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廖老师文章《反刍〉及feiming,woa等跟帖,受影响,我也写一篇。前两段是06年写的,扔在那里一直没动,刚好顺着这个主题接着写。这样算来,这篇文字写了两年啊。:)
=================================
杀羊
我心狠,但是手软,换句好听的话说是,“言辞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为什么这样说呢?我读日本侵华史的书,看到小日本对东亚慰安妇所施暴行,就有一种把日本人全部消灭的冲动,那是发自内心的。要是让我来做决策,只要日中间再有战争爆发,就要毫不留情地把日本炸沉到太平洋底去,这是我心狠的一面。看电影《辛德勒的名单》、《逃离索比堡》,看到德国人对犹太人的肆虐屠杀,也想把德国人全部干掉。当然这些都是基于理论上的空想,实际问题发生在我头上会怎么样,我也不晓得。因为没机会发生,就永远都是不可知论。
说起来手软,有事实为证,三十多年了,我没有亲自杀过一只鸡。不过按照佛教的理论,众生平等,蚂蚁和大象都有同样的价值,这么看来,我还是免不了杀手的形象。因为从小时候起,我就有一个爱好,喜欢堵在洞口前杀死成片的蚂蚁,借以获得快乐。但是我得承认,人考察动物都是以自身作参照的,比人大的东西很容易就获得瞩目,而比人越来越小的东西就逐渐地不在视野之内,也就不容易受到重视。所以,大象要灭绝的事儿举世皆知,而黄喉噪鹛是濒危鸟类,就没几个人晓得,顽皮的儿童说不准用弹弓就打下来一个非常宝贵的物种。俗语有句话,“杀个人就象踩死只蚂蚁”,就是说人命如草芥,蚂蚁更不值钱。
除了蚂蚱、蚂蚁、青虫之类的小东西,再大一些的生命我就没弄死过,其实我是看不过去动物流着血死去的那瞬间。家里杀鸡宰鸭都是母亲的事儿,我最多是做做死后拔毛的工作。母亲多次叫我学着杀鸡,说自己成家以后,免不了要亲自动手,我看着母亲用菜刀在鸡脖子上一拉,血便淌出来,直到血流光,把鸡扔在地上,鸡蹬了几下脚,就死了。我尝试着宰过一次鸡,母亲用手抓住鸡头和翅膀,我就刀拉脖子,来回拉了两下,鸡脖子丝毫未损,把刀递给母亲,杀不了了。我觉得那是自己不能杀生的征兆,以后就不干了。那时候我是既佩服母亲,又对母亲掺杂一种莫名奇妙的情感,女人怎么能如此凶狠呢?
比杀鸡还凶狠的事儿是杀羊。
到了冬天,进入农闲时节,父亲要找些事情做,最后决定和堂兄合伙买羊卖羊。开始是简单的买卖,从更遥远的乡下以低价收购来绵羊,然后以高价卖给屠户,后来父亲和堂兄觉得这种简单的买卖挣钱不多,还没屠户赚得多,钱都给屠户赚去了,就决定自己买羊自己杀羊。我家有四间房,在我家杀羊。
那时候我在镇里读初中,放晚学回家一推门,屋子里热气腾腾的,一片血腥。一进门厨房的泥土地面上到处都是血迹,带着血的羊皮扔到墙根底下,有角和没角的羊头就在门口,那些羊有的还睁着眼睛,切割的羊脖子处滴着血。迈过羊头进屋,炕上有一个大盆,盆里是冒着泡的鲜羊血,堂兄正在和父亲给另一只羊开膛破肚。这场景我永世都不会忘记,白天我还在语文课里读着闲适的散文,没想到家里却成了屠宰场。
父亲对我说,“快把书包放下,帮个手。”
父命不可违,赶紧去帮着扶羊腿,堂兄熟练地解羊。因为要赶时间多杀,成批量地把整羊卖掉,杀羊持续到很晚。绵羊很老实,即使被拽进屋子的刹那,也还在吃着草。它们也知道自己要死,等着父亲把它们的四脚绑在一起,然后抬到小桌子上。堂兄把光亮的长刀在胸前的长围巾上蹭了几下,一条腿跪在绵羊胸口上,然后刀便悄无声息地进了绵羊的脖子,血顺着脖子下的刀锋流出来,绵羊偶或发出一声低沉的响声。我是不敢多看的,就转过头。
父亲说,“完蛋货,男人都要学着杀羊的。”
母亲一边接着羊血,一边说,“要想以后不杀羊,就得得好好学习,你想东头儿那个吴二,人家考了大学,在北京发了大财。要是学习不好,以后就得干着埋汰活儿。”
我是一阵又一阵的反胃。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儿,母亲都把考大学拿出来做思想教育资源,我一个初中的学生哪里会想到几年以后的事情?母亲把羊的肠肚拿出来,又反过来,把粪便倒出去,屋子里臭气熏天。夜里我做恶梦,羊血红通通的一片如海洋般包围我,紧紧地捂住被子,在被窝里偷着哭。地下全是羊头,羊骸骨,羊血,炕上是我父亲雷鸣般的呼噜声。
家里到处都羊血,我憋了几天的话,终于在一个晚饭的时候说了。
“爸,妈,咱家能不能不杀羊了?”我小声地问。
父亲说,“嫌埋汰了,是不是?不杀羊,这冬天干什么去?”
我继续怯怯地说,“别杀羊了,干点儿别的也行啊。”
父亲说,“你们要都不上学,不交钱,我就啥都不干了。”
我说,“那我不上学了,你们就别杀羊了。”
父亲骂道,“完犊子货,不上学你就下来种地吧。”
父亲一骂,我就哭了,我一哭,父亲更骂,“要嫌家里埋汰,上别处住去。”
每天放学后,我在家里帮着忙活一会儿,以后的晚上就到二姨妈家里住了,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那年冬天家里杀了很多羊,直到春耕时,停止了杀羊,不过家里的血气很久才消。
我跟父母的交流很少,不说什么话,我觉得无法原谅他们,我憧憬的世界和他们给我的现实差距太大,那么多羊都死在我家屋子里,我觉得人比魔鬼更可怕。因为杀羊的缘故,家里顿顿总少不了吃羊肉的,我很少吃,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块都不碰。或许那血腥的杀戮场面伤害了我的心灵,毕竟我还小。妹妹收获最大,羊大腿和小腿中间有一块膝骨,东北话叫 “嘎拉哈”,妹妹收集了数百的嘎拉哈,有的涂上颜色。女孩们喜欢比嘎拉哈多少,欻(chua) 嘎拉哈是女孩们最喜欢的游戏之一。
我是好歹通过考大学进了城,终于过起了文明的生活。
多少年以后和母亲谈起往事,母亲也会激动得流泪。母亲说,“那时候家里穷,要是有钱,谁家愿意在自己家里杀羊,弄得到处都是。你们三个孩子上学,处处要钱,爸妈还不是就想着多攒点儿钱么?谁不希望过市里有钱人的生活啊?想吃肉就去买,干干净净的,想买哪里买哪里。”
父亲也说,“过去的那些苦没白吃,老天都长眼睛的,我这几个孩子好了,我这辈子就满足了,啥也不求。”
我到现在也依旧不杀生,下不了手,以前家里杀的太多了。报纸网络上有很多人喜欢拿底层人开玩笑,嘲笑他们,我从来不干这样的事儿。我每天都吃肉,过着衣冠楚楚的生活,但我知道这背后总有个悲惨的故事。之所以我们光鲜,是因为我们把生活建立在底层人的酸楚之上。你总会说,这是社会分工的缘故,但我却说,就算是分工,上帝也有不公平的时候。
2007/5/4
图片下载于网上。
- Re: 杀羊sheep killingposted on 05/04/2007
青岗在我们东北老乡里真算是比较文气的。
在东北的时候,小伙子得“洒脱”(“洒”读第四声重音,“脱”则轻轻带过,这才能有那个劲儿)。小伙子最要不得的是“肉了吧唧”的,就是太文静。青岗证明,这种老观念真是没道理。 - Re: 杀羊sheep killingposted on 05/04/2007
青冈来自底层,却不逃避,还悲天悯人, 少见, 我们的人性的东西, 到了美国才
发扬光大, 青冈如此,在国内无动于衷的大环境中, 岂不是活得很累。
我们努力过人上人生活,能力有限 救不了底层, 至少有人心,不刻意踩别人两脚。
这也是我最不喜欢北京的地方, 是个小老百姓,也要摆臭大架子,随意侮辱和歧视
乡下/外地人, 满大街乱骂,不知道谁给他们的权力。其实我们都知道,中国是我
们每一个中国人的中国, 因此憎恨户口制度。 - Re: 杀羊sheep killingposted on 05/04/2007
DingLin2 wrote:
青岗在我们东北老乡里真算是比较文气的。
在东北的时候,小伙子得“洒脱”(“洒”读第四声重音,“脱”则轻轻带过,这才能有那个劲儿)。小伙子最要不得的是“肉了吧唧”的,就是太文静。青岗证明,这种老观念真是没道理。
非常感谢丁老师的鼓励。丁先生也是我的偶像,我锻炼写字也是受了丁先生影响的。
我真人还不怎么文气,有人还说我土匪呢。:) - Re: 杀羊sheep killingposted on 05/04/2007
lilia wrote:
青冈来自底层,却不逃避,还悲天悯人, 少见。
谢lilia.
我这个人也是矛盾的,悲天悯人是一面,骨子里还有斗争的思维。这个世界还远远不公平,不过是都给掩盖了。就像对待农民战争的态度,新史学都喜欢翻案的,我还持保留态度的,农民战争是有其必然性的,不都是暴民动乱。 - Re: 杀羊sheep killingposted on 05/04/2007
lilia wrote:再多说一句,我也不说自己是好人,但生活的确累。
青冈如此,在国内无动于衷的大环境中, 岂不是活得很累。
在中国,黑吃黑是规则。越人性,越吃亏,所以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 posted on 05/04/2007
qinggang wrote:
lilia wrote:再多说一句,我也不说自己是好人,但生活的确累。
青冈如此,在国内无动于衷的大环境中, 岂不是活得很累。
在中国,黑吃黑是规则。越人性,越吃亏,所以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我也感到青冈的为难,尤其是云南篇说股市。。。比如说文革,谁不
去揍揍阶级敌人,包括女孩子,好象都不及成人礼的。
故而我欣赏自立说的那句:你不能开动所有的国家机器宣传暴力!
恻隐之心能守之当然好,象守住一份诗心,这个不容易。
不只是杀牲。。这个国内国外都差不多。
- posted on 05/04/2007
qinggang wrote:
在中国,黑吃黑是规则。越人性,越吃亏,所以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移民加拿大或美国,如果有能力的话。
美国的生活是普通老百姓的天堂,挣多少花多少,守社会的规矩,与人友善共存,
无人为僵绊烦恼,心境也会因此纯净而安泰。为了孩子天真快乐成长, 不用靠看人
脸色和仰仗父母本事求活,也值得你和小雅一试。
英文应不是大问题,你和小雅都是大学出身,拣两天就会足够生活运用。生活也不
会是大问题,只要你们夫妻勤劳踏实肯干, 小康生活举手之劳。
- Re: 杀羊sheep killingposted on 05/04/2007
青冈写得生动,很真实,玩嘎拉哈叫chua3嘎拉哈:)感觉你父母也是很无奈的。
堂兄把光亮的长刀在胸前的长围巾上蹭了几下,一条腿跪在绵羊胸口上,然后刀便悄无声息地进了绵羊的脖子,血顺着脖子下的刀锋流出来,绵羊偶或发出一声低沉的响声 - Re: 杀羊sheep killingposted on 05/05/2007
lilia wrote:前次在店里讨论过这个题目的,接着,我女儿就出生了。女儿小,我肯定动不了,现在就更舍不得。
移民加拿大或美国,如果有能力的话。
我个人在国内生活也算是小小康吧,吃的烧的不愁,一直不主张移民的,但现在确实是感到一种无形的无奈和压抑,也找不到什么突破口,时间也就这么过。
妻子学的是俄语,她都不主张走的。要是生活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肯定早跑了。
谢谢lilia,你这一提,我又得捉摸两天。:)
- Re: 杀羊sheep killingposted on 05/05/2007
青冈的文字总是感动我。白天在办公室就看了这篇,竟然惹出眼泪来,关上门,生拍有同事来找我。以后看你的帖子我得挑时候了:)
小时候也爱玩儿你们叫嘎拉哈我们叫羊拐的,弄不到羊的,猪拐也行。我一样有一副,一副四个,记不得都哪来的,可能是副食店里卖肉的师傅那求来的。羊的是原色乳白,小巧秀气,象你照片里的,猪的大点笨一些,上了红色。怎么玩儿也不记得了,就是手背上放个沙包,扔起来再用手背接住,这一扔一接之间,赶紧倒腾那几个拐。。。 - posted on 05/05/2007
浮生 wrote:
青冈的文字总是感动我。白天在办公室就看了这篇,竟然惹出眼泪来,关上门,生拍有同事来找我。以后看你的帖子我得挑时候了:)
小时候也爱玩儿你们叫嘎拉哈我们叫羊拐的,弄不到羊的,猪拐也行。我一样有一副,一副四个,记不得都哪来的,可能是副食店里卖肉的师傅那求来的。羊的是原色乳白,小巧秀气,象你照片里的,猪的大点笨一些,上了红色。怎么玩儿也不记得了,就是手背上放个沙包,扔起来再用手背接住,这一扔一接之间,赶紧倒腾那几个拐。。。
浮生好,看得感动落泪, 那是我的表达被理解了,也是你善心,谢谢。我也是关着门写的。
猪嘎拉哈太大,小孩子手没有那么大,有时候想把四个都抓起来,结果反倒一个也没抓着,失败了。村里有玩嘎拉哈的高手,出神入化,玩得特别潇洒,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Please paste HTML code and press Enter.
(c) 2010 Maya Chilam Fou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