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了两本木心的书,《西班牙三棵树》跟《琼美卡随想录》。喜欢那些句子。他的style跟咖啡的style非常投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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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讲演,谢谢诸位捧场。我在人丛中看不出哪位是本人地摊的顾客,所以假定所有朋友都是地摊的围观者。我特意选择站立的方式讲演,因为地摊摊主通常都站着,直到散伙收摊。
木心之旅
孙郁
汉语的应用功能在今天与审美功能分离得越发厉害了。五十余年间,我们的文字书写与古风里的气象越来越远。文学的情况好像更糟,文字的内涵渐显稀薄,可反复阅读的文本不是很多。有几个人是抗拒流行语的写作的。钱钟书用文言著述,张中行以五四体为文,意在涵泳趣味,都不步时文后尘。其实细想都是看到其中之弊的。四年前遇到陈丹青兄,竭力推荐木心,说文章如何之好。原因也是抗拒流行体,有大的气象。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直到近日才得读几册木心作品集,像一番奇遇,自叹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文字在,似乎是民国遗风的流动,带着大的悲欣直入人心。只有在读这类人的作品时,才感到我们的文字潜能,远未被调动起来,语言的新的革命,迟早要降临到读书界里,只是吾辈能否感到还是个疑问罢了。
木心的到来给我诸多的刺激,他在许多地方像钱钟书,东西方的诗韵在那里合一了。还有一点废名式的玄奥,鲁迅式的雄辩和梁遇春式的忧郁。看他的小说和随笔,以及诗歌,印象是久在幽谷里的鸟,忽地飞向高空,带着土地的记忆,却又远离着世人,以苍冷的声音叫出天地间的明暗。关于他的身世我知之甚少,只了解其四十年代入上海美专学画,后来屡受磨难,八十年代初赴美定居,以绘画闻世。他的天性喜欢文字,诗、小说、俳句、散文都写得不错。据说他早期的文字多已散佚,现在能读到的多是五十岁以后的作品,且均是远离故国的精神走笔。我猜测他是个从唯美之路走向哲思之路的穿行者。曾经有过的浪漫经由炼狱而变得浑厚,既非幻灭也非虚无,倒是有自嘲后的大觉态,智者的诙谐和坦然相间于一体,古希腊哲理与六朝之文,文艺复兴的烛光与五四遗响,日本的俳句和法国的诗画,我们都能从中感到的。
不知道他的绘画在美术界如何评价,据说美国的一些博物馆对其是青睐的,收藏了他的一些绘画。接近文学里的木心,觉得他是个世界人,各国的艺术意象迭加在一起,故土之恋似乎不及其世界之恋。他是有着大背景的人,身后是诸多文明的信息交汇着,其文给人的快感惟有在钱钟书的《管锥编》才能感到。诗集《我的纷纷情欲》写欧美的观感,毫无国界和种族的差异,欧罗巴的一切也是自己精神里的一切,亚里斯多德和尼采,老子和罗素,都在一个庭院里,和木心是对谈的客人。《遗狂篇》写古希腊和古中亚及六朝的景象,隐含着疏狂之气,古人所云心结八荒,目及千里,在其文字里多少有一些。我看他的诗文,和当下的任何一种文体均不一样,那是独创的语码,诗经的古朴和白话文的灿烂都有,从笔下滚滚流过。木心不屑于小花小草的吟哦,时空在他那里是阔大的,自己也阔大得如庄子笔下的鲲鹏,五光十色而又不失本态,诗文里多是力之美和情之美。艾青也是从绘画走向文学的,他的文字高贵气与古典之美杂糅着,色彩与线条渗透到汉字里。较之于艾青,木心多的是哲学,他把油画和古汉语、现代口语及西方哲学的顿悟交织一体,那是老老实实地划地为牢的作家所望尘莫及的。中国的作家一写作就定位成作家状,不太顾及别一世界的思想。艾青、李金发等都太像文学,文学得很美。木心没有职业意识,太不像文学却真正走进了文学。所以他的杂,与知堂很近,又不满于书卷气,从文化的流浪里洗去士大夫的痕迹,在五四的余脉里走向了西方个性主义的传统。近五十年的文学书写,几乎还没有这样的人物。废名之后,语言带有幽玄之味者,木心是一个。
陈丹青之所以敬佩他,大约是那文字间不尽的意象对人的撩拨,使一切混浊者与其对视时如沐新风,知道智慧的表达还可以这样。我觉得他的意识止于1949年,后面的历史对他只有生命的意义,而无审美的意义和思想的意义。无论是小说还是随笔,他的底蕴是非道学化及非教化气的。近人写作好讲真理,曲直分明。甲说乙不好,乙谈甲很糟,其实都是双胞胎式的吵架,模子是一样的。于是大多患了布道症,动辄宣泄种种理念。人们被困在圈套里,说一些本质性的语汇。木心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混血儿,他的语态的样子是多声部的交响,普希金、夏目漱石当年不都是这样的么?反本质论而更让人觉得是瞭望到本质,而且以碎片性的哲思颠覆着世人的阅读习惯。艺术的表达式有各种各样的,历史上好的文人都和自己的时代语言不通。陶渊明自唱自乐,曹雪芹不管别人的眼光,木心自知其中的蹊跷,学会自我流放,跑到异地涂抹纸张,图得就是与人不同的快感。
《温莎墓园日记》里的大多小说通篇是民国体,文风流动着鲁迅和张爱玲式的气息——或者说它们是从民国文人的语态里流出的。汪曾祺说小说是一种回忆,也许是对的。木心就是在回忆里展开对生命的再体味。如何看自己那代人的历史,大概能嗅出其精神的色调。他对三四十年代人生的凝视说不上是批判和赞扬,不过对人的迷失的勾勒很有韵味,情境婉转多致,弥散着说不出的余韵。小说不太讲究结构,和一些散文颇为相近。《寿衣》在什么地方有鲁迅《祝福》的影子,却又跌宕了许多,有小夜曲般的哀怨了。《此岸的克里斯朵夫》为自己那带人画像,让我想起鲁迅《孤独者》肃杀的景象,人间之苦楚,弥漫四周,能窥见作者柔软的一面。《芳芳No.4》里的女主人,有真俗之变,在沉郁婉转的气脉后是作者对俗谛的冷的目光。这些小说均是回忆体,却无沈从文的肃穆和汪曾祺的冲淡,隐隐地射出严酷。木心的文字不呼天抢地,也不故作悠闲。他对历史和己身的荣辱有另一种尺度,靠情韵的展开来诉诸读者感官,绝非故事和理念的排列。他关注生命状态,“生命是什么呢,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一声叹息,一切先验的文字图案纷纷凋落。
在他的文字里,有两类与众不同。其一是历史的回顾,布尔乔亚式的感伤消失了。是悲悯还是别的什么,我说不清楚。《竹秀》、《上海赋》各得玄机,前者清秀得像画,是油画与水墨间的韵律,我过去很少读到这类作品,自恋的地方殊少。后者在竭尽全力的铺陈里,反讽了旧上海人间。古人作赋,皆赞美之语,以显威风。木心在华美的雕饰之后,忽然消解了一个久远的神话,将国民混沌的历史撕碎了。其二是那些小杂感类的独语、俳句,几乎篇篇藏针,有一点鲁迅杂感的深切,蒙田随笔的隽永,以及尼采的出奇不意。《琼美卡随想录》笼古今于瞬间,以刹那间的灵动闪出智者的思想。木心讨厌一切体系,绝不做大而无当的宏论。他的杂感都是哲思与诗话式的,仿佛是庄子的奇句,禅师的一念,但绝不道学气和象牙塔气。他眼里的流行语和俗念,在许多方面把人间世的面目颠倒了。自己要做的是,把逻辑的幻象从日常生活中解放出来。这两个方面,是对先验认知形式的一次换血。在反逻辑的诘难、归谬、置换里,汉语的基石被重新调试了。之所以石破天惊地独语着,是他能用超地域的、历史的眼光打量中国的经验,不信时下的解说,远离腐儒的陈词,他以为古希腊哲人还在守着本真,后来的哲学家大多成了名利场中人,寻求什么专利去了。所以,木心在自己的著作里,对世间的人与事进行了重新的书写。不是顺着什么说什么,而是逆着什么说什么。他的书写都有一个相同的特征,那就是对世俗经验的改写。一般人的认知方式受到嘲笑。在作品里张扬的是心智的快感,类似于笛卡尔“人是植根于肉体机器中的心智”的思想,将流行多年的黑格尔式的绝对理念作了一次大胆的颠覆。当人们从民族国家的概念出发去呈现自己的意识时,他坚持的却是“个人。”这个赤裸裸的“个人”从审美的王国散出的是智性的愉悦。木心的“个人”不是自我的惆怅及感伤主义,在深处是被智性化了的审美独立体。那是对尼采式的超人的渴望还是对鲁迅笔下过客的认同,尚不好说,我猜想他狂草之后必有一点得意:在这个世界里,有什么比“个人”的审美狂欢更有意味?
木心与钱钟书一样,喜谈艺术,其随感里的谈艺部分和《谈艺录》异曲同工。不过他不是借着古人的诗文表达己意,思想没有黏附在别人的躯体上。这一点他比钱氏率真,除了读书得间外,其生命体味的部分是书斋里人难及的。他独抒性灵,宛如狂客,信步于南北东西。借着古人的语录谈今人之事,可以藏拙。那是钻网子的办法,木心可能并不喜欢。明清以来的文人多通于此路,闪烁其词的著述可谓多矣。这位老人的随感写于域外,在美国琼美卡那间房子里,毫无内心之累,放言无忌,游走于精神的海岸。看那些关于文学的顿悟,其实也是留下了美术创作的经验,是五十年来少见的语录笔记。这些笔记的特点是裸露思想,不是遮掩意识,是对见识极限的冲撞而非信念的自律。艺术美学的底部也是人生哲学。但作者不愿从俗谛里考察历史原委,以显学者的高贵。品味世间文学与绘画,非点起上帝般的明烛不可洞悉底色。艺术家已经是俗世的上帝,因为他们创作了诗意的世界,把人提升到精神的彼岸。木心无意中也成了上帝的上帝,在艺术大师面前指指点点,看高人之得失。在人们尽情礼赞的狂欢里,他是冷眼笑谈的看客,自有精神的独行路。在人们自以为得到真理的年月,他却破帽遮颜,沦于暗地而不失光泽。似乎是看不起史学家的笔墨,历史多是盲点的堆砌,惟有艺术之光可照着人们。他不安于史学家和学人的苟且,现实人的翅膀已经折断,没有几个人能飞腾起来。而艺术必须飞腾,和钱钟书不同的是,他甩掉了学人的面具,生命便是诗、色彩、音律以及哲思。只有照亮黑暗的精神才是真精神。而世人在精神洞穴里,苟且得太久了。
废名当年谈论知堂时,说其目光从古希腊来,穿过霭理斯等人的典籍,看到了今人的可笑。因为溯源到文明的源头,于是没有装饰的外套,思路自然是开阔的。废名自己努力向着这条路来走,语言通透明澈,少有世俗的污染,玄学的东西和温涩的文体让人叹之又叹。俞平伯试图靠拢于此,可惜明清士大夫气出来,未能跳出读书人的窠臼。浏览知堂周围的人,都试图在文体上叛离八股调。知堂有日本小品与希腊断章的余绪,使文章解放了大半。废名只是在禅和诗里打转,几乎没能得到域外艺术的折光。苦雨斋的气象还嫌简单,后来几乎没有什么延续。因为有多种文明背景的人越来越少,那些香火就断掉了。木心在一些地方有京派的特点,虽然他自己本没有在旧京久待的经历。他比苦雨斋里人多的是美术和西方哲学的训练,又熟读小说经典,不是被明清士大夫牵着走的人。五四之后,文人的大困扰是自己成了信仰的奴隶,自觉地确切化自己,精神鲜能处于不断生长的状态。我们看上下左右,惟有鲁迅逃脱了此境,余者多是牢笼中人了。鲁迅的可贵是能在熟悉的陌生化里,使思想处于流动的冲撞之中,与其相碰永远都能生长出新的思绪。木心在精神的层面是鲁迅的知音。他不像我们这些人在鲁迅的面前停下脚步,而是有了自我生长的内力。有点像鲁迅的峻急,出语鲜活,多见刻薄,内心有大爱存在。无所依傍、又无不依傍。你看他议论荷马、但丁、哈代、陀斯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普希金、叔本华、尼采、蒙田,进入很深,又跳出很远。鲁迅向来蔑视知识人的奴性,将一切死的学识变成生命意志有意味的闪光,才有大的欢喜。当年骂鲁迅者,大多是安于一种信念的绅士。邵洵美、徐志摩、林语堂等是坐着马车走在林荫大道的雅士。鲁迅则是骑着野驴的旷野奔跑者。我看木心也像驰骋在沙漠里的骑手,在没有路的地方踏出了一条奇路。中国的模仿鲁迅者大多跑到林荫道上,却少有人学会了自己走野路。木心是个在野路上飞动的人,这就是为什么读到他的书时让人兴奋的原因。他对五四传统的理解,已内化到生命的冲动里。而且重要的是,五四文人未能生长的可能性,在这位老人那里变为了奇异的风景。
我读五十余年的国人文章,印象是文气越来越衰。上难接先秦气象,旁不及域外流韵,下难启新生之路。虽中间不乏苦苦探路者,但在语体的拓展和境界的洒脱上,还很少有人抵得上木心。他的有趣不在小说、随笔的精致,拿小说来讲,比他智性高的可举出许多。他的诸多作品还难与鲁迅、沈从文比肩。木心对我们的好玩处是,把表达的空间拓展了。远古的诗经、楚辞,西方世界的荷马、乔伊斯、加缪可以嫁接在一棵树上。那是一个高级的游戏,是从亚细亚升腾的光,照着我们贫瘠的路。五四之后,没有人从那里重新启程,都是在已有的链条上滑下去。木心在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初之间,人在大陆,思想却停留在过去,现实自然没有他的空间。这个民国的遗民,在暗暗与东西方古老的灵魂对谈,血脉从未交叉在同代人的躯体里。这个遗老式的人物保留了五四时期脆弱的温床,极其细心地呵护着那个残破的存在。他自信拥有的是属于自己也属于众人的遗产。独享之乐离于众人之乐,乃是智者之乐。我由此也明白他好感于康德的独思、淡泊,大约也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心理使然。木心不属于今天,却可能被叙述于未来。我深信于此点。
- posted on 04/23/2007
《素履之往》
勒口:
清泉小丛书③
素履之往
易•履卦•初九•素履•往无咎
象曰•素履之往•独行愿也
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
象曰•中不自乱也
九五•夬履•贞厉
象曰•位正当也
履初言素•礼以质为本
贲•文也•贲上言白•文之极反而质也
白贲无咎•其即素履往无咎欤
自序
总觉得诗意和哲理之类,是零碎的、断续的、明灭的。多有两万七千行的诗剧,峰峦重叠的逻辑著作,哥德、黑格尔写完了也不言累,予犹未写已累得茫无头绪。
蒙田勿事体系,尼采戟指架构体系是不诚实--此二说令人莞尔。虽然,诚实亦大难,盖玩世各有玩法,唯恭,恭甚,庶几为玩家。吾从恭,澹荡追琢以至今日,否则又何必要文学。
木心
《素履之往》分三辑,丽泽兑乐和鱼丽之宴 是第一辑的两个标题,第二辑只有一题,即一饮一啄
鱼丽之宴
p.23
海峡传声
答台湾《联合文学》编者问
一九八四年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特设“作家专卷”,题名《木心,一个文学的鲁滨逊》,编者导言:
经由联副,木心在国内文坛一出现,即以迥然绝尘、拒斥流俗的风格,引起广大读者强烈注目,人人争问:“木心是谁?”为这一阵袭来的文学狂飙感到好奇。
身逢动乱,木心的经历不平凡,成就也不平凡。在极为特殊的情况下,他始终坚持自我的生活理念、文学立场,像在一座孤岛上一样,不间断地从事创作。因此所谓“文学鲁滨逊”之说,实深含傲然雄视之情。
面对这样一位作家,《联合文学》满怀惊喜。经过长达三个月时间的筹画和联系,终于集木心小传、著作一览、木心答客问及其散文新作四帖等而成此一专卷。本卷含融木心人生观照、艺术风情,是国内首度最完整的呈现。
——摘自联合文学创刊号
答台湾《联合文学》编者问
*问:从今年四月您在《联副》发表一九六六年后第一篇作品以来,短短几个月,已经引起国内文坛及读者的轰动,人人争问“木心是谁?”可否请您介绍一下“木心这个人”。
答:当有人问:
“木心是谁?”
我的本能反应是:
“那一个木心?”
福楼拜先生的教诲言犹在耳:
“呈显艺术,退隐艺术家。”
文稿上具名的“木心”,稿费支票背面签 字的“木心”,是两个“木心”。
孟德斯鸠自称波斯人,梅里美自称葡萄牙人,斯当达自称米兰人,都是为了文学上之必要,法国文学家似乎始终不失“古典精神”。那么,我是丹麦人,《皇帝的新衣》中的那个小孩。
在远远的前代,艺术家在艺术品上是不具名的。艺术品一件件完成,艺术家一个个消失了。
痴心而明哲,明哲而痴心。惟其痴心,再不明哲就要烧焦了,因为明哲,没有这点痴心岂不冻死在雪山上。
那个在稿费支票背面签字的木心为那个在文稿上具名的木心先作这一点点介绍。
* 问:我们知道您八岁开始习画,什么时候开始写作,以何种文字发表,是否结集,有无计画出版?
答:小学时代,我的作文还真不错,我说:“姐姐,帮我开个头!”姐姐便执笔破了题,我说:“你这样写,叫我怎样接得下去呢?”姐姐嗔道:“真笨,……”她承之转之,全文已得四分之三。我说:“唉,最后的感想最难了!”“有什么难。”她又捉笔瑟瑟草就扔给我,我赶快称赞:“姐姐真聪明!”看到她的笑容,便知下次求她再写是不成问题的。
可是抗日战争爆发了,不上学。家庭教师,当堂交卷,苦苦混到十四岁,明里五绝七律四六骈俪,暗底写起白话新体诗来,第一首是这样:
时间是铅笔,
在我心版上写许多字。
时间是橡皮,
把字揩去了。
那拿铅笔又拿橡皮的手
是谁的手?
谁的手。
从此天天写,枕边放着铅笔,睡也快睡着了,句子一闪一闪,黑暗中摸着笔,在墙上划,早晨一醒便搜看,歪歪斜斜,总算没逃掉,例如:
天空有一堆
无人游戏的玩具,
于是只好
自己游戏着
在游戏着,
在被游戏着。
又如:
画一座琪花瑶草的无人岛,
画许多白帆向它飘
这也是膏笔的圆谎么
渐渐积多了,在嘉兴、湖州、杭州、上海的报刊上发表。记得有次寄出稿件后,卜了一签——“小鸟欲高飞,虽飞亦不远,非关气力微,毛羽未丰满。”好厉害!上帝挖苦我,我不再写诗而专心画图了。
一九四九年,已非小鸟了,却是铩羽西湖,因病得闲,闭门重读莎士比亚全集,觉得从前没有读过似的,觉得汉姆莱特是我兄弟似的,觉得汉姆莱持与唐吉诃德是天然的对比,觉得屠格湼夫只限于作”智”与“德”的区别,贬褒失误,偏于自责。我便接手这桩文学公案,把它扩大了——自由主义的,希腊思潮的,如“汉姆莱特”。极权主义的,希伯来思潮的,如“唐吉诃德”.一是明智的怀疑,一是专横的信仰,一重现世、快乐、审美,一重未来、苦行、义务,彼此消长起伏,居然从古到今势不两立。因为我年轻无知,才会真的写了一本“汉姆莱特泛论”。从此,就此,一篇篇写下去。某日独游灵隐寺,又拔了一签:“春花秋月自劳神,成得事来反误身,任凭豪夺与智取,苍天不福有心人。”——这次可不是挖苦而是警告了。
从十四岁写到二十二岁,近十年。假如我明哲,就该“绝笔”。假如我有法国韩波之才,已臻不朽。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只有痴心一片,还是埋头苦写。结集呢,结了,到六十年代“浩劫“前夕正好二十本。读者呢,与施耐庵生前差不多,约十人。出版吗,二十集手抄精装本全被没收了。“尝著文章自娱”结果是“尝著文章自误”,因为“颇示己志”啊,接下来就非”忘怀得失,以此自终”不可么。
现在是一九八四年。早年得悉斯当达曾经想写完全集,一并出版——我以为然,以为大可仿效。现在又决定一本一本出版了。中文本。封面插图自己设计。至于上帝对我的挖苦和警告,我也并没有不放在心上。
硬潇洒,你说有多儍就有多儍。
*问:为何取名“木心”? (是不是“木人石心”之意?)是否方便公诸“本名”?
答:孙,东吴人氏,名璞,字玉山。后用“牧心”,牧”字太雅也太俗,况且意马心猿,牧不了。做过教师,学生都很好,就是不能使之再好上去;牧己牧人两无成,如能“木”了,倒也罢了,其实是取其笔划少,写起来方便。名字是个符号,最好不含什么意义,否则很累赘,往往成了讽刺。自作多情和自作无情都是可笑的。以后我还想改名。
问:目前写作的环境,习惯,进度如何?
答:去年与林肯中心为邻,太现代文明,不适意。今年搬到琼美卡,秀木葱茏芳草鲜美,还不够称心。还要搬,写作习惯呢,说来真不怕人见笑,地下车中写,巴士站上写,厨房里一边煮食一边写,并非勤奋,我想:不写又作什么呢,便写了。最喜欢在咖啡店的一角,写到其它的椅子都反放在台子上,还要来两句:
“即使我现在就走,
也是最后的一个顾客了。”
进度一天通常是七千字,到半夜,万字,没有用的,都要反复修改,五稿六稿,还得冷处理,时效处理,过一周、十天,再看看,必定有错误发现。如果把某一文的改稿放在读者
面前就可知道,我有多窝囊。
* 问:您的文章中,呈现古今中外丰富的学识涵养,令读者赞叹折服,可否谈谈您的学习过程?
答:我所有的都是常识而已。来美国,手头没有书了,全凭记忆来对付,有时四顾茫然,苦笑自己成了“文学鲁滨逊”。少年在故乡,一位算是世界著名的文学家的 “家”,满屋子欧美文学经典,我狼吞虎咽,得了“文学胃炎”症,后来想想,又觉得几乎全是那时候看的一 点点书。可见我是属于“反刍类”的。中国的古典文学呢,家庭教师无疑是饱学鸿儒,师生各得一“顽”字,师顽固,生顽劣,日本轰炸机在头上盘旋,先生要我写“忧国伤时”的诗,写不出,怱成一首七绝,三四两句是“大厦渐倾凭擎柱,将何良法挽神州。”老夫子摇头:“束手无策,徒呼奈何?”我说:“有策!”“什么策?”“将何、良法,萧何、张良的办法啊。”我心不在焉,想去开高射炮。
抗战胜利之后,与夏承焘先生成了忘年交,诗词往还,我才野性稍戢:关于中国古典文学,夏先生是无论如何比我懂得多。他手抄四福音书中的箴言给我, <葡萄>篇, <梁木>篇、还有“主啊,兄弟得罪我,原谅他七次够了么……”他用来解释儒家的“恕”道,因为夏先生准备原谅我七十七个七次,所以我一次也没有得罪他。
像对待书一样地对待人
像对待人一样地对待书
我是这样学习的。
另外,公开一则我的写作秘诀——心目中有个“读者观念”,它比我高明十倍,我抱着敬畏之心来写给它看,惟恐失言失态失礼,它 则百般挑剔,从来不表满意,与它朝夕相处四十年,习惯了——谢谢诸位读者所凝契而共临的“读者观念”与我始终同在,“以马内利”!
*问:动荡的时代中,您如何在战争的摧折之下继续求学,在流亡的过程中什么是您的精神支柱?
答:老家静如深山古刹,书本告诉我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丰富的人生经历是我所最向往的,我知道再不闯出家门,此生必然休矣——一天比一天惶急,家庭又逼迫成婚,就像老戏文中的一段剧情,我就“人生摹仿艺术”,泼出胆子逃命。此后的四十年是一天天不容易过也容易过.所谓“人生经历”,够了,现在缺少的是写作才能而不是写作题材。我发现很多人的失落,是忘却了违背了自己少年时的立志,自认为练达,自诩为精明,从前多幼稚,总算看透了,想穿了——就此变成自己少年时最憎恶的那种人。我愧言有什么特强的上进心,而敢言从不妄自菲薄。初读弥开朗基罗传,周身战栗,就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了。我经历了多次各种“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切崩溃殆尽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在绝望中求永生”。常见人驱使自己的“少年”“青年”归化于自己的“老年”。我的“老年”“青年”却听命于我的“少年”。顺理可以成章,那么逆理更可以成章——少年时自己说过的一句话,足够我受用终生。
* 问:“文化浩劫”那段时期,您如何度过?如何继续写作绘画?
答:史学使人清醒。哲学使人坚定。我目睹很多艺文人士由于不具史学哲学的观点而临危大惧,张皇失措,彼此诬陷,怕死贪生。当此际,我方始明白史学与哲学原来有这样的实用性。此二学,我所涉不深,却也够我自始至终保持镇静。莎士此亚、贝多芬都赶上大街来批斗,我安之若素,因为无损莎士比亚、贝多芬一根毫毛,而有莎士比亚、贝多芬存在的世界,我为何不爱,为何不信,为何不满怀希望,为何不凛凛直视走过我面前的一个一个历史的罪人。上次在这里展览的画,半数是 “浩劫”中画的(编者按:今年六月,木心先生应请在纽约林肯艺术中心国家画廊举行展览,观众踊跃,佳评如潮,林肯中心总监专文颂扬)。有一句英国谚语: “轮到别人的,也会轮到你的头上来。”那么,在作画时的命运,在展画时的命运,岂不是都被这句谚语说中了?此外,遍地文字狱的荆棘丛中如何写作不辍呢,那是“传奇”。就有人在污水满积的地窖中,一灯如绿豆,日写八干字,写了一年又一年。这在伦敦塔里,在威尼斯太息桥下,都早已有过同形式而不同内涵的“传奇”。马克吐温乐意出来作证。所以读点历史书,居然颇有实用价值。至于“人在患难之中,恒以哲学自坚其心。”那是法国的谚语,几乎是格言了。
*问:您在文章中提到中学的时候爱写“罗曼蒂克兮兮的诗”,到了中年“诗”却让您有“窒息感”,现在再回顾“诗”,您的心情如何?
答:在《完美的女友》中出场的那个男人是石油专家、工程师,给他配上这样的”细节”,以符合他的气质.性格的特征。我自己则出身是”小诗人”(成败不计),少年时写诗倒不涉罗曼蒂克,中年时读诗呼吸畅通(好的诗),平时也写得正起劲。可是消息传来,神话的时代过去之后,诗的黄金时代也过去了。欧美诗坛,既寥落又扰攘,近代的诗人个个兼评论家,闹得可厉害。结果是大家叹气散场。我心犹未甘,退而细细思量,世界范围的诗的黄金时代无疑真是过去了。我在《伊卡洛斯诠释》中开了一次追悼会。新的诗人当然还是这里那里地诞生,然而只能各进各的窄门。世人对诗人的三分尊敬,还是看在过去的诗的黄金时代所形成的概念的份上。人类文化已进入了中年时期。前几年,香港《中报》月刊记者采访时,我提了这个观点:“我们的时代是人类文化的中年期,真是巧合,太阳正处于中年期,地球亦处于中年期。人类文化经历了充满神话寓言的童年,文艺复兴情窦初开的少年,浪漫主义狂歌痛哭的青年,杰出的艺术家各以其足够的自知之明为其所生息的时代留下了不可更替的业绩,童年幼年是热中,少年青年是热情,而壮年中年是热诚……”中年人再说疯疯颠颠的傻话,缠缠绵绵的情话,未免太那个了,所以识时的知趣的现代诗人都重感觉,重悟性,用眼来听,用耳来看,用皮肤来思想,用脑子来抚摩——现代诗人是冷贤的,善节制,风雅内敛,虽然未必入圣,却是早已超凡。而且,“热诚”的演化,比“热情”的掀腾更醇厚清澄,“除了不是诗的,其他都是诗。”“忧郁是消沉了的热诚”。最近,我更莫名其妙地乐观起来,在前几天发表的一篇文章的结尾,我写道:“诗的黄金时代会再来,不过大家还要聪明一点,诚实一点。”据说新大陆是哥伦布的信念使它浮出水面的。反正俏皮话和老实话要说的是一个意思。
*问:在文学的表达形式中,您是否都尝试过诗、小说、散文、评论等等体式的创作?是什么原因让您选拣散文为最常用的表达方式?
答:甜酸苦辣都尝过,诗甜.散文酸.小说苦、评论辣。我以咸为主,调以其他各味而成为我的散文,即:我写散文是把诗.小说、评论融和在一起写的。耶稣说:
“如果盐失去了咸味,还有什么可以补偿的呢?”
我的散文之咸,就是指这种咸。
因为生性鲁钝,临案试验了如许岁月才形成了这样一种不足为奇只供一己拨弄的文体。
在法国,“文体家”是最大的尊称,中国古代也讲究得很,近代的散文则容易散而不文。还有所谓“浓得化不开”者的呢,化不开是事实,浓倒并不一定浓,也许是稠浊。我时常会想起“艺术成长于格律而死于自由”这句话,不仅是指诗而言,其他的,都往往被此一语道破,因为“格律”有两种,一是外在的有形的格律,另一是内在的无形的格律,忽视前一种,还可以是艺术,忽视后一种者,就快将不复是艺术了。
正在写一篇论“散文”的散文,发表时再谈吧。
*问:目前所发表过的作品,是属于旧作?抑来美国后的新作?
答: <空房>. <烟蒂>,是旧作,凭记忆重写,有点走样。其他都是来美国后写的——自己觉得以前在中国写的东西还恬淡朴实些,在美国,惹上些华丽,肥了。我要进行“文学减肥”。
* 问:您用什么心情来看待“文学”乃至“艺术”及“人”?
答:说来真不怕人见笑,是抱着殉道者的心态。殉道未必得道,恐怕正是因为得不到道,只好一殉了之。我选择艺术作为终身大事,是因为这世界很不公平,白痴可以是亿万富翁,疯子可以是一国君主。艺术则什么人作出什么艺术品来,这个一致性我认为是“公平”。文学因为是字组成的,掺不得半点假。要掺尽管掺,反正不是文学了。
最好是“得道”,其次是“闻道”,没奈何才是“殉道”、古人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今我是朝闻道,焉甘夕死——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我择难。
“人”呢,我爱。不是说“除了不是诗的,其他都是诗”吗,那么除了不是人的.其他都是人。很高兴。
有人称我是“人类的远房亲戚”,不知什么意思。
*问:在您的文章之中,时常讨论到佛、道、基督……等教的教义,可否谈谈您个人的宗教观?或信仰的历程?
答:①我是哲学地人文地对待宗教的,或说,在最初的意义上宗教是哲学现象人文现象。②因为没有宗教异端裁判庭了.我便借借题,藉之说开去。③释迦牟尼、耶稣,我敬爱极了,敬爱极了。李聃,我更敬爱极了(他可不是道教始祖)。
我之所以时常涉及宗教,纯属艺术的思辩,杠杆要个支力点(“政治”、“爱情”,也可以作支力点)。
如果有人当面问我:
你是有神论者?
你是无神论者?
唯心主义?
唯物主义?
他能得到的答复是我的一脸儍笑。
福楼拜说:“唯物唯心,都是出言不逊。”
我就接说:“有神论无神论,都是用词不当。”
我走过的路,不是信仰的历程,沿途所见的是一代代宗教家都背离其始祖的意旨,虚伪敷衍,曲解夸大,甚而作恶多端。所以我每涉宗教,言辞激楚,原因是出于对几位始祖的“敬爱极了”。
我的“宗教观”有待细说从头。
我重视“信仰”,在<咖啡弥撒>中说了“宗教事小,信仰事大”,在<哥伦比亚倒影>中加深一度表呈这个观念。
也许我终于开始有”信仰的历程”了。
我信仰“信仰”。
*问:您提到“宗教的种类愈多,宗教的意义愈少”,您是否怪罪宗教把圆融的宇宙本体解释得支离破碎?
答:最近,有朋自义大利来,说,在一老宅,新发现中世纪的某个预言家的手稿,内容还真不少,关于一九八四年以后的五年内将发生的大事呢,有一条是:耶稣第二次降临世界;还有一条是教廷被摧毁,教皇被驱逐。我想,两则预言未必应验,除非是基督来了,大家认不得,走了之后,才知道。
直接回答您的提问:
宗教从来没有解释过宇宙。
“创世纪”作为一个神话是可以的。
“佛经”的层面如此复杂,似乎够得上“另立宇宙”,其实是以生理的心理的观点来揣摩生与死的关系。
迷路,并无小路大路短路长路之区别。不能说在大路长路上迷路就不是迷路了。走在达不到目的的路上.就是迷路。
企图解释宇宙的是科学家、哲学家、艺术家,其他的人在市场、赛马场、海滨浴场。
不必去怪罪宗教,宗教既不存心也无能力解释宇宙。当宗教要迫害科学哲学艺术时,我才叫起来,站起来,平常则完全可以相安无事,甚至相敬如宾。中世纪的“黑暗”在本世纪局部重现了两次,但愿没有第三次,这个世纪也就过完了。以后呢,谁知道。
所谓“宗教的种类愈多,宗教的意义愈少。”是指它们的自相矛盾。各宗教的互相攻讦,是“宗教逻辑病”,或称“宗教幼稚病”,用日文则更幽默些:“宗教小儿病”。
问:假使不透过宗教,您认为人类还可以透过哪些方式去触及宇宙本体?如何与宇宙对话?
答:前一个问题中,我已答了,大致是:
一、 “理”的探索
二、 “智”的推论
三、 “灵”的体识
而人类始终只能独白。科学家、哲学家、艺术家,三个汉姆莱特在一个戏台上同时独白,宇宙是不与人对话的。
科学家能作的是对“存在”的解析,是不具“创造”性的。四种“力”的发现,发现而已。“基本粒子”,定名错了,应改称为“非基本的基本粒子”。循微观世界的高速现象而探索,似乎有望触及宇宙本体了,危机是物质会消失,即是物质会转入人类无法观察的另一度时空架构中去,此架构目前无以为词,有人姑且叫它“观念”。不少分外敏感的科学汉姆莱特已经担心自己将落入虚无缥缈之境了。当理性到了既不够用又用不上的境界时,认输是不甘心的。所以我有点同情爱因斯坦,不愿说他前半生有巨勋而后半生白费心机。
哲学家,为“宇宙本体”这个谜吸引的人,一类是“宇宙拟人化”,原理同于”造神派”,谱系属于“泛神论”,最终表现是自制谜底加在“宇宙之谜”之上。另一类是把科学家的发现归纳起来,成了“科学的科学”,是“必然无神论”,最终表现是揭示了“宇宙是没有谜底的谜”——两者都不应用“唯心”“唯物”去分别。
都以为哲学家是冷静的,无私的,其实在罗列论点、结构体系时,各自表呈了“愿望”,黑格尔是用他的逻辑学一步步推得“总念”的吗?他是先有了“总念”,才铺陈出一套逻辑来的。所以就乏味。
当哲学家仅仅在那里表呈“愿望”时,我看到的是人的不同的性格,那么,各派理论集成的哲学大纲哲学史,岂非是哲学家性格一览表。所以很好玩。海湼称伊甸园中的那条蛇为“无脚的女黑格尔”。
艺术家天真可怜,没有仪器没有方程式没有三段论没有大小逻辑,仰对星空,一个说“伟大的母亲哟,请你接受我这破碎的心!”另一个说:“在那众星之上,必有一位慈父。”宇宙观念成了家庭观念了。年轻的艺术家是不谈宇宙的,要到垂垂老矣,独坐莱茵河畔的夕阳光里,知道“有情”落在“无情”中了,惆怅、悲凉、柔肠百转,百转而寸断,寸断而和光同尘。每次听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至第三乐章,总觉得他在向宇宙诉情,在苦劝宇宙不要那样冷酷——我以为宇宙对不起贝多芬,宇宙应该惭愧。
三个汉姆莱特的独白,第一个咬字清晰,第二个条理分明,第三个声调优美。
宇宙不应不答,大有外,小有内,众星系旋转运行,宛如一堆无人游戏的玩具。
人类还是克制不住地要去和宇宙对话,想用手指嘴唇触及宇宙本体,因为“生命”是由“好奇心”“求知欲”“审美力”掺和蛋白质之类而构成的。
我所引以为慰,引以为希望的是:科学哲学艺术三者的边缘关系将从不自觉转为自觉,古代的文化是综合的,后来渐渐分解越分越细——可能会出现新的综合,那就又要号称“黄金时代”了,三个汉姆莱特坐下来谈谈吧。喝点酒是可以的。
问:在<爱默生家的恶客>一文中,您对“沮丧”的定义是“正当看穿这世界的矫饰而世界因此而属于他的时候,他摇头,他回绝了。”请问您“沮丧”吗?在“沮丧”的背后,是否有您对生命、时代、世界的愿望?写作与绘画是增添“沮丧”,抑或弥补了您的“沮丧”?
答:这篇文章就是在一度“沮丧”之后写出来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脱稿,哥德不想自杀了。我写完那篇文章后,心里也好受些。当然是由于对生命、时代、世界一往深情,不爱就不会失恋。写作和绘画既不会增添“沮丧”也不能弥补“沮丧”。凡是在《爱默生家的恶客》中已经说过的,恕不重复。
*问:您私爱那些作家和作品?影响您最深的是哪一家哪一派?
答:只有海明威才有兴致大谈其私爱的作家和作品。“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之必要使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回忆自己年轻时,也是最想知道“谁私爱谁的书”,“谁受谁的影响”、“谁是什么派什么主义”,仿佛只要明白了这些,就什么都迎刀而解了。再过些时候吧,要谈则痛痛快快谈,和盘托出——对于“作家和作品”,我的“私爱”简直是“博爱”,说了甲而不说乙,岂非忘恩负义。请原谅,换个问题吧。
*问:在您的文章中,我们看到了与您共论寂寞的“丹卿”,带您去看“梵蒂冈艺术藏品展览”的女同学,为您缝制丝质衬衫的女雕刻家……可否请您谈一谈您诸多的“情障”?您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友形象?
答:那三个都不是“情障”。而我的“情障”又何止三数。而“障”已去矣,“情”犹常在,我不忍写。而以后可能长篇大幅地写,那就不再用第一人称了。“完美的女友”是说“反话”,我过去的女友,一个也不完美,原因是我自己就支离破碎,当听到纪德说他“爱爱,不爱单个的人”——我吃了一惊,以为他窃听了我内心的自白。当哥德说: “假如我爱你,与你何涉”——我太息,因为能做到的只有这一步,而这一步又是极难做到的……
* 问:在您的一篇文章中,您形容中年是人的“正是开怀畅饮的嘉年华”,现在身处美国,可否谈谈将近“耳顺之年”的心情?
答:我在人生的列车到达“开怀畅饮站”时下来买酒,一回头,车开走了……我至今还呆在站台上,您们来不来共度嘉年华会,欢迎!下面的“耳顺站”我不去了,准备改乘特快车,越过“耳顺”,直达终点。——现在是“人类文化中年期”,做中年人最好。我赖着,就是不上车,也没有人来挟持我上车,夜是深了,不过是 “白夜”,正是开怀畅饮的时候。
* 问:未来的计画、行程如何?有没有可能与台湾的读者见面?
答:不止一次地周游世界,日日夜夜地写,也要画,最终目的是告别艺术,隐居,就像偿清了债务之后还有余资一样地快乐。台湾我曾游遍,阿里山、日月潭,真是美丽岛。与读者何日相见呢,在摩罕默德的许多故事中,有一则是他与山闹别扭,我愿是山,不愿是摩罕默德。
问:在写作方面,有没有长远的计画?是否打算触及某一方面的题材或思考?
答:青年时构想一部诗剧,介乎《查拉图斯屈拉》与《浮土德》之间的东西,两幕写过,便知道这是不行的,无法表现近代的当代的思想和情操。从六十年代开始,酝酿一部《巴比仑语言学》,写法是:分章而连续。体裁就是这种融合诗、小说、评论的散文。字数当以百万计,主题是……怕被人说“雷声大,雨点小”,写完后再看吧。七十年代起,酝酿另一部《瓷国回忆录》,传记性,应归小说类,字数倍于前者——两部都已着手写,能不能完成,总得在五年之后见分晓,因为同时要写别的东西。
世界是整个儿的,历史是一连串的,文学所触及的就是整个儿的世界和一连串的历史。有点,有线,然而如果是孤立的点,断掉的线,经不起风吹雨打,故意触及,是个人性的,必然触及,是世界性的:表面触及,是暂时性的,底层触及,是历史性的。没有人希望巴格尼尼一边拉琴一边说话,因为他已经说了。
“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这也是福楼拜说的。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有时感到怅然若失……失去了什么呢?失去了什么呢——我又讪然回房,伏案执笔了。
隔着太平洋,看起来好像是“文学不明飞行物”,其实是“文学鲁滨逊”。“唯有平常的事物才有深意,除此,那是奥妙、神秘。奥妙神秘,是我自己的无知,唯有奥妙神秘因我的知识而转为平常时,才从而得到了它们的深意。”这是谁说的,是我在自言自语。
音乐家,尤其是声乐家,老之将至,便举行“告别音乐会”。帕蒂就唱过了头,后悔莫及。我想,快快写,本世纪末年,举行个“告别文学会”,场地人数不计,一块岩石三个人也可以开——现在想想就预支了快乐,我们在快乐中结束这次谈话吧。
丽泽兑乐
p.106
其实「为艺术而艺术」高唱还未入云,普罗文学就浊浪排空了,
叶慈竟能在两者之间,独持一项绝非折衷的正确观点」
艺术家,竭至诚于其精神劳作,自必为全世界尽力了」
艾略特为何不直截说:艺术的路,正介乎「为艺术而艺术」与「为人生而艺术」之间。为何不索性说:本来无需持观点,可奈这边为艺术而艺术,那边为人生而艺术,当中就必得有一个观点了。
但艾略持毕竟已经表陈得很好。一九四O年初夏,他在都柏林,为纪念刚谢世的叶慈,讲演临结束时,他用「绝非折衷」来评价叶慈的「观点」,已经够中肯。而当年能持此「绝非折衷的正确观点」的艺术家不止叶慈一人,叶慈尤其儁杰,至今也令人感佩。感佩其儁杰。
此外,差堪回顾的是,为艺术而艺术者由于道义纯厚,为人生而艺术者由于技巧高明,大抵成全了可诵可传的作品。又此外,那刻意为艺术而艺术而不知其他者,那力主为人生而艺术而不知其他者,大抵没有得到「艺术」没有得到「人生」。
公案早已具结,而在中国,这样两种思潮都不求甚解,等于都没有来过。
时下正有更多的思潮冲入中国,大抵又将莫名其妙,都活活等于没有来过。
欧洲史上,每隔一百年,总会出个蒙田,出个帕斯卡尔,更伃细些看,每隔五十年,就有蒙田型的和帕斯卡尔型的人物在对话。中国,从前也有司马迁型的韩愈型的人物,断而不绝或隐或显地存在过,后来没有了。似乎很干脆,没有了就没有了。
文学家主写作,写作以外的活动,即使是「文学活动」,意义也平常--但出现了专以文学活动取胜的文学家。
也好,文学的归文学,文学活动的归文学活动。一种叫文学家,一种叫文学活动家。
文学活动家如果不兼文学家,就更专门,精力更充沛,事业更容易成功。
整个文坛以文学活动家为主。文学家而兼文学活动家者,其次。不兼文学活动家的文学家者,更其次。坛呢,仍叫文坛;不叫文坛叫什么。
不知爱,迷茫于色情。不知文学,写些浮薄伤感的诗。书是读的,从本国读到外国,伦敦、巴黎、西班牙……回归了,看看别人都在革命,他也革命,大家说他转化得不慢,新我否定了旧我……他没变,仍然不知爱而迷茫于另一种色的情,人劳动亦劳动,人膜拜亦膜拜,写些歌功颂德的诗,另一种浮薄伤感。不久被指控:凡是他写的译的书,都起着败坏青年毒害青年的作用,因此定了严重到致命的罪……
一个徒然迷茫于色情的人,一个仅写些浮薄伤感的诗的人,怎能明白自己最后的遭遇是怎么回事。在双重的不明不白中,他死去。
再后来,好久好久,那些与他差不多的人,差得多地还活着,忽然想到可以为他开个追悼会(不容易呵),想到可以把他的诗收拢来(不容易呵),有的写序,有的写编后记(不容易啊,大家都有一摊子事忙着哩),诗集出板了,好薄的一本,印刷简陋,简陋得花枝招展,里面有模模糊糊的照片、遗像、手稿,模模糊糊,很逼真,逼另外的真。
就这样,叫诗人。如果换了写小说的,就叫小说家。死的死去,活的活着,活着的可以为死去的写序写编后记,说些风凉话,摆摆老资格。也没有多少好说,只是说了许多,没有多少好说而说了许多,就说明着一件事:死去者活着者都模模糊糊。
唯一有意思的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外国人,就要看这种诗(或小说),大抵这些外国人与其所研究着的诗(小说)的作者,是差不多的,与写序者写编后记者也差不多,或者,更模模糊糊。
那些到后来皈依宗教的文士,其中有人诚然执著了信仰,使自己的一份才艺也供奉于至尊者。而其中另有人(颇多),只因本身无真可归无璞可反,虚荣好胜之心一贯炎炎不止,便假借神的名义,以超越凡俗——凡俗容易超越,否则不叫凡俗了――:至此,应可歇歇,但这类人的保养有素的自我感觉,至此愈加良
好,那张灵光焕发的脸,需要到处去丢,凡俗者们非常欣赏这种丢过来的脸,接住了,把它挂在壁上。
「五四」迄今,文学的发展过程是:一种文艺腔换另一种文艺腔。初始是洋腔, 继之是土腔,后来是洋得太土、土得太洋的油腔。
这样分说,如果中肯,那末过去的半个世纪内,土腔克洋腔、油腔克土腔,倘若再有什么腔来克油腔,也就可以了吧。
不幸这样的分说没有中肯,「文艺腔I之为「文艺腔」,每次都弄得有「腔」而无「文艺」,大家纷纷追求「腔」,一旦「腔」到手,便登堂人室坐交椅。文艺青年们,一触及「腔I,认知这是「文艺」――并非「文艺」不存「腔」将焉附,反使「腔」不发作「文艺」就出不来了。半个多世纪写的写、读的读、写的读、读的写,文坛是个转坛,左转极则右,右转极则左,到了脱离「腔」就不成为「文艺」时,自然是没有「文艺」只有「腔」,「腔」了半个多世纪还得再腔下去。
臻于艺术最上乘的,不是才华,不是教养,不是功力,不是思想,是陶渊明、莫札特的那种东西。
「现代」是个很奇怪的时期,陶渊明、莫札持如果生于现代,欲使其文章其音乐臻于最上乘,除了他们原有的「那种东西」,还得加以「另一种东西」—— 因此「现代I真是个很奇怪的时期。「后现代」自以为还要奇怪,其实事情弄坏了,「后现代」不明白「现代」的奇怪究竟奇怪在哪里,所以「后现代」把事情弄坏而后已。日昨〔昨日〕陪几位朋友上博物馆谈谈,在伊斯兰艺术的联室中放缓步趾,我既不知趣又像主持公道地说:「世界早巳精致得只等毁灭。」
从前有一儒生(类乎当今之作家)、祖传二锅而没有下锅的米了,决计卖掉一只以买米来下锅。儒生(作家)找到了寄售商号,店主将此锅斜靠在临街的显眼处。儒生(作家)讨得纸笔,写了:「出卖旧锅」--贴在锅边。
行人甲道:「第一字可省,意思够明白。」
儒生(作家)恍然了一下,便把「出」涂掉。
行人乙道:「摆到这里来,总是要卖的。」
儒生(作家)又恍然了一下,便把第二字涂掉。
行人丙道:「你怕有人会认作新货么?」
儒生(作家)大大恍然了一下,便把「旧」涂掉。
行人丁叹道:「谁不知道这是只锅呵?」
儒生(作家)竦身恍然了一下,扯下那纸,撕碎。
但事情还没有完,君不见当代的书店里……
张三小说集张三著
李四诗选李四著
如果有人印了一部书:
章太炎文集章太炎著
恭恭敬敬捧去见章老夫子,不遭老夫子破口大骂乱棒打出才怪哩。
艺术家凭其作品得以渐渐成熟其人。
在自己的作品中,艺术家才有望他本身趋于成熟。不仅人奇妙,不仅艺术奇妙,奇妙的是人与艺术竟有这一重严酷而亲昵的关系;别人的艺术无法使自己成熟,只有自己的,才行——重复三遍了,为什么重复三遍。
(赘注:通常的高明之见是:先做人,而后做艺术家;人成熟了,艺术随之成熟--且看持此格言著〔者〕,一辈子吃夹生饭,动辄以夹生饭飨人。)
笑话两种,其一,说者不笑,聆者笑或大笑,说者在心里笑聆者之笑。另一,说者肃然,聆者笑或大笑,说者不明聆者何以笑。「中国在近五年十年内,将产生伟大的文学作品」——属于前述两者中的其一?另一?
这类预言家,不大可能是「伟大的文学作品」的撰著人。
伟大的文学作品,在经营时(在尚未动工时),主者不觉得它伟大,不觉得它一定会伟大。倘若主者时时觉得它伟大,那末结果恐怕是不伟大的,结果有可能是阿世玩世混世欺世的东西。
「中国在近五年十年内,将产生伟大的文学作品」这一论断性的预言的附和者,也不大可能是「伟大的文学作品」的撰著人。万一,真出了「伟大的文学作品」,预言家及其附和者是不知道的。世上已有定评的伟大的文学作品,他们当然承认、崇仰,而他们实在不明白这类文学作品伟大在哪里,如果他们稍稍明白一点,他们就不致作出这样的预言,不致去附和这样的预言。
甲乙二人在路上走。
甲说:「五分钟十分钟内我将捡到一个钱包。」
乙说:那是必定的。」
伟大的文学作品比钱包更偶见,钱包一望而知,伟大的文学作品往往不容易解,难呀,读已是这样难,写就更难上加难了,然而《史记》难不倒司马迁,《红楼梦》也难不倒曹雪芹,在蚕室中发出一阵紧一阵的呻吟声时,在黄叶村夜晚小屋破窗里响起啜粥声时,未知有没有人断言「将产生伟大的文学作品」了,谅想还不会有,因为,虽然中国文人向来是迂阔的多,而那时候还不致迂阔到像现在这样地豪迈,这样的商业广告气。
「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义面陋于知人心。」
一千几百年前就有人如是说。
中国乃君子国,小半是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的君子,大半是凭藉礼义而摧残人心的伪君子。伪君子之能千百年占优势、掌实权,正由于有君子在附会他们的势、支持他们的权,因为,君子是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的呀,只有到了伪君子责怪君子明于礼义明得不够明,陋于知人心陋得不够陋,君子才叹苦,一叹苦,伪君子便把君子宰了。可见中国的君子之陋于知人心陋到什么地步,连伪君子的「人心」也揣摩不透。
中国人都是急性子,耐心也真是好极了。
二辑
p.168
一饮一啄
你是含苞欲放的哲学家
爬满薜荔的墙内 有一番人事
好看的人 咬指甲时尤其好看
夜渐渐亮了 芥川才写这种句子:
蹲在潜艇的机器丛里 想念牛排之畔的荷兰芹
阳光下晾干的亵衫 亚当最初的香味
穷得晚餐后饮苦艾酒吸摩洛城堡牌雪茄
那要看樱花树下有没有自己
修路工橙黄的背心 交通红绿灯 不是色彩
橡皮外套的气息毫无情趣
西方早已文明 尚留下舔食指拇指的小野蛮
粼粼在雪地中的深碧池塘
微雨夜 树丛间传来波兰的心悸
日日价勤于读报的厌世者呵
公园石栏上伏着两个男人 毫无作为地容光焕发
你煽情 我煽智
飞来又飞去的才是天使
富贵之家 贫贱之家 灯光都是暗暗的
那口唇美得已是一个吻
凝坐灯下 愈来愈艳地一阵 不见了
昨夜有人送我归来 前面的持火把 后面的吹笛
问何所嗜 予嗜离题 尤其在情爱上
老鼠从帽子中忽的窜出 拿破仑吓了一跳
秋天的风都是从往年的秋天吹来的
不嫉妒别人与你相对谈笑 我只爱你的侧影
圣洁的心 任何回忆都显得是纵欲
一个酒鬼哼着莫札特踉跄而过 我觉得自己蠢极了
骑着白马入地狱 叼着纸烟进天堂
红裤绿衫的非洲少年倚在黄墙前露着白齿向我笑
凡林荫道转角有一小教堂的 都很美
陌路人忧伤地走近来 走近来 向我笑了笑
不偏食 尤其在哲学桌子上
雨后 总像有谁离去了
取心花怒放的怒字
没有比春夏秋冬的次序更如人心意
野蔷薇开白花 古女子蒸之以泽发
微风善记忆
玫瑰之蕊 以为世界是玫瑰色的
貌合神离固遗憾 神合貌离亦怅惘
士马精妍 四个字凑在一起真熨贴
颤巍巍的老态 从前我以为是装出来的
汉家多礼 称愚人曰笨伯
云影暗了街这头 那头的房子亮得很
展示品禁止接触 我抚摸了安徒生的手提箱
某人写传记 实在是自我炒鱿鱼
动物从不一边走一边吃东西的
有的朋友 如书房砧板 不能无不必多
铜绿的绿是铜不愿意的绿
小小水榭 我和你夏了一夜 再夏一夜
石洗蓝布多口袋的马甲 又入世 又出世
儿时 看武打戏似地读诸子百家
孟子曰 存夜气 我对萧邦一笑
任何东西进了博物馆都有王者相
史家切忌吏气
一双鞋就是一个时代 时代只一个 鞋倒有两只
自我流放者视归如死
须眉浓郁的青年 支票上 暴风雨签名
要恭维残障人的长寿真为难呵
招徕游客的仿古马车 两束寒伧的纸花
寂寞无过于呆看凯撒大帝在儿童公园骑木马
贫穷有时也是一种浪漫
路人之悦目 皆因都在过程中 未露恶意
然后 五只鸟这样斜飞过树梢
春雨绵绵 隔墙牛叫 床上欢娱无尽
炎阳下芭蕉的绿是故意的绿
这种人的爱 邮票背面的胶质
又来一个羞答答的厚颜无耻者
邮差开启路角满满的信箱 人类真噜囌
她斜肩提包疾步而来 深深吸口烟 难哪
盲者之妻天天浓妆艳抹
小包放进大包里就安心了 大包遭劫
那脸 淡漠如休假日的一角厂房
穿件黎明似的丝衫 牵条黑夜般的大狗
乐于走进没有顾客的商店
生命树渐渐灰色 哲学次第绿了
槖槖清脆履声 什么事都有办法解决似的
首度肌肤之亲是一篇恢弘的论文
楼下黑管鸣鸣然 楼上往事如烟
说直爽 他是汽车加油站那种直爽
人们都不感觉到邮局的凄惨神奇
思想会冻 好多哲学著作是冻疮
睛〔晴〕秋上午 随便走走 不一定要快乐
我就把人类看作粮仓中的饿殍
霓虹灯 商业的弄臣
你已落到了街面橱窗中的三桅大帆船的地步
这样走过来 我知道 坏人
时装 多半是上当的意思
人的肉体的风景呀
曳着拖鞋进教堂 她毕竟与上帝是一家人
美国鬼节 一片阳气
有人这样写 天蓝色的天
不太好看的人最耐看
修道院的屋子在修道
原谅亚里斯多德 他泛滥 未能停蓄
平民文化一平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很多科学家在哲学上是票友
古文今文焊接得好 那焊疤极美
中国需要上中下三等启蒙
花谢后 叶子不再谦逊
琅琅上口的成语 最消磨志气
衣袋里的尘屑是哲理性的
论精致 命运最精致
修改文句的过程是个欲仙欲死的过程
在植物动物看来 人的服装化妆统统失败
暴徒的一身壮丽肌肉是无辜的
艺术家是用艺术来埋怨上帝的
五月 草木像是下次不再绿了似地狂绿
夜夜而不夜于夜
活在自然美景中 人就懒 懒就善
啊神啊 你曾以人的名义存在
洁癖之女 最喜男中之尤脏者
无头的天鹅与无头的苍蝇是一样的
罪人进了天堂 会比在地狱更痛苦
有神论分两种 直接有神论 间接有神论
历史无新事 历史也不抄袭
彼等正在热中〔衷〕于描写男骗子和女骗子的爱
常常 哈瓦那摩洛城堡牌雪茄显得是一件大事
容易钟情的人 是无酒量的贪杯者
初恋多半是面向对象的自恋
真实的爱情是飒爽的 哥德明审
有知之为有知,在其知无知之所以无知
无知之为无知 在其不知有知之所以有知
余师雪而鄙残雪
一个体贴入微的大逆不道者
决战于帷幄之中运筹于千里之外的年轻人哪
当仁不让 就是当不仁不让 不让其不仁
或人想作宗师 急急乎去搜罗一代
女人守口如瓶 然后把瓶交给别人
有为而骗的人到后来会无为而骗
此人确有一望无际的小聪明
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第廿八号 哲学的滋味
同上作品 也可以说是一种可以咬嚼的潇洒
在耶稣的眼里 一切人都是病人
耶稣是医生 自己幻想出来的医生
明人刻书 书亡 今人译书 书瘫
她贱 他犯贱
要言不烦地一直噜囌下去 文学家之宿命
人权纲目太粗 才有女权之说
春秋论神智器识季札第一 魏晋论才调风度嵇康第一
敏于受影响 烈于展个性 风格之诞生
艺术是光明磊落的隐私
孩子的假笑 老人的羞涩
得不到快乐而仍然快乐的才是悲观主义
愚者斥智者为异己份子
安徒生(H.C.Andersen)初到中国时 大家叫他英国安徒生
假如老虎背个包在森林里走 多难看
胖姑袭花衫 花都胖起来
从没见过一个十分狡猾的人后来成了疯子
葱油面饼的热香 最人间味
寂寞 多半是假寂寞
知与爱永成正比 这是意大利产的好公式
恐怕不是代沟 是弱水一片
凡是主义都是别扭的 主义 就是闹别扭的意思
本能地反对一切既成见解 美丽的法国夫人如是说
晨起洗澡 把夜洗掉
迂腐并非下流 中国就有一种迂腐而下流的东西
脏到了眼镜片也不拭干净
据自诉 他之所以无志 是因为怕得罪人
老夫妻的脸总相像 走路姿势尤其像
糊涂不是单数 必要复数 才真的糊涂了
这是一种口唱光明脚向黑暗走去的奇异动物
平易近人 近什么人 如果所近非人
木匠死了 烟斗放在床边 温热的
把顿悟放在渐悟中 犹卵之在窝
桃树不说我是创作桃子的 也没有参加桃子协会
健康是一种麻木
像卡夫卡那样 是很累呵
汤显祖的简札可读性颇高 你说呢
西青散记 有些片段像纪德的地粮
看在莫札特的面上 善待这个世界吧
巴黎灰濛濛冷得出奇 不 用心工作
耶稣近了 食品店又要用棉花冒充雪花了
手忙脚乱地爱过一夜 从此没见面
弱者与弱者的舐犊情深或相濡以沫 只会更弱
幸 不幸 都在于目睹共产主义的破产
精神世界是不是也有统一场呢
人 自从有了镜子才慢慢像样起来
全世界选定的健美先生 一枪立毙
齐克果 卡夫卡 他们真难受
艺术 以魔性呈现神性
实在不惯于地上走 鹰说
王实甫比关汉卿更懂事些
悲苦 使人精致 使人粗糙
宗教是云 艺术是霞
有见卧佛 曰 此子疲于津梁矣 始津梁矣
知识不必多 盈盈然即可
庶民有雪亮的眼睛 庶民无远见 庶民无记忆
自尊 实在是看得起他人的意思
英雄第一次遇上命运 命运阅英雄多矣 英雄必败于命运
文学 哲学 一入主义便不足观
卖座鼎沸 票房寥落 是同一个戏在两个地方上演的实况
淫荡者找到了心上人便会从此忠贞
歌唱家的声带也不是她的 国王右手的食指也不是他的 到了那一天
母爱是一种忘我的自私
人生恰如监狱中的窳劣伙食 心中骂 嘴里嚼
如将文学比作药 也只供内服 不可外敷
听得见的是修辞 听不见的是诗
以众生的愚昧来反衬一己的明慧 这种宿命真可悲
途遇畴昔之情人 路的景色变了一变
希腊的夕阳至今犹照着我的背脊
夏季的树 沉静 像著作已富的哲人
美的脸 美的肢体 衰老时常会刻毒地自我讥讽
禅和道 宜作方法论不宜作目的论
列宁的额头消失 普希金的颊须永存
狗咬狗 那末谁是狗呢 咬起来就知道谁是狗了
鲜艳的色 面积过大会感到恐怖
现代艺术 思无邪 后现代艺术 思有邪 再下去呢 邪无思
女人最喜欢那种笑起来不知有多坏的男人
忠厚朴讷是奸险之徒的包装
中国有两种特产 先验太监 自费汉奸
田园诗之美 美在田园消失之后
怕只怕两三百年后启蒙运动在中国如火如荼
年轻人以为臂上的刺青便是永恒
本身无文化 外来的文化既是多元 于是好样不学会〔坏〕样乱学
尤其在爱情上 莫指望一劳永逸
历历在目的是情人的情人的那张脸
裸鸡在明煌的烤箱中转呀转 好像很幸福 谁幸福
我是一只厌恶花朵的蜜蜂
端坐而等待开幕 音乐响着响着 特别感到自己人格的独立性的酸楚
梵谷不过是在用画笔说 这样 这样 自然就更自然
虚荣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光荣没有份了
性无能事小 爱无能事大
滥情非多情 亦非薄情 滥情是无情 以滥充情
老实人不会说俏皮话 最俏皮的人惯说老实话
现代的那种住房 一家一套 平安富裕地苦度光阴
矫健者的背沟 削至腰部的那种遒紧的清虚 每次都令人心折
至多是这样说 逝者的生命延续在存者的身上
爱情如雪 新雪丰美 残雪无奈
我的幸福都是「幸福」 去掉「 」就不幸福了
序
至今我还执著儿时看戏的经验,每到终场,那值台的便衣男子,一手拎过原是道具的披彩高背椅,咚地摆定台口正中,另一手甩出长型木牌,斜竖在椅上——
明日请早
他这几个动作,利落得近乎潇洒,他不要看戏,只等终场,好去洗澡喝酒赌博困觉了——我仰望木牌,如梦而难醒,江南古镇的旧家子弟,不作兴夜夜上戏院,尤其是自己年纪这么小。
再说那年代的故乡,没有经常营业的戏院,要候“班子”开码头开来了,才贴出红绿油光纸的海报,一时全镇骚然,先涌到埠口的帮岸上,看那几条装满巨大箱笼的船,戏子呢,就是爬动在船首船艄的男男女女,穿着与常人无异,或者更见褴褛些,灰头土脸没有半点杨贵妃赵子龙的影子,奇怪的是戏子们在船上栗栗六六,都不向岸上看,无论岸上多少人,不看,径自烧饭,喂奶,坐在舷边洗脚,同伙间也少说笑,默默地吃饭了。岸上的人没有谁敢与船上招呼,万一走来个喊话的,大家就不看船上而看岸上的那个了。
混绿得泛白的小运河慢慢流,汆过瓜皮烂草野狗的尸体,水面飘来一股土腥气,镇梢的铁匠锤声丁丁……寂寞古镇人把看戏当作大事,日夜两场,日场武戏多,名角排在夜场,私采行头簇崭新,票价当然高得多。
预先买好戏票,兴匆匆吃过夜饭,各自穿戴打扮起来,勿要忘记带电筒,女眷们临走还解解手,照照镜子,终于全家笑逐言开地出门了,走的小街是石板路,年久失修,不时在脚底磔咯作响,桥是圆洞桥,也石砌的,上去还好,下来当心打滑,街灯已用电灯,昏黄的光下,各路看客营营然往戏院的方向汇集。
“看戏呀?”
“嗳看戏!”
古镇哪里有戏院,是借用佛门伽蓝,偌大的破庙,“密印寺”,荒凉幽邃,长年狐鼠蝙蝠所据,忽然锣鼓喧天灯火辉煌,叫卖各式小吃的摊子凑成色香味十足的夜市,就是不看戏,也都来此逗留一番。
戏呢,毋须谈,以后或者谈。散戏,众人嗡嗡然推背接踵而出寺门,年纪轻的跨圮墙跳断垣格外便捷,霎时满街身影笑语像是还有什么事情好做,像是一个方向走的,却越走越岔渐渐寥落,寒风扑面,石板的磔咯声在夜静中显得很响,电筒的光束忽前忽后,上桥了,豆腐作坊的高烟囱顶着一弯新月,下面河水黑得像深潭,沿岸民房接瓦连檐偶有二三明窗,等候看戏者的归返——眼前的一切怎能与戏中的一切相比,本来也未必看出眼前的人没意趣,见过戏中的人了,就嫌眼前的人实在太没意趣,而“眼前的人”,尤其就是指自己,被“戏”抛弃,绝望于成为戏中人。
我执著的儿时看戏的经验宁是散场后的忧悒,自从投身于都市之后,各类各国的戏应接不暇,剧终在悠扬的送客曲中缓步走到人潮汹汹的大街上,心中仍是那个始于童年的阴沉感喟——“还是活在戏中好”,即使是全然悲惨了的戏。
“分身”“化身”似乎是我的一种欲望,与“自恋”成为相反的趋极。明知不宜作演员,我便以写小说来满足“分身欲”“化身欲”——某编辑先生于刊出《两个小人在打架》后,再度约稿时声称:“我们知道您曾经担任过中学国文教师……”。某编辑女士览及《完美的女友》之类,访谈中提起:“看到了为您缝制丝质衬衫的女雕刻家等您从前的伴侣,可否请您谈谈您的诸多‘情障’。”某青年读者来信问:“从《第一个美国朋友》看,你幼年家境很好,教养是不错的,后来怎会一事无成的呢?”《芳芳NO.4》引起女读者的义忿,其中有位姑娘力主“芳芳是个好女孩”所以“你怎么就这样看待她?”——我没有在中学教过国文。也没有作过石油工程师与女雕刻家旧情复叙。福音医院是有的,美国孟医生对于我是陌生人。我从一个男人身上取了“芳芳”的模特儿,那音乐家的原型却是个女的;情况既然颠倒,也即是本来就没有这回事——当时我并未按实回复编者读者,怕会被认为我讳避抵赖,认为我不够朋友。
如果要够朋友一下,便得拈动三个名词:梦、生活、艺术,此三者被反复烹调得十分油腻,只可分别抉取其根本性质——不自主、半自主、全自主——我偏爱以“第一人称”营造小说(也通用于散文和诗),就在乎对待那些“我”,能全然由我作主。
“……袋子是假的,袋子里的东西是真的。当袋子是真的时,袋子里的东西是假的了。”(一则笔记)
再多解释就难免要失礼。还是顾左右而续叙往事吧——古镇春来,买卖蚕种筹开桑行的热潮,年年引起盛大的集市,俗称“轧蚕花”,庙会敬奉的主神名叫“蚕花娘娘”,不见得就是指嫘祖。那娘娘有个独生的“蚕花太子”,是最喜欢看戏的,所以在一切的闹忙中,扣人心弦者还是借此机会大家有得戏看,旷地上搭起巍然木阁,张幔蒙帘,悬幡插旗,蚕花太子用小轿抬来摆在最好的位置上,咚咚喤喤,人山人海,全本“狸猫换太子”,日光射在戏台边,亮相起霸之际,凤冠霞帔蟒袍绣甲,被春暖的太阳照得格外耀眼,脸膛也更如泥做粉捏般的红白分明,管弦锣鼓齐作努力,唱到要紧关头,乌云乍起,阵雨欲来,大风刮得台上的缎片彩带乱飘乱飘,那花旦捧着螺钿圆盒瑟瑟价抖水袖,那老生执棍顿足“天哪,天……哪……”一声声慷慨悲凉,整个田野的上空乌云密布,众人就是不散,都要看到底,盒子里的究竟是太子、是狸猫……
这种“草台戏”即所谓“社戏”,浙江上八府往往开演在祠堂里,如果现成的戏台临河,便围泊了许多乌篷船,启篷仰观,观罢荡橹而去。下三府的敬神献戏,贪图看客多多,向木行借来长条毛板,面对戏台架作马蹄形的层座,外边便是大片大片嫩绿的秧田,辣黄的油菜花发着浓香,紫云英锦毯也似地一直铺到河岸,然而日日见惯的平凡景致,哪里抵得过戏台上的行头和情节,璨烂曲折惊心动魄,即使太子总归假的,即使狸猫总归假的,而其中总归有真的什么在——我的童年,或多或少还可见残剩下来的“民间社会”,之后半个世纪不到就进入了“现代”,商品极权和政令极权两者必居其一的“现代”,在普遍受控制的单层面社会中,即使当演员,也总归身不由己,是故还是写写小说(其实属于叙事性散文),用“第一人称”聊慰“分身”“化身”的欲望,宽解对天然“本身”的厌恶。至此,童年看戏散场后小街磔咯作响的石板,桥堍豆腐工场高烟囱上的新月,也被装在前面所说的那种袋子里而不再怨尤了。
美国喜剧
上午的喜剧
咖啡放在窗台上吹凉。
楼下,人行道边,兀立一女士。
戴帽,背影窈窕,腿纤长,侧首时帽沿闪露下颔、尖,口唇、薄。服式经过悉心调理:白衫白裙白袜,黑高跟鞋黑绸腰带黑皮包黑草帽,帽缀白结——我笑了一下,为了风格,宜涂黑的唇膏。
喜鹊。
至少是属于清秀的一类。站着等谁?
站的姿态看若静止,其实时时变换重心。眺望……难说是焦灼,是安详。
咖啡可以喝了。
喝完,又到窗前。
阳光直射着她,八月的上午,是谁这样不守时,她的耐性真不坏,为何不一怒而离去。
年龄,是年龄使她自卑而迁就了。
我习惯于从人背影推测其岁数,那么她是三十以上,不会是四十的。保养得很好,颇善修饰,鞋头有金瓣,皮包亦金扣,帽结中芯簪以金花,三种金质的成色相同,当然,取白金则更形超然。她所盼待的来者,恐怕也不致是非常之富有,除非是个骗子。
三十多岁,是受骗的年龄,自以为不像少女那样容易上当了,又心虚得认为别人已是不要她上当了。
她不在家等,到街上来,自有其隐私……
我等什么。回内房开灯工作。
近几天,气温又升高,上午阳光火辣,放窗帘……那女士又站在老地方,统体黄调子,嫩杏色的小帽,歪歪地很俏皮,还加发网,拢过前额,算半袭面纱,好手法。
这次从她的转侧间知道了她的脸,长型。
对了,脸长的人尤其爱修饰打扮,即使是男士,也是这样的。
她不漂亮,没有值得品味的特征,她可以自慰的是身材。能穿着得使人感到除了脸庞她可称是美女。
所以特别要用心于全身款式,今天的黄调子,不错,可惜头发的褐色太深,她也不笨,就此笼一层纱网,以全其飘逸——她对别人谅来也善熨恤,上了岁数的女人常以此取胜,以此弥补天然的青春魅力的浅涸。
那么谁是她的情夫,每次劳她久久苦等,太无礼了。
她也太痴心,炎阳下,穿得端端正正,引颈频眺,居然还风姿绰约。
这两个人都使我生气——放下窗帘。
早餐不用咖啡,改为牛奶麦片。
她又亭亭玉立在那下面了。
一身蓝。
今年夏季干旱,八月杪的阳光,整套深蓝,吸热,她受得了?雕像似的。那男人就值得这样呆等,我也非见见他不可,至少看看他开的车是什么牌儿的——那个次次迟到的究竟是什么英物,害得她如此死心塌地。
我之所以从来不事钓鱼就因为毫无耐性。两次了,谁知她后来是怎样离开我窗下的。
喝了半杯麦片,忽然自问:她还在?
急趋窗口——没了,载走了,幸福了。
她站过的那一小块地面特别寂寞。
忙了半个月。工作不能由旁人顶替,最好有人代我吃喝,代我睡,代我上洗手间,抽烟不必代,自己来。
美国的九月也像中国的九月那样一雨成秋。我算忙过了这阵子,凉意中沉沉睡足八小时,启帘,阳光大射,目为之眩,久别重逢似地俯见那时装女人又好端端站在老位置上,淡淡秋装,伫立的姿态自有其范式,一望而知是她。
今天我有闲暇,非等到她的情夫出现不可。她的精心修饰着意打扮值不值得。
燃一根纸烟,对自己默许:这桩悬案今天解决。
其实此女士的性格非常老派,即使是她事事都敬业,有提前赴约的小布尔乔亚作风,也毕竟是傻的。如此盛装严装巧装奇装,眼巴巴地鹄立恭候,岂非反而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了。
来者难道是个矫健昳丽的少年——她在年龄上大大屈服了!
她蠕动,她举手,招挥,多稚气……
她朝着来者的方向奔过去……
长而且大的巴士驶近,这一段人行道全是车身的投影,她奔过去的地方是巴士站——上车。
上午九时以后,郊区巴士的班次减少,又不准时,每次难免要久等。
下午的喜剧
二次大战后的罗斯福夫人补充了关于自由的解释,她何尝明白自由是解释不全的。
在我十六岁时,聪明漂亮的三表哥是廿五岁,我认为他老了,有点瞧不起他。他说:
“削苹果,多削一层苹果就小一层。什么东西越削越大,削一层大一层?”
我败下阵来,只好求他讲:
“墙洞,在泥墙上挖一小洞,用力转削,削一层,大一层。”
现在我想,“自由”,就是这样吧。如果再提一项“免于纳税的恐惧的自由”,罗斯福夫人会发愣(原文作“楞”),再提一项“免于购物付款的恐惧的自由”,可尊敬的夫人要拿起电话喊人了。所以我很平静地照章纳税,按价付款。只有两次,我——
我在郊外的高速公路上忘情地飞驰,那指针也倒得看不见了,突然一辆雪白的警车横在不远的前方,我自以为机敏地即行减速……很简单,他们有雷达波记录,彼此下车,谈也不用谈地谈了几句,三天后,我自首去了。
不在法庭的被告席上站着,是在方形的奥非司之一角,坐下,审问我的,几乎是个老人。
“先生,你开的车是大大超速了。”
“是的。我不知道美国郊区的高速公路有这种限制。”
“不知道?”
“是的。我在德国郊外开车是不受速度限制的。”
“德国是这样吗?”
“是的,一直是这样的。”
“前几天你可是在美国开车啊。”
“是的,我已经说了,我不知道。”
“超速是事实,不因你不知道美国的规定而变得不是事实了。你得罚款三十五美元,不是马克。”
我不想再为自己辩护,德国郊区行车是想像出来的,美国小吏的想像力追不上我,赶快付了三十五美元。
夜晚在酒吧和朋友谈起,大家祝贺我好运道,哪(原文作“那”)有这便宜的罚款。于是这顿晚宴全部归我付账,包括小费,总之我是大大地便宜了一场。
另一次我似乎吃了亏。
大雪天,午后,快傍晚了,从地下车站的厕所中踅出,我点了根纸烟,两个警察太空来客似地活现在左右侧,要我出示证件——警察举起簿子,瑟瑟填就一单,扯下给我,才明白犯了违章吸烟罪。心想,与这两条汉子不必噜苏,他们也正缺乏政绩,我成全了他们吧,希望还是在警局的某小吏身上,当然我不会说德国地下车站是流行吸烟的。
过了不知几天,传票到,这次是在帝国大厦附近的一幢灰白高楼的第七层受审了。
糟的是他们行将下班,喜的是同意我延期,我逍遥法外了一个月。
是日午后我从速赶去,还是糟,戋戋小事,也要与待决的众生呆坐在长椅上谨候传呼。
有烟灰缸呢,我便光明磊落地抽烟。
浏览周围,平凡得很。男的居多,全是中年人,没有一个老的,那是老人已没有犯罪的活力了。没有一个年轻的,那时年轻人犯的罪要堂皇得多,不会落到这里来——我忽然惭愧,这种违章吸烟罪,多不景气。
从内部各个门里出来提审罪犯的法官也毫无气派,人员倒不少,缓步走到栏边,低头端详手中的纸本,轻轻叫出一则姓名,立即有人站起,上前推栏随之进去了。
使我惶惑的是叫声之轻轻,而那个罪人怎会听出叫的正是他,接连十次,都这样。
我认为轮到我时,一定听不清,而且似乎永远也轮不到了。
我突然站起,没错,是我了——那褐色套服黑框眼镜的半老头一出小门,我就感到他是来传我的,他的唤声极轻极轻,我听来竟十分清晰肯定,难怪别人都一无失误。
“请你说一下你的姓名。”法官沉浊的喉音,隔着一张棕色的写字台。
他的左唇上的雪茄已经很短,快要散裂,是涎水湿的……我报了姓名……他把雪茄捉下来揿在烟缸中,低头打了个喷嚏,赶紧说了句上流社会惯用的歉词,又喷嚏,再致歉词。
如果再连续几个喷嚏,歉意累积,我有望免于罚款了。
他捉起那小半枝(原文作“只”)行将散裂的雪茄,凑唇,吐吐烟屑,决定把它(原文作“他”)揿死在烟缸里。
“先生,你曾在车站上吸烟吗?”
“我准备吸烟,警察先生就上来了。”
“那上面没有这样写。你是正在吸烟中被发现的。”
“他没有写详细。”
“按照你的说法,他也不必详细写了。”
“我说的是事实,我自己明白,我不怪别人不明白。”
“罚款二十五元。”
“请问,是否可以付低于此数的罚款,如果没有可能免于罚款的话。”
“先生,这是最低的罚款了。在我手上,这个数字的罚款,今年差不多是第一次。”
“你是否觉得很高兴?”
他可爱地(原文作“的”)耸耸肩,低头填写罚款单了。
“文明”是“愚蠢的复杂化”,美国的电脑的神经末梢中已有了我的两次犯罪纪录,第三次会是什么,我的兴趣转入第三次了。
他正扯单子,缩手,捂住了半个脸,喷嚏,照例即口(原文作“扣”)一句文雅的歉词,这种旧式习惯使我有置身前半世纪上流社会的感觉。然而全世界的司法机关都一样,墙面,案头,是没有装饰品的,便立刻形成严肃得冷酷的特殊气氛——这并不是等于说我是经常出入世界各国司法部门的。
请看,罗斯福夫人,我并不希望有免于罚款的恐惧的自由。
聪明的漂亮的表哥,你也请看,我落在你给我猜的洞里了。
除了现实世界,还有一个世界可以无限地享用自由,那是罗斯福夫人和我表哥未必熟悉的。
在“观念世界”中,我还该加速,而且喷烟,以引起人们的注意。
是吗,尊敬的夫人。
表哥,你说呢。
一车十八人
我们研究所备有二辆车,吉普、中型巴士。司机却只有李山一个。
李山已经开了三年车,前两年是个嘻哩哈啦的小伙子,这一年来没有声音了,常见他钻在车子里瞌睡,同事间无人理会他的变化,我向他学过开车,不由得从旁略为打听,知是婚后家庭不和睦——这是老戏,恋爱而成夫妻,实际生活使人的本性暴露无遗,两块毛石头摩擦到棱角全消,然后平平庸庸过日子,白头偕老者无非是这出戏。我拍拍李山的肩:“愁什么,会好起来的,时间,忍耐一段时间,就好了。”他朝我看了一眼,眼光很暧昧,似乎是感激我的同情,似乎是认为我的话文不对题。
我渐渐发现《红楼梦》之所以伟大,除了已为人评说的多重价值之外,还有一层妙谛,那就是,凡有一二百人日常相处的团体,里面就有红楼梦式的结构。我们这个小研究所,成员一百有余两百不足,表面上平安昌盛,骨子里分崩离析,不是冤家不聚头,人人眼中有一大把钉,这种看不清摸不到边际、惶惶不可终日的状况,一直生化不已。于是个个都是脚色,天天在演戏,损人利己,不利己亦损人,因为利己的快乐不是时时可得,那么损人的快乐是时时可以得来全不费工夫的。
有时我叹苦,爱我的人劝道:“那就换个地方吧。”我问:“你那边怎么样?”“差不多,还不如你研究所人少些。”我笑道:“你调到我这边来,我调到你那边去。”——我已五次更换职业,经历了五场红楼梦,这第六场应该安命。
夏季某日上午,要去参加讨论会,十七个男人坐在中型巴士里等司机来,满车厢的喧哗,不时有人上下、吃喝、便溺……半小时过去,各人的私事私话似乎完了,一致转向当务之急——李山呢,昨天就知道今天送我们去开会的,即使他立刻出现,我们也要迟到了。
李山就是不来。
我会开车,但没有驾驶执照,何况这是一段山路,何况我已经五次经历红楼梦,才不愿自告奋勇充焦大呢。
李山还是不来。
三三两两下车,找所长,病假。副所长,出差。回办公室冲茶抽烟,只当没有讨论会这回事。
李山来了——大伙儿弃烟丢茶,纷然登车,七嘴八舌骂得车厢要炸了似的。
“十七个等你一个,又不是所长,车夫神气什么,也学会了作威作福。”
“瞧他走来时慢吞吞的那副德性,倒像是我们活该,李山,你知不知道你是吃什么的!”
“我们给车钱,加小费,李山你说一声,每人多少——你罢工,怎么不坚持下去,今天不要上班嘛,坚持两星期就有名堂了。”
“记错了,当是新婚之夜了,早晨怎舍得下床,好容易才擘开来的。”
“半夜里老婆生了个娃,难产,李山,你是等孩子出了娘胎才赶来的吧?”
“我看是老婆跟人跑了,快,开车,两百码,大伙儿帮你活活逮住这婆娘,逮双的。”
李山一声不响。自从我向他学开车以来,习惯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那些油嘴滑舌的家伙尽说个没完,我喊道:
“各人有各人的事,难得迟到一回,嚷嚷什么,好意思?”
“难得,真是难得的人才哪,谁叫我们自己不会开车,会开的又不帮李山的忙,倒来做好人了。”
竟然把我骂了进去。这些人拿此题目来解车途的寂寞,也因为平时都曾有求于李山,搬家、运货、婚事丧事、假日游览……私底下都请李山悄悄地动用车辆,一年前这个嘻哩哈啦的小伙子肯冒风险,出奇兵,为民造福。近年来他概不理睬,大家忘了前恩记了新怨,今日里趁机挖苦一番,反正今后李山也不会再有利可用,李山是个废物,只剩抛掷取乐的价值。
“话说回来,不光脸蛋漂亮,身材也够味儿,李山眼力不错,福份不小,该叫你老婆等在半路,我这么拦腰一把,不就抱上车来了么,夏天衣裳少,欣赏欣赏,蜜月旅行。”
“结婚一年了,老夫老妻,蜜什么月。”
“我是说我哪,他老婆跟我蜜月旅行,老公开车,份内之事。”
哄车大笑。
“女人呀,女人就是车,男人就是司机,我看李山只会驾驶铁皮的车,驾驶不了肉皮的车。”
“早就给敲了玻璃开了车门了。”
哄车大笑。
十六个男子汉像在讨论会中轮流发言,人人都要卖弄一番肚才口才。我侧视李山,他脸色平静,涵量气度真是够的。
“闭上你们的嘴好不好,不准与司机谈话,说说你们自家的吧,都是圣母娘娘,贞节牌坊。李家有事没事,管你们什么事?”
一个急煞车,李山转脸瞪着我厉声说:
“我家有事没事管你什么事?”
我一呆:
“我几时管了?”
“由他们去说,不用你噜苏。”
他下车,疾步窜过车头,猛开我一侧的车门,将我拉了出来。
“你倒怪我了?”我气忿懊恼之极!
李山一跃进座,碰上门,我扳住窗沿,只见他松煞车,踩油门突然俯身挥拳打掉我紧攀窗沿的手,又当胸狠推了一把——我仰面倒地,车子一偏,加速开走了。
“李山,李山……”我仓惶大叫。
巴士如脱弦之箭——眼睁睁看它冲出马路,凌空作抛物线坠下深谷,一阵巨响,鸟雀纷飞……
我吓昏了,我也明白了。
心里一片空,只觉得路面的阳光亮得刺眼。
好久好久,才听到鸟雀吱唧,风吹树叶。踉跄走到悬崖之边,丛薮密密的深谷,没有车影人影,什么也没有。
…………
不能说那十六个男人咎由自取。我要了解那天李山迟来上班的原因——能听到的是他妻子作了对不起李山的事,不是一桩一件,而是许多许多,谁也说不明说不尽,只有李山自己清楚。
上海赋
本篇的最初一念是,想到“赋”这个文体已废弃长久了。“三都”、“二京”当时算是“城市文学”。上海似乎也值得赋它一赋。
古人作赋,开合雍容,华瞻精致得很,因为他们是当作大规模的“诗”来写的(“赋者,古诗之流也”),轮到我觊觎这个文体,就弄得轻佻刻薄,插科打诨,大失忠厚之至的诗道。再者,太冲、平子二位先贤,都曾花了十年工夫从事,门庭藩溷皆置笔纸,现成的资料想必多得用不完,我却托人觅一张上海的旧地图也千难万难,只凭一己风中残烛般的记忆,写来实在上下勿着把,左右不逢源。原拟的九个章目,择了其二其三,以《从前的上海人》为题,没头没尾地发表了,当然不成其为赋,据说读者都心痒,不满足。那已是去年秋天的歉疚事。
现将另外的四个章目敷衍出来,兴已①阑珊,不复有“三都”、“二京”、“一市”的联想了,之所以还要以“赋”为名,意在反讽。这样糟的糕,竟敢邻比“古诗之流”――读者在嘲笑作者太无自知之明时,就放松了更值得嘲笑的从前的上海人。
过去的过去
大约二十年代初到大约四十年代末,上海显现了畸形的繁华,过来之人津津乐道,道及自身的风流韵事,别家的鬼蜮伎俩――好一个不义而富且贵的大都会,营营扰扰颠倒昼夜。豪奢泼辣刁钻精乖的海派进化论者,以为软红十丈适者生存。上海这笔厚黑糊涂账神鬼难清,讵料星移物换很快收拾殆尽,魂销骨蚀龙藏虎卧的上海过去了,哪些本是活该的,哪些本不是活该的;谁说得中肯,中什么肯,说中了肯又有谁听?因为,过去了呀。
尤其在海外,隔着暂时太平的太平洋,老辈的上海人不提起上海倒也罢了,一提起“迪昔辰光格上海呀”,好比撬破了芝麻门,珠光宝气就此冲出来,十里洋场城开不夜,东方巴黎冒险家的乐园,直使小辈的上海人憾叹无缘亲预其盛。尚有不少曾在上海度过童年的目前的中年者,怪只怪当时年纪小,明明衣食住行在上海,却扑朔迷离,记忆不到要害处,想沾沾自喜而沾沾不起来。这批副牌的上海人最乐于为正牌的上海人作旁证,证给不知“迪昔辰光格上海呀”为何物的年轻人听,以示比老辈不足比小辈有余。其实老辈的眷恋感喟,多半是反了向的理想主义,朝后看的梦游症。要知申江旧事已入海市蜃楼,尽可按私心的好恶亲仇的偏见去追摹。传奇色彩铺陈得愈浓,愈表明说者乃从传奇中来,而那些副牌杂牌的上海人的想当然听当然,只不过冀图晋身“上海人”的正式排档耳。
“上海”!一望而知这块地方与海有着特殊因缘,叫起来响亮爽脆,感觉上又摩登别致,其实是宋代人不加推敲地取了这个毫无吉庆寓意的乏名。宋代的上海起先是一个小镇,到后来才升为县,清季把上海归属松江府。道光三十三年中英江宁条约的订立,不论恶运好运,上海是转运了,从此风起云涌蔚为商埠,前程一天比一天更未可限量。此丕变,以出现英、法等国的租界为征候为标帜。西方远来的冒险家并不冒多少险,以经营地产为发财捷径这是明的白的,那暗的黑的致富之道便是私贩“洋药”鸦片。反正“鸦片战争”的结果是开“不平等条约”之端,所谓“五口通商”的其他四口,自然不及上海的得地理之优越。市境处于黄浦江与吴淞江的合流点,扼长江门户,东向出驶,近可达沿海诸埠,远通东洋南洋西洋各国,西入长江、沿江省会襟带衣连,是故当初京沪、沪杭甬、淞沪等铁路之兴建,皆以上海为起点。现下健在于海内外的“老上海”们,大抵记得租界浪向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邪气好白相,也许忘了1927年的上海还只算是特别市,到1930年才直辖当时的行政院,重新勘定市界,把原有的十七个市乡概名为区。其中的特别区,便是英美合称的公共租界及法租界。从黄浦江外滩起,由公共租界的大马路和法租界的法大马路,下去下去卒达静安寺区长约十里,就是口口声声的十里洋场,或十里夷场十里彝场――翻翻这点乏味的老账,无非说,上海与巴黎、伦敦这些承担历史渊源的大都会是不同类的。老账如果索性翻到战国时代,楚相黄歇请封江东是献了淮北十二县作交换,当然算得有头脑、识时务,而江东的政治中心却定在苏州。春秋后期,东南沿海已藉水路发展商业,上海北面有水道叫沪渎。渎是通海的意思。黄歇浚了一条黄歇浦(黄浦江),又修了一条通阖闾的内河(苏州河),可奈三千食客中的珠履份子没有造外洋轮船的工程师,春申君到底未能出国访问对外贸易。
两汉、魏晋南北朝,上海平平过,曾泛称为海盐县、娄县,唐代改称华亭县,随设置船舶堤岸司、榷货场,但还只是“上海镇”。宋熙宁年间,此镇尚属华亭县,南宋的瞿忠、王世迪辈之所以在上海占籍生根,着眼于上海物价比杭州便宜,本人还是去临安做官的。元朝短,铁骑蹂躏,上海反见萧条。明嘉靖之重视上海,那是为了筑城御倭寇。清初因郑成功、张煌言的沿海活动,上海“海禁”了。康熙解禁,上海复苏;康熙崩,雍正又把上海封闭――翻翻这点更寒酸的“流年不佳” 的老账,意思是“上海”从来没有出过大事物大人物,就算明朝万历年间的徐光启还像样吧――总之近世的这番半殖民地的罗曼蒂克,是暴发的、病态的、魔性的。西方强权主义在亚洲的节外生枝,枝大于叶。从前的上海哟,东方一枝直径十里的恶之华,招展三十年也还是历史的昙花。
繁华巅峰期
整四年,上海畸形②繁华的巅峰期是整整四年,已过去半个世纪。1937年秋末,日军在杭州湾登陆,租界之外的上海地区全部沦陷,租界有了新名称: “孤岛”。“八一三”抗战爆发后,不仅苏州河以北的居民仓皇避入租界,上海周围许多城市的中产者,及外省的财主殷户富吏,纷纷举家投奔租界,好像赶国难狂欢节,人口从一百万猛增到四百万。外国人非但不走,反而向西方呼朋引类。联手利用租界当局的所谓中立政策,使“冒险家的乐园”加倍险了别人乐了自己。英美金融资本通过汇丰、麦加利、花旗三大银行,稳稳控制着上海的经济枢纽,欧美各国商品充斥上海,很多公司店铺纯卖舶来品,所以上海人一向对国际名牌精品背诵如流,藉此较量身份之高低。苏联的大轮船彩旗招展在黄浦江口,好莱坞影片与莫斯科影片同时开映,这边桃乐赛摩娜巧笑,那边夏伯阳怒目,国际间谍高手云集,谁也不放过远东最急剧的情报漩涡。
法西斯德国特派大师级女宣传家专驻上海,美、英、法、意、苏联都在上海精密设置间谍中心,《大美晚报》、《泰晤士报》、《密勒士评论》、《二十世纪》、《总汇报》、《时代》、《每日战讯》,这些英文、法文、俄文、中文、日文的报刊布满上海街头,报童喊来琅琅上口琅琅换口。广播电台更是直截了当,英国电台、苏联电台、德国电台,用中、英、俄、德、法、日等语言抢报新闻,宣传战空前白热化。上海的商业电台在夹缝中自管自出花头,忽而蓬拆蓬拆郎呀妹呀“香槟嗯酒气满场呀飞”,忽而铜磬木鱼“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白衣观世音菩萨”,梵音和靡靡之音无非为了做生意。
尚须回顾抗战前的那几年。中国江南得天时之美,庄稼及农副业收成普遍富饶,而上海确凿在工业生产和市场消费的有机关系上,已形成系统颇见气候,加之各地涌来数以百万计的人口中,不乏挟巨资以争长雄的俊杰,中产者也横心泼胆,狠求发展,小产、无产的活动份子,个个咬牙切齿四出拼搏,有不可窃尽之精力 ――新的工厂、商店、旅馆、酒家、游乐场、大厦、公寓、小洋房,这边破土动工,那边落成剪彩,愈造愈摩登漂亮。租界四陬本来是黑暗冷清的,际此高楼林立万家灯火,都市迅速膨胀,还是容纳不了疯狂涌来的人潮,大房东、二房东、三房东,即使是房客也招收单身寄宿者,甚至一个无窗无门的小角落,白天是小赵的窝,夜里是老沈的巢。租费的昂贵不足为奇,奇的是“顶”费,顶费者既非信用押金,亦不是预付租款,完全是敲诈性的索取,而且必须一次付以足赤的金条,当时叫 “条子”,租赁谈判叫“讲条子”。
大房东先伸手,二房东向三房东伸手,三房东向房客伸手,房客向“大上海”伸手,金条乱飞,不舍昼夜,从1937年到 1941年,只要在租界上顶一个店面、一只电话,无不财源滚滚心宽体胖。然而若要成为“真正上海人”,就大有讲究,一“牌头”、二“派头”、三“噱头” (又称“苗头”)。“牌头”是指靠山,亦即后台,当时说法是“背景”。总之得有军政要员、帮会魁首、实业大王、外国老板,撑你的腰,即使沾一、两分裙带风,斜角皮带风,也够牌头硬了,君不见客厅的最显眼处挂着一帧大大的玉照― - Re: 木心让我想起葡萄牙的佩所阿posted on 04/23/2007
Gadfly介绍过木心的,谢谢玛雅作更多的介绍。
上回说木心的笔头硬,内容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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