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们身上有一个按钮,可以随时改变我们的性别,我将在一生的许多时候使用它,让我们假设按钮的颜色,男性为红女性为绿吧,因为我们这个民族素有红男绿女这样一个成语。
我想像自己的身体也许像交通繁忙的十字街头,红红绿绿闪烁个不停。
当我还是一个胎儿的时候,我选择女性。因为根据最新的科学研究证明:在女性特有的那两个XX染色体上,除了表示性别,还携带着许多抗病的基因。流产夭折的孩子多半是男婴,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请别谴责我的自私,外面的世界这么喧哗美丽。我这辆小小的跑车,不能还没驶出车站就抛锚。

当降生终于开始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选择男性。我要向人世间发出最嘹亮动人的哭声,宣告一个生命——我的到来。一个理由是女孩子的哭声多半太秀气,自己就听得没情绪。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让我的亲人们高兴。无论社会怎样进步,中国人还是喜欢男孩。尤其在产房里的时候,生了男孩的妈妈眉飞色舞,生了女孩的妈妈低眉顺眼……为了能让自己的妈妈理直气壮,为了能让望眼欲穿的爷爷奶奶喜笑颜开,我只好义无反顾地选择男性。这可绝不是向世俗的偏见低头,而只是想在出生的这一瞬间,带给我的亲人更多的快乐。

我在襁褓中慢慢长大。这段期间,做男婴还是做女婴都无所谓。在没有发明舒适的纸尿布以前,我想还是做男孩好一些,享受干爽的机遇比较多。随着科学的不断先进,这件小事不再能左右我揿动电钮。在这段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里,我男女不辨地随意躺在绵软的带栅栏的小床里,用小手追逐缓缓移动的阳光,学会对着使我们愉悦的事物微笑。我们脱离了母体的温暖,独自面对自然界的风霜。我们尝试着对饥饿和病痛发出抗争,但我们其实很无奈。假如没有亲人的呵护,无论男孩还是女孩,我们都软弱。

像初夏的青苹果,我们缓缓地长大。这段时间如果一定要我选择,我就当女孩吧。因为在这期间,我们会无师自通地学会人世间最重要的知识——语言。女孩的舌头像鹦鹉,她们学话的速度比男孩快多了。虽说中国流传着“贵人语迟”的民谚,但我还是喜欢做个平凡人,早早地学会向他人表达自己的看法。

接着,我们突然像竹笋一样,日新月异地膨胀起来,不断地增长淘气本事爬高上树,没头没脑地疯跑,在自己的脸上糊上泥,把玩具肢解得遍地都是,从一块石头疯狂地跳上另一块石头,在水里溅起一连串的水花……这都是男孩子的特权啊!我要做个男孩,把身上的红色按钮死死揿下。做男孩可以把鞋子踢烂、把衣服刮破、把手指划出血、把膝盖磕掉皮而不遭家长的斥责。男孩在玩耍上享有天然的豁免权,当他们无意间伤害了别人的财产和自己的身体时,大人们多半会宽容地说,嗨!男孩子吗,就是这个样子!

女孩子可要倒霉得多。几千年的观念像一张透明的娇柔的网,将你裹得紧紧。你时刻感到不能自由自在地呼吸和手舞足蹈。你看得见外面的一切,却不能随心所欲地飞翔。你抗议的时候,别人会莫名其妙地说,没有呀?没有谁束缚你。真叫你有苦说不出。

开始上学了。我愿意回到女儿身。男孩子太顽劣了,屁股底下像有颗大滚珠,不会安安静静在椅子上呆一刻。他们终究会意识到知识的重要,可是距那大彻大悟的关头,他们还要穿过漫长的隧道。在这个觉醒的过程中,他们恶劣的成绩,将被老师斥责,同学耻笑,家长软硬兼施,邻里议论纷纷……这种经历对一个人的心智是一次大考验。许多男孩就在这种挫折感中,失去了人最宝贵的自尊。而女孩,就比较的平顺,因为她们知道死用功。灵灵秀秀的女孩穿得干干净净,乖乖地举手发言,讨老师的喜欢。下了课,挟着平平整整的作业本回家,给爸爸妈妈一个好成绩。小学真是一个女孩的黄金时代,她们像新生的豆荚饱满和嫩绿,充满着勃勃的生气。

到了ll岁至12岁的时候,我要赶快把绿色按钮变换成红色按钮,再迟就来不及了。那位将陪伴每一个女人青春时代的殷红色朋友就要来啦!她每月一次的造访你无法拒绝,陪着它,你困倦激动好哭爱发脾气……惹不起,我们躲得起。

去做男人。
男人此刻异军突起、他们在一夜之间变得强健英俊,仿佛蜕尽了最后一层躯壳的知了,高高地飞到了白杨树梢,向全世界发出尖锐的鸣叫。尽管歌声还不够老练,但他们终究会成熟起来的。这个时期的男性永远是一个谜,你不知道他们是在哪一个早上,突然从男孩变成了男子汉。老天爷的鬼斧神功,毫不留情地把他们大脑的沟壑凿深,雕刻出他们坚毅的下巴和眉宇,慷慨地在制造他们潇洒智慧的同时,随赠了一大包的幽默。仿佛在不经意之间,他们流露出勇气与旷达。当然了,他们也脆弱,也孤独,也想入非非,也躁动不安,但鹿一般雄壮的气息缠绕着他们,他们在奔跑中不断完善。

岁月的炉火燃烧着,熔炼着男人和女人的金丹。
女人最美丽的季节到了。俗话说女大十八变,最动人的变化悄悄地发生着,我终于忍不住跑回去做女人了。

少女的头发像鸦羽一样闪亮,你盯着看久了,会闪出墨绿的光泽。瞳孔里因为蕴涵了过多的期望而显得秋水盈盈。肌肤像刚刚裱制出的白绸,细腻光滑无一丝波痕。柔曼的腰肢,玲珑的曲线,都带着稍纵即逝的精致。

她们的心绪,像一块绿毡似的秧田。看似平静,其实每一阵微风荡过,都引起所有的枝叶震颤。
草莓红了。芭蕉被雨淋湿。成熟的樱桃想飞到天上去,无所不在的万有引力又使它飘落黄土地。
无论女人有多少瑰丽的想像,她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是寻找那个缺了肋骨的男人,重新嵌进他的胸膛。无论找到找不到,都有无尽的苦恼与欢乐。
男人和女人终于镶在一起了。
在女人行将破裂的那一瞬,我决定逸出她的躯壳,去做一个男人。因为此时的男人好威风啊!

婚后的男人,太累太累。好像追赶太阳的夸父,一头担着事业,一头担着家庭。出于怕苦怕累的天性,又使我翻回头去想做女人,但女人已开始孕育生命。这是充满创造也充满艰险的劳动,简直是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劫难。

女人变得面目全非,身躯沉重,步履蹒跚。脸上趴着褐色的蝴蝶,曲线被圆弧毫不留情地替代。心脏汹涌地鼓荡着,供给着两个人的血脉。

那是生与死的循环啊。女人或者捧出两条生命,或者与她的婴孩一起沉没海底。 面对生命的链条,我怯懦地闭上眼睛。我真的不知该选择做男人还是做女人,也许人生就是无止尽的苦难,无论怎样巧妙地在礁石上跳来跳去,我们还是得被巨流浇得透湿。

也许在真正美妙的融合中,男人和女人是一堵砌在高坡上的墙。你不可能将他们分开,你不可能说自己是其中的砖还是泥水。墙矗立着,或者訇然倒塌;或者很有风度地站上一千年,依然像刚完工那般新鲜。

真的,我们不必区分得太分明。一个好的男人和一个好的女人,在共患难的日子里,是一种奇怪的有四只脚和四只手的动物。他们虽然有两颗心,却只有一个念头——风雨同舟地向前。
新的生命诞生了。
从这儿以后,还是坚持做男人吧。哺育的担子太重,社会又对女人提出了太多的角色。在家是举案齐眉的贤妻良母,出外是叱咤风云的巾帼强人。父母膝下返朴归真的孝女,社交场合典雅华贵的夫人……一副副面具需要轮换着镶在脖颈上,深夜里女人会仰天叹息:我在哪里?

做男人就简明扼要多了。他们缓缓地但坚定不移地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进,好像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舰。他们的轮廓在岁月中渐渐模糊,但内心仍坚定如铁。失败的时候,他们在人所不知的暗处,揩干净创口的血痕,当他们重又出现在太阳下的时候,除了觉出他的脸色略显苍白以外,一切如常。他们也会哭泣,但流出来的是血不是水。血被风干了,就是美丽的玫瑰花,被他们不经意地夹在成功的证书里。

男人的自由多,男人的领域大。男人被人杀戮也被人原谅,男人编造谎言又自己戳穿它。男人可以抽烟可以酗酒可以大声地骂人可以随意倾泻自己的感情。历史是男人书写的,虽然在关键的时刻往往被一只涂了蔻丹的指甲扭转。那也是因为在那只手的后面,有一个男人微笑地凝视着她。
我懵懵懂懂疲倦地走过了许多年,频繁地选择着性别按钮,连自己也感觉厌烦。似乎每一次选择的动机都是避重就轻,人类的弱点在选择中暴露无遗。
选择的机会不是很多了,我们已经老迈。
时间是一个喜欢白色的怪物,把我们的头发和胡子染成它爱好的颜色。它的技术不是太好,于是我们就变得灰蒙蒙。孩子长大了,飞走了,留下一个空洞的巢穴。由于多年在一起生活,我们吃一样的饭,喝同一种茶叶沏成的水,甚至连枕头的高度也是一致的。我们变得很相像,像一对古老的花瓶,并肩立在博物架上,披着薄薄的烟尘。

我们不可遏制地走向最后的归宿。我们常常亲热地谈起它,就象在议论一处避暑的胜地。其实我们  很害怕,不是害怕那必然的结局,是害怕孑然一身的孤独。
我们争论谁先离开的利弊。男人和女人仿佛在争抢一件珍贵的礼物,都希望率先享受死亡的滋味。
在这人生最后一轮的选择中,我选择女性。
我拈轻怕重了一辈子,这次挺身而出。男人,你先走一步好了。既然世上万事都要分出个顺序,既然谁留在后面谁更需要勇敢,我就陪伴你到最后。一个孤单的老翁是不是比一个孤单的老媪更为难?让我噙这颗坚硬的胡桃到最后吧。
这是生命的分工,男人你不必谦让。
你病了,我会在你的床前,唱我们年轻时的歌谣。我会做你最爱吃的饭,因为你说过,除了你的母亲,这个世界上我做的饭最对你的口味。我们共同回忆以往的时光,把辛苦忙碌一辈子没来得及说的话,借病房的角落全部说完。
其实话是说不完的。
有一天,你突然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你说男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对我这样好,其实我不值得你对我这样好……
你要用秘密回报我的真诚,这样使我在你死后不会太伤心。
我立刻用苍老的手,堵住你的嘴。我说,你别说,永远别说。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最大的秘密就是我们怎样在茫茫人海中相识,从过去一直走到将来。
男人走了,带着他永远的秘密。
现在,我已无法再选择。
那两个红色绿色的按钮,已经剥脱了油彩,像两颗旧衣服上的扣子。
选择性别,其实就是选择命运。男人和女人的命运有那么多的不同,又有那么多的相同。
我最后将两颗按钮一起揿下,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它们破裂了。留下一堆彩色的碎片。
我作为一个女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又作为一个女人,离开这个世界。似乎所有的选择都是徒劳。
不。我用一生的时间,活出了两生的味道。

(摘自毕淑敏:《性别按钮》,25元,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