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边城不浪 提交日期:2007-3-23 19:32:00
  米涅·渥特丝(Minette Walters)写的是什么样的推理小说?
  
  这个问题颇难回答。说她是秉承了推理小说“黄金时代”斗智解谜源流的古典推理作家吧,偏偏她小说里看不见天纵英明如歇洛克·福尔摩斯、赫尔克里·波洛、埃勒里·奎因之流的神探,也少见抽丝剥茧、环环相扣的推理剖析;说她是达许尔·汉密特(Dashiell Hammett)和雷蒙德·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开创的“硬汉派”推理小说的遗腹子吧,她的小说里又没有动辄拳头相向、沉迷酒精且富有骑士精神的private eye;那么算是惊悚小说?冒险小说?犯罪小说?甚至说是纯文艺小说?似乎都可以沾边,但也难以一语道尽渥特丝的特立独行之处。
  
  尽管米涅·渥特丝难以归类,我却相信任何一个流派都会张开怀抱欢迎她的加入,因为多上这样一员大将,对自己流派的发扬光大总有好处——让我们看看这个拿奖拿到手软的女性作家的发家史:《冰屋》(The Ice House)获英国犯罪作家协会约翰·克雷西奖;《女雕刻家》(The Sculptress)获美国爱伦·坡奖;《毒舌钩》(The Scold's Bridle)和《狐狸不祥》(Fox Evil)获英国犯罪作家协会金匕首奖……不必列举下去,伴随着她井喷一般的创作能力,这份名单无疑会继续扩大,而对于我们普通读者来说,只要知道她是近年来欧美国家最受欢迎、成就最高的推理小说作家之一,也就够了。
  
  渥特丝被人称为新一代“谋杀女皇”,据说她本人对接受这个荣耀还有点心不甘情不愿。这并非难以理解,渥特丝比起第一代也是最正宗的谋杀女皇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她的作品里少了一些东西,又多出另一些东西。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只会贬损了双方面的力量,事实上,她们绝非一国。
  
  渥特丝作品,少了一个不断强调自己“灰色小细胞”是如何突出的神探、一个让读者陷入难解谜题的杀人诡局,多的是一份对犯罪心理纤毫必至的开掘,一份对晦暗人性透彻入骨的洞察。正如数年前我读到的《女雕刻家》的最后一句话:“真相的范畴极小而明确,然而错误则是无边无际。”渥特丝的小说,一切都不是无可置疑,谎言云山雾罩,就算是主人公,也不见得对读者剖心相向——我们还能相信谁?
  
   比如《毒舌钩》(The Scold's Bridle):一位老妇人死于自家豪宅的浴缸中,头上戴着个毒舌钩,周围的荨麻和紫菀已经发芽,张开的口中可以看见夹在生锈锥头中的舌头。毒舌钩是中世纪用来让女人闭嘴的刑具,不只用在讲话恶毒的女人身上,也包括任何挑战男性权威的女人。古老的刑具暗示着什么?随着案情曝光,丑恶的阴谋渐渐浮出水面……
  
  《毒舌钩》对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展开方方面面的摹写,把它所有的罪恶巨细弥遗呈现于阳光之下,作家仿佛医生一般残忍地解剖着笔下的世界,让我们意识到,在光鲜平静的生活表层之下,隐藏着外人永远无法想象的暗流,只要有一个突破口,这股暗流就会喷涌而出,以人类社会冲突最为剧烈的方式——谋杀来了结一切。
  
   对于人性的晦暗疯狂之处,渥特丝了如指掌。她并非端坐书斋任想象力天马行空飞驰的作家,她嗜读社会新闻,搜集各种犯罪者的资料,跟警察朋友谈心聊天,也会去监狱和真正的犯罪者打交道,若非如此,一位生活波澜不惊的女性作家,怎能写出那样洞察人心的犯罪故事?
  
  为何要强调她是一位女性作家?大概是因为她的作品里呼之欲出的女性意识,这种意识,我们曾在她的前辈,黄金时代的推理小说名家多萝西·塞耶斯(Dorothy L. Sayers)作品里读到过。但塞耶斯不过是在推理小说里偶尔对男权挟枪带棒讽刺一番,她的主人公毕竟是彬彬有礼的万人迷温西爵爷,女性说到底也是配角;渥特丝却开始肆无忌惮:作品突出且毫不掩饰的女性视角姑且不论,几部作品里最主要的主人公也都是女性——甚至连被害者也是女性。
  
  女性作家的优点是细腻、敏感、重细节,这些特质在渥特丝的小说里,我们都可以充分领略。当然,我绝不是暗示她的故事枯燥无味,事实上,古典推理小说的一些美好品质还在她的小说里留存,如出乎意料的凶手、无法解释的动机、高潮迭起的情节、纠缠不清的谎言和真相,还有不到最后一页就猜不透的结局。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曲折的好故事,读者大可以去看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何必浪费时间从一本推理小说中寻找人性?
  
  渥特丝的故事大多发生在一个小镇上,不要指望乡下地方有什么桃花源之类的存在,与大城市相比,小地方的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一点不少。这里似乎人人都有秘密,人人都有伤痕,人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人人都在期待突破生活的困境……直到一桩谋杀案彻底改变他们的处境,而侦探(通常是一个警察搭配一个独立意识浓厚的女主人公)则被层出不穷的谎言和真相搞到头大如斗,没有人是清白的,人人背负原罪,人人焦躁不安。如果说古典推理小说注重的是凶手的身份和作案手法,即 “who dun it”和“how dun it”,那么渥特丝就是把目光锁定到凶手的犯罪动机,也就是“why dun it”上,通过对动机的追查、对人心绪情感的分析,暴露出骇人的犯罪真相。
  
   再来看看《狐狸不祥》(Fox Evil),这部彰显了渥特丝野心的小说:一个女人在自家的阳台上被冻死,当时她的丈夫身在房内,成为命案的最大嫌疑人。案件发生以后,丈夫不断接到威胁性的骚扰电话,他选择了沉默不语。妻子的财产需要人来继承,他想起二十几年前被他抛弃的孙女,于是在一个圣诞夜,孙女依约来访……
  
  小说的关键词就是对立:高门大宅和平民府第的对立,野心勃勃的丈夫和酷爱闲话的妻子的对立;动物保护者和猎狐主义者的对立;定居者和流浪人的对立;幼稚愚蠢的母亲和硬气智慧的女儿的对立;破碎分裂的家庭和和睦无间的亲情的对立,甚至最后揪出的凶手,和作品里的某一人物间也存在着有趣的对立关系。在这种看似无法挽回的对立中,渥特丝的焦虑满得要逸出书来。值得庆幸的是,作家还算慷慨,给了我们一个堪称温暖的好结局,让我们在穿越一片黑暗难解人性地带的时候,能够盼到最后的一线曙光。
  
  由此我们可以说米涅·渥特丝书写的是焦虑之书。焦虑无所不在。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几乎可以触到作品背后那个愤怒的社会批评家的影子:家庭暴力、贫富冲突、性别歧视、族群对立,这一切并非通过大而无当的图解式情节完成,而是巧妙的隐藏在故事的叙述节奏中,在你提心吊胆恨不得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这些观念已经悄悄进驻你的脑海,到结局,你总会发现自己读到了一些和传统推理小说不一样的东西——或者说,读到了一些推理小说之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