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日子過得從不曾有過地快,拖累得人渾渾噩噩,毫無記性:上午初相識的人,到了下午就懦懦地喚不出名字來;昨天做了什么事說了什么話,要低頭想半天。反倒是離得越久遠的記得越清楚,十幾年不見的少年相識卻能一眼認出。譬若回念大學辰光,突然發覺原來有這般多有趣的經歷;越往前溯越驚心起來,不料自己竟跌跌撞撞行了這般多的路,活了這許多的歲月,認真計較起來,還真遇上不少印象深刻的事項,記得如許紛繁的名字。

我常常覺得自己是個被社會厭棄的廢物,一刻不歇地懷舊:如今懷念大學,大學時懷念高中,高中時懷念初中,初中時懷念小學,小學時懷念幼兒園,幼兒園時還在懷念在山間放羊的快樂時光。歲月易得,來者難追,從悲觀者的眼中,永遠只能看到失去和離別。也正應了這樣的心思,每當和愛人朋友歡笑戲謔時,卻總忍不住在想,這樣的快樂,該是多短暫呀。

我愛看花謝。最愛是桃花,滿坑滿谷地桃花落下,妖紅委地,零零落落,不成片段;其次是月夜下的白玉蘭,樹干雪白,繁花如玉,四下沉靜,只見雪白的一塊飄忽跌落,沒入黑暗的地上再不見光亮,仿佛都能聽到如玉墜地般的清脆聲響;再次就是雨后初晴,淡紫色的桐花緩緩旋轉著插入小水洼中,斜斜地倚在清冽的水里,靜默寂寥。頂要不得的是櫻花,花謝時前擁後繼,滿頭滿臉地撲過來,高昂地讓人厭倦。

不管如何,消逝是件哀傷的事情。

所以我最不愛留照片,一來貌寢,最怕留影;二來也怕歲月蒼莽,今昔二人,徒增傷感。“最是人間留不住,美人辭鏡花辭樹”。須眉濁物如我,也知百計風光,牽人速老。但我卻愛留下歲月里那些微不足道的事物,譬若某時寫下的一張草稿,胡亂涂鴉的畫卷,某某的手澤,某人所贈食盡遺下的巧克力盒,乃至一枚郵票,一個殘破的掛飾,一塊平平無奇的石頭。

常常在心煩意亂時會翻騰那些舊破爛,看著過去時光里留下的痕跡,回憶那些歲月里的故事。所以我總會記得,小時候陪我度過孤獨暑假的玩具熊,少年時每日傍晚在父親面前背誦一首古詩的詩集,年少時對父母撒謊而寫下的檢討書,涂滿叛逆期時傲慢詞句的草稿,寫著暗戀者名字的書本,發送了無數消息給愛人的舊手機,……。夏日的孤獨,背誦時的緊張,撒謊被揭穿後的懊悔,青春期的狂傲,暗戀時的痛苦,戀愛時的甜蜜,那些早已封塵的心情,我都憑藉著那些許的小東西而重新拾回,擦拭灰塵,依然鮮活锃亮。

正應了那樣的情懷,使得我相信,不管眼前的歲月多么苦痛難熬,終歸有它美好的地方我未曾注意;在未來的某天,我也許會重新拾起,視如珍寶。“領取而今現在”,那些感動自己的過去,不也是曾經的“現在”么?

姜白石說:“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許。”這是一種情懷。晏小山卻說:“可憐人意,薄於雲水。”這是另一種情懷。我常常羨慕很多人,可以那么堅硬地活著,如此決絕,必當快樂——祗是低首自叩胸口,卻無金石聲,想來是無用柔弱的血肉。所以難免激憤,難免情傷。

人活世上,如夜行狹道,左右懸崖,無所憑仗,惟有緊閉雙目,俯身摸索,不可回顧,不可睜眼,回頭的必驚肝膽,睜眼的必墜深淵。我行在道上,卻時常回顧,故常心傷;待我睜眼時,當可滅亡。

李白言道,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我也明了軀殼不過暫居,人生乃是過客,所以得失來去,都不過虛妄。可是凡俗之人,難免有情,“生我之門死我戶,看得破時忍不住”。我們的生活就是個大笑話,可是我們表情肅穆,從不發笑。

我明白,總有一天,我也會和我所懷想的一樣,成為陳跡,湮沒於時光。不再會有人知道那些快樂的悲傷的故事,不再會有人記得那些記憶里的名字,一切從虛空處來,復歸於虛空。我貪婪地保存下那些陳跡,以為就此留住了時光,就如同小孩子保留吃剩的糖紙。於是,我明了,我是一個追虛蹈空的人。

我羨慕時光的魔力,幻化出許多遭遇,而今想來,終覺難忘。將名字鐫刻於時光,將時光埋葬於高崗。高崗之上,我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