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子里革命性的因子和保守性的因子各占了一半。
当年给我奶奶上坟的时候,革命性的想法占了上风。是这样的,我一直认为人死不能复活,人都死了,什么也不知道,活人在坟头给烧纸,呼呼啦啦的,其实没什么用。范缜主张神灭论,把肉体比喻成刀,灵魂比喻成刀刃,刀都没了,哪来的刀刃?我觉得范缜说得对,所以家族每次去山沟里给奶奶上坟的时候,我都找了缘由溜走。
奶奶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据妈妈说,奶奶长得很漂亮,只可惜嫁给了我爷爷,没过几天好日子,我爷给定的成分是富农,老挨批斗。奶奶得了肺病,没坚持几年,走了。奶奶的坟埋在沟子里,离村子有三里路远。坟很简单,就是个小土包。
不管怎么不愿意,还是去给奶奶上过坟的。沟子里有风猎猎地吹,坟头还有些许残雪消融,夏日雨水的冲刷加上放牧牛羊的践踏,坟都快平了,除了爷爷和爸爸,估计没有别人能找到奶奶的坟,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坟。堂兄弟们在我爸爸的指挥下,拿着带来的铁锨开始清理场院,把杂草砍下,向坟头堆土,个把小时的时间,便整理一新。坟头磊高了,四周挖成了一条正正方方的小沟,原来坟前的牛粪什么的都扔得远远的,这下很干净,和周边的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爸爸给坟头压了块黄纸,黄纸代表冥间使用的钱。
爸爸开始在坟前烧纸,我的堂兄弟们都在一边帮忙,火越烧越旺。爸爸说,“娘,我带着你的孙子们来给你送钱了。我们带的钱多,够你花一年了。”爸爸还说其他的话,都是祝祷的,我当时觉得真够荒唐的。人都死了,拿些破纸当钱给故去的人花,真是太能自我欺骗了。烧完了纸,爸爸跪在最前面,晚辈跪在后面,给奶奶磕头。我是躲在最后的,假装磕头,脑袋不碰地,我嫌地下脏。我能看见爸爸是哭了,我却没有眼泪,后来我知道因为自己从没见过奶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

我思想上保守的劲儿压过革命性是在爷爷死后。
爷爷和奶奶埋在一起,坟就大了。我爷爷死得很刚强,一个人不屈不挠地躲在一边离开了人世。因为伯母不养他,妈妈对爷爷又有意见,爷爷晚年很有些凄凉,病在床上。不过爷爷谁都不依靠,这后来让我愈益钦佩,像个有骨气的富农。
离开了家,几乎再没有机会给爷爷奶奶上坟,而且离开了家之后,又随着年龄的渐长,整个人都彻底变了。前年得了个机会,回到家就想去给爷爷上坟,当时既不是清明也不是春节,什么节日都不是。纸是我亲自去买的,小镇上什么东西都便宜得要死,二十块钱买了两大捆,又买了瓶酒,爸爸、哥哥陪我去。
东北的冬日很萧疏,大地灰蒙蒙的一片。这次我给爷爷磕了头,爸爸说,“爹,你孙子特地来看你了,还给你带瓶酒。你在那边得保佑这些孙男弟女们啊。”爸爸没落泪,想来是时间长了,年岁更大了,生生死死的看得多了,再无所谓,一抔黄土最后谁也跑不了。但是我哭了,那一刻心情很复杂,有思念故乡的感情和想念爷爷的感情,交织在一起。
看看我是不是变了?以前我认为人死了,祭祀没什么用,可是现在我却觉得,即使一个人死了,他也不希望孤独,况且另外的世界我否认不了,庄子也说过“子非鱼”;以前我认为,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死了就不去管它,现在我却认为祭祀是对先人尊重的一种形式,失了这个形式,人心会慢慢地变冷;以前我认为土葬不好,现在我却觉得土葬是多么地自然环保,有了那坟,后人才有了凭吊的地方;以前我甚至认为烧纸是浪费,现在不这么认为,烧纸是寄托哀思的手段,人世间有些事情总不能都功利地去看待。

爸爸是纯粹守旧的人,他认为,防老是养儿子的一个原因,等死了有人给烧纸是另一个原因。传统中女儿是不能去上坟的,所以爸爸对男系子孙很看重,只为了所谓的香火不断。哥哥家生的是女儿,我家又生了个女儿,爸爸不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他很失望。
以前我有革命性格的时候跟爸爸说,等他去世了我不会去烧香烧纸,现在倒不会还像原来那样说。人是要感恩的,其实我爸爸不用怕,他不叮嘱我,有些事情我也会去做。倒是轮到了自己,可能就要免不了孤独,不过我也不怕,因为我骨子里那些革命性的东西永远都不会消失,托生这一世,够闹了,身后清清静静的,没什么不好。

2007/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