离开这个城市。她毫无办法。
另一个城市干燥,呆滞得不适合艳遇。她住在四星级饭店里。白色床单,镜前灯,熏香,午
夜电话,和一本旧版叶芝诗集。“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候/爱慕你的美,假意或真心/只有
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诗歌是说谎的,她知道他已经把
女人领回家,他的天性如此:健康,自私,残忍,急不可耐。
她等了那么多年,等来这样与人厮守。她仍然年轻,但她病了。她把这些日子命名为乌托邦
的“幸福”。这是她年轻一生中持续最长的幸福:它延续了三个星期,在一条名为幸福大街的
窄窄的街上。
你害死我了,她说。
《青城晚报》快讯:昨天夜里,一名年轻女子在红楼宾馆的浴缸里遇害,她不着一缕,左手
腕上系着一根红绳,血从浴室一直流到客厅。凶手招供说,他本无意杀人,但女子在浴室里说
,你害死我了。他以为事情败露,将其杀死,并劫走身上仅有的三十元人民币。
二
萧条时期的爱情
“列农”一鼓作气地向“处女”挺进的时候,他昂着头,高唱着:imagine there is no he
aven……
无庸置疑,他这么做是因为他爱处女。
列农之所以叫列农,是因为他长得真的非常象列农,连唱歌都像列农患鼻炎的声音。
处女之所以叫处女,是因为她那时候真的还是处女。
列农还没有唱完imagine,处女就推开他坐起来,神情肃穆地问:现在我不是处女了吧?
列农愣了一下说,应该不是了吧。
于是处女把列农从身上推开,穿上衣服,推开门走了。
其实本来我是想要告诉大家一段非常之感人的爱情故事。确实这个故事非常感人。因为列农
绝对是一个非常好的男人,非常善良,处女也绝对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非常善良。更重要的
是,他们那时候都非常贫穷。真的。贫困时期的爱情往往是最感人的,我们小时候看到的所有
童话都是证据。在那个贫困的时期,处女坐在一间平房的席子上,弹琴唱歌,她唱歌的声音如
此不自信而又如此清澈,所以列农立刻就爱上了处女。
如果你们还没有被感动,那一定是我的原因。如我的一个极具写小说天分的朋友对我说的,
我应该注意我的措辞和语气。
列农如果作为英国人,他还算是英俊的。可惜他只是一个中国人,个头那么矮小,脸色那么
青黄不接,衣服又总是那么皱巴巴的。所以他其实可以称得上是难看。而处女却是一个很好看
的女孩,脸色白皙而透明,尽管那时候还有少女特有的清涩和呆板。不幸的是,她并没有意识
到自己的美丽,所以她总是为自己的长相自卑得抬不起头来,而她也总是为那些很帅的王八蛋
男生伤透了心。处女在如花的少女时代就梦见自己嫁给了有玫瑰花的王子,所以她并没有注意
到列农。要知道,如果公主爱上青蛙,那一定是因为众所周知那只青蛙最后一定会变成有钱和
英俊的王子。而在我们生活的年代,由于经过了搞活经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计划生育、
夏时制、学习李素丽、申奥等等,童话的魔力在人为的社会中消失了。所以列农终于没有因为
他的善良而被变成王子,所以,处女自始至终都没有爱上列农。
处女和列农一起经过村里的小卖部的时候,处女就一直盯着玻璃橱窗里的“好丽友”巧克力
派。巧克力派。处女嘴里嘟哝着。开始列农没有听见。但是处女嘟哝了好几遍之后他终于听明
白了。他说咳不就是巧克力派嘛,我给你买就是了。他一个劲地要从衣服兜里往外掏钱的时候
,处女拽着他飞快地逃离了现场。因为列农的确太穷了。他没有工作,也没有钱交房租。处女
虽然很想吃巧克力派,但她仍然会老老实实地蹲在房子里用小电炉熬白粥给列农吃。那时候所
有的物质都是那么地奇货可居,就连一小株青菜都会让他们惊喜半天。而冬天又那么冷,只有
小电炉子,处女还必须用冰冷的井水冲洗床单和被罩。
列农终于因为贫困和自尊打算去干一番事业。列农其实是一无所有的,因为他甚至没有得到
爱情。他曾经有过幻想。尽管处女是善良和纯真的,但是她仍然有着孜孜不倦野心勃勃的狂热
梦想,这使得她总是游离于列农之外,心不在焉。所以列农虽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去干什
么,但他知道他不可能让处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所以他决定抛下房子的屈指可数的物什,离
开城市。
离开那天晚上,一盒“好丽友”巧克力派抛在处女的身边。处女又惊又喜抱着巧克力地抬头
,看见列农微笑着看着她,满脸的骄傲。处女紧紧抱着巧克力派,说,贵不贵,列农就豪爽地
说,不贵,不贵。处女把列农拉过来,动手解他的皮带。列农却推开了处女的手,今天不行。
处女疑惑的看着列农。她看到他眼里的温情,但她并不了解男人。
顺便提一句,列农热爱列农、热爱夏加尔,热爱一切善良和清澈的事物,所以列农爱处女的
脸庞和声音。
那天晚上列农是乘着一辆破破烂烂的中巴离开村庄的。他无比仓促地在处女的额头上亲了一
口,就仓惶地跳上中巴,紧接着中巴就慌慌张张地逃也似地窜出了村口。
那天晚上,城市下了那一年的第一场小雪。处女光着头在雪中走了很久,才突然明白,城市
里唯一可能心疼自己的人已经走了。处女抱着巧克力派,开始为自己的无助而难过起来。
两个月后,处女要去做堕胎手术。离手术的时间还有三天,而她反应很剧烈,因此她总是偷
偷地跑到菜市场去买四毛钱的四川泡菜。她就着不要钱的馄饨汤脆生生地咀嚼那一点泡菜,心
情就舒畅了一些。突然临桌的一个男子因为一分钱和店铺老板吵起来了。他们开始摔东西。开
始处女和大家一样愉悦地看热闹,后来处女就缩着肩膀低着头躲开了,她没有忘记带走没吃完
的几片泡菜。
为了增加营养,处女在进手术室之前,咬牙为自己买了一盒“好丽友”派。一盒六个。处女
坐在医院的过道里,在刺鼻的药水味儿中,吃了一个又一个。她本来想留几个到了手术后作为
庆功吃的。但她担心自己会因为手术而死掉,这样巧克力派就会白白地被浪费掉了。所以她把
剩下的几个全吃了。然后她把盒子扔进了医院的垃圾桶里,僵硬地走进了手术室。
……
金壁辉煌的饭店广场。宽敞的街道、精美的广告牌和亮着灯火的大商场。树、长椅,和幸福
地依偎着的年轻男女。高耸的天主教堂,种满玫瑰的草地。风掠过年轻男孩子微长的头发。他
长得很高,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宽宽的前额,和春天一样的微笑。他时而看着女孩。她
穿着长长的素雅的布裙子,没有佩戴任何饰物。 她的笑声清脆而肆无忌惮。他有点脸红了,
他认为她是可爱和气质不凡的。
巧克力派,她小声说。她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成长为美丽的女孩。她抬头走路,她敢于微笑
。幸福摆在她的面前,唾手可得。
她笑吟吟地看着男孩,无限柔情。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列农。在这个有着香风、玫瑰和美丽
灯火的夜晚,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列农脸上的惶恐、尴尬和卑琐。
列农不知所终。他终于没有回来找处女。有人传说他结了婚,并且回到了他的老家。还有人
说,他终于攒了一点钱,他的新婚妻子美貌而贤良。在这个故事里,没有任何人死去。
2001年5月9日
三 丝袜女郎
夏天快到的时候,我会用十元钱买回一打丝袜。
所有的丝袜都是一摸一样的,不分左右,丢了哪一只都无所谓。穿哪一只也无所谓。洗了立
刻就干。没有性别之分。这是丝袜的好处。
当衣服脱干净的时候,我寻思了一下要不要把丝袜也脱了。
后来没有来得及脱。
反正什么都还是要照原来的穿好。
从老居民楼里出来,到了街上,人还是一样地多,和我一样,穿戴整齐。这是京城里最繁华
的一带。
很多人在街上围着看“蹦级”。挂钩一放开,人就飞速往上弹,到了很高处,落下。我尖叫
起来,捉住旁边的男人。看见那个在空中被折腾的胖男人紧闭着眼,张着嘴。忽然就高兴起来
了。就大声笑。
他不动声色,毕竟天天见。他一米八四,对我而言,实在是太高。但是我喜欢,也不管是否
适合。
就盯着他的眼睛看。眼睛太小,睫毛太短,等于没有。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但是没有
一点点的温情。天,真是好。我一头往他怀里钻,抱着他有点发胖的60年代的腰身。他大我九
岁。长得象唱戏里的奸臣。我们见过一次面,在电话里聊过一次天。他喜欢教育我。无非是欲
望可以和感情分离。无非是证明这真的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他是很有道理的。但是已经有
很多人这么劝我。大家都很懂道理。第一个我是信的,第二个、第三个我就不信了。难道真理
不是只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吗?
你就是这么勾引女孩的吗,也太没有水平了。我耻笑他。
是啊他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水平。勿庸置疑,我是喜欢你的,但是要我做你的男友,然后和
你发生感情,这是不可能的。
难道人和人之间是不需要相互驯服的吗?要一起做一些事情,度过一些时光,或者什么也不
用做,也不说,然后,在分手的时候,才会觉得忧伤。
可是你怎么能够说服60年代的人呢?他会画画,会用八轨机自己录小样,会和外国人做丝绸
生意,可是他依然是没有才气的。因为他根本就不会驯服别人。
我后来才明白自己才是天才。天生的才华横溢。可后来我自己浪费掉自己的资质,那是我自
己的事情。那是不可挽回不可避免的。正如北京的春天,只是短短的十几天而已,过去就是过
去了。
初夏的晚上,在学校黑黢黢的路上走着,会有陌生的男孩子回过头来,叫你。
他把你随身听的耳塞摘下,把他的诗集往你手里塞,然后就匆匆走了。腋下夹着一把雨伞,
因为不知道会不会下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长成一个还算美丽的女人,可是青春已经消失殆尽,就像是年少
的才华,刚刚意识到就已经消失。
人其实是要慢慢等待和慢慢驯服的,只是我们都已经没有机会了。
当只剩下脚上的一双丝袜时,我确实感到有点羞耻。
但是已经不需要犹豫了。一个年长九岁的男人,会替你安排一切。他胸有成竹。
我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地叫他的名字,正如多年前,我叫爱人的名字。那么轻,几乎就要
掉下眼泪。天一亮,我就会自动离开。
在外面。有另外的世界。走下昏暗的楼梯,出了这个旧居民楼,走出巷子,在那个转弯口,
突然地,你就会看见高楼、商厦、行人和无数的时尚美女,繁华和喧嚣向你呼啸而来。
春天已经彻底结束。我只想坐在那张长椅上,耳边是无数个无名乐队的尖锐的噪音。我穿着
丝袜,矜持地坐着那里,等待着夜的静静来临,开始有人搂着女人走过来。
2001年5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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