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为什么要跑到黑龙江？
父亲：这说来话长了。咱们老家是喀左县 ，那时候咱家给定的成分是富农。其实咱家也没有地，不是地主，你爷和你太爷都是做买卖的。你太爷和你爷那时候也是走私，走私烟土和枪械。后来政府让上缴，你太爷死活也不承认家里有枪，那时候咱家里生活好，有人跟政府报告，说咱家里有枪，但是你太爷嘴硬，说什么也不承认，一承认那就完了，等最后你太爷还是死在大狱里。
咱家要做买卖，骡子多。你爷年轻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远近都有名，双手用匣子枪，胡子 都不敢劫赵麻子的货。你爷枪法好。

问：你见过枪么？
父亲：那能没见过么？等咱们从辽宁往关东跑的时候，你爷没在家，我和你奶把家里的枪和烟土埋起来的。埋到村子前边一颗大榆树底下，当时埋完也就不打算再要了。快五十年了，再也没回去，不知道那地方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枪就算是还有，也都得烂成废铁了。

问：怎么跑到黑龙江的？
父亲：你爷不敢在家里呆，就先到黑龙江了。咱家成分不好，受欺负，那时候正挨饿，整个大队都在一起吃饭，成份好的贫下中农吃干的，成份不好的像咱家这样就吃稀的，一个人一顿就一碗。都是稀水米汤，根本吃不饱。那时候饿死老多人了，天天都有人死。能吃的都吃了。那榆树都扒得溜光，树皮都扒掉了，树叶子也都撸下去了。榆树皮是粘性的东西，用碾子磨成粉，然后蒸了，就吃。苞米瓤子粉碎了也能做包子，但苞米瓤子是干性的东西，吃完了拉不了屎，有的人吃多了，好几天也不能排便，就得到诊所去找大夫，大夫得硬抠，抠不出来就得死了。那时候的罪受多了。
你爷偷着给咱家里弄了点儿粮，但白天不敢做。有人坐在山坡上看咱家烟囱，一冒烟，他就知道是做饭了，那不行。你奶就得半夜起来偷着做，做完了饭藏起来，我们四个孩子偷着吃点儿。后来是亏了你爷，他半夜回来的，家里什么东西都不要了，收拾收拾就趁晚上跑了。要是没你爷，咱们后面这些人就都没有了，就饿也都得饿死了，啥吃的也没有。你爷救了全家人的命。然后坐火车，就到黑龙江了。

问：那时候到底有没有自然灾害？1959-1961年不是三年自然灾害么？
父亲：没啥灾害。收成都跟平常一样，也没啥旱灾水灾的。喀左那时候没什么灾害，秋天的粮食都给国家收走了，剩的都是不好的。好像是国家还外债，人家收你就得给。

问：那时候你多大？
父亲：12。回头算过去，是1959年。那时候打死也没想到还有现在这样的生活，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还得谢你爷呀，那时候没忘了家里的老婆孩子。没你爷，现在我们谁都不能有。你爷刚强，到死都刚强。

问：到黑龙江怎么样？
父亲：咱们是扑奔你奶的二姐来的。但没过多长时间，咱家的成分就露馅了。都是辽宁来往的人故意说的。成份一露馅，就麻烦了，你富农是受改造的对象。那时候咱家啥都没有了。人心好坏当时就全看出来了。

问：你原来不是老骂那个林凤才么？
父亲：你一提他，我还得骂。林凤才当时是队长，最不是人，专门整人。林凤才外号叫“林蹦高子”，一发脾气，就往起蹦，蹦老高。生产队里一开会，就得批我，站到前边，有时候还得撅着。文革那时候，连省长都给红卫兵押着到各个县游街，戴尖顶的高帽子，那帽子高，两手给绑着，撅起屁股来。
修民政水库，离家远，活累，队里谁也不愿意去，就让成份不好的去。我那时候小，到了修水库那儿，别的生产队的社员都说，东化村怎么把这小的孩子派过来了？白天修水库，正好做饭的那里缺人，大师傅就把我给留下了，帮着烧火，打水，干零活。我勤快，给院子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等水库修完了，我干活干得好，公社里就留我在那里继续干，一天记12个工分，我上交给大队8个，自己还剩4个工分。这林凤才一看我干活多挣四个工分，就眼红了，非要让我回大队。公社里不放，林凤才就找到公社去，说啥也得让我回去，没办法，我就回去了。林凤才不是人，他看不得别人好。
后来镇里边的大粪要处理，正好给农村沤肥，各个大队都有任务。没人愿意去，挑大粪臭。林凤才又让我去，挑一同大粪记5个工分，我干活实在，能干，我一天就来回挑五次，挣25个工分。这林凤才一看，又眼红，就是不想让我多挣工分。刁难，检查大粪里掺没掺假。这人太损。
我说好人有好报。现在那林凤才，谁看见也不搭理他，他就嬉皮笑脸地搭茬。想想年轻那时候，林凤才可是没少做缺德事儿。

问：挨过批斗吧？怎么批的？
父亲：成份不好，肯定得挨批。批过好几次。大队开会，我们挨批的就站在台上。成份好的领导站在台上扬着手，喊‘打倒地富反坏右’，下边群众就跟着喊‘打倒地富反坏右’。我也没做什么缺德的事儿，就没挨过打。

问：文革的时候，村里有没有红卫兵？
父亲：有。那时候越穷的越好，越穷越革命。不过村子里的红卫兵没市里红卫兵那么厉害，这乡里乡亲的，大家都认识。市里不行，都不认识，正好批斗。
家家都有毛主席像。吃饭前，得跳忠字舞。还唱歌，家家都唱，啥调儿都有。
问：烦不烦啊？
父亲：那时候人都那样，家家都那样。

问：对毛主席怎么看？
父亲：那时候迫害人迫害得厉害。和邓小平比，毛主席就不行。给人划成份，这要不多亏邓小平，咱也没有今天。你说后来家里啥都没有了，还给定富农的成分，到处都挨欺负，这也没道理啊。没道理你也得挺着，不能反抗，反抗你就摊事儿了。现在和毛主席那时候比，还现在好，你看市场上啥东西都有，那时候买东西都得凭票，粮票、布票啥票都有。邓小平给解放了，要不你们现在还上不了大学，都得在家里种地。你大爷 都考上大学了，死活不让上，成份不好。你老叔学习那么好，干脆不让考大学，成份不行。现在都不管那个了，你深圳那么多有钱人，放在那时候都是问题。

问：那时候讲成份真够厉害的。
父亲：你老叔在学校上学，回家和你爷划分成份，你老叔要是不划成份，他就当不了红卫兵。你爷在家里给他臭骂，后来你老叔还是你爷划清了界限，这件事对你爷影响很大，到死对你老叔印象都不好。

问：改革开放后就好了吧？
父亲：那当然。也不划成份了。人身上的负担一下子就没了。咱家的四间房是1983年那时候盖的，那时候也没多少钱，主要是心盛，一心盼着过好日子。从那以后，日子就越过越红火。咱们现在的生活，那时候想都不敢想。
还是得感谢邓小平。学生运动的时候，邓小平也犯错误，我觉得以后得给学生平反。

2007/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