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名士的狂放,而非小才子的风雅
南方周末 2007-06-07 15:50:16
■每周一书
□缪哲
“臆语”的作者所以谈文学,谈历史,谈世事,而不甚涉及艺术史的话题,或也是“大匠运斤需要良质”的意思。
我与两个带“晚”字的斋有缘分:一是吕叔湘先生的“未晚斋”,二是陈传席教授的“悔晚斋”。未晚斋于老先生过世后,为他的外孙、英国文学专家吕大年先生“窃据”。我与大年兄是朋友,因得如野猴子入阆苑,时而出入其中。老先生有先知,想会如孔夫子一样,有“不知何一小子,上我之堂,据我之床,翻弄我书箱”的遗谶。
悔晚斋较“未晚”大。斋里的布置,则如主人的不修边幅,不及“未晚”整齐。作为斋主人的门弟子,我也常入其堂,据其床,翻弄其书箱。主人好谈,小扣小发,大扣大发,不扣也自发。这一本《悔晚斋臆语》(陈传席著,中华书局2007年3月)里的很多话,我最初就是斋里与闻的。
这是一本兼诗话、文论、史论,偶及人情物议的笔记。行文虽是浅近的文言,但语多谈话的口吻,如谈不平事则卞急,讲道理则娓娓,沉痛则“呜呜”,称人好若有“啧啧”之声,谈自得的事,又让人宛见作者的顾盼自雄之态。这种口吻感,是古笔记里罕有的,所以从体裁上说,这一本“臆语”,实近于古代笔记和西方“饭余谈”(table talk)的杂糅。其总体的调子,是白居易自称的“气粗言语大”式,或李白的“飞扬跋扈”式。贾平凹先生很倾倒这书,说可直继明清的张岱、陈继儒与袁枚的“才子文”。这自是一解。但我个人的感受,则颇以为书中所见的作者之气度,是真名士的狂放,而非小才子的风雅。Oliver Wendel Holmes法官的《跋扈者的早餐余谈》(the Autocrat of the Break fast Table)里那才大气豪、雄辞如云的“跋扈者”(Autocratic),最近于作者的形象。
好的笔记与饭余谈,特点往往是一样的,即论事评情,多单刀直入,不假论证的烦琐。无论对作者还是读者,这都是很高的要求。在作者的一面,得有常人不具的洞见,在读者的一方,则要有悟性,并对作者谈的事很精熟,只等人捅破一层薄薄的窗纸,就晓悟其义了。如“唐诗以韵胜,宋诗以理胜”,“陶渊明的诗不隔,韦苏州的诗隔”,都是这方面的典型;这类话在有“准备”的读者听来,是必有“先得我心”之感的。臆语的作者继承了这好传统,论文论事,皆有禅宗式的顿悟语。如第一篇说先秦两汉之文,“皆志在宇宙、天下”,唐文犹志在于“国家”,宋代的文字,则多记一寺一院,大不过一山一水而已,明清的文字,目光就不出一斋一室了。是去古愈远,其志也愈卑,其志愈卑,文章也越不足观。类似的“证道语”,和杜甫的酒债一样,书里是“寻常行处有”的。
作者论事论文,一向推崇健康与通达,不屑于风雅士的自拗其性。比如书里有个多次谈到的话题,那就是“富贵可求”;如一则曰“孔子爱财第一”,二则曰“吾之于稿费,如韩信将兵”。这些个话,都颇见名士的通脱与真率,与我侧闻于作者的人生之态度和艺术的观点,也相吻合。比如平日里闲谈时,作者就常告诫我做人别太孤清,有“俗气”,才有生气;人如此,画也如此;石涛的画之胜于梅清者,原因在这里;孤清而无俗情,易盈之小器也,大家的气象,是绝不如此的。自曹瞒“让县自明本志”之后,这种心直口快的通脱话,实在是少见了。
作者所业的领域,是中国艺术史,但书里涉及艺术史话题的,却十不一二。这或与作者的举足高、胸怀大有关。吴冠中在一次访谈里,说他少年时爱鲁迅,爱他刻画人性的尖锐,颇欲踵其武,踵而不成,才入了美术门。他原想美术应有悲剧性,应感人,要有鲁迅作品的功用,但不成。绘画太受技法、技巧的约束,悦目还凑合,至若“悲剧性”,则无能为也。故一百个齐白石,也敌不上一个鲁迅。达·芬奇《最后的晚餐》感人,但这内容若出于但丁的笔下,则芬奇的作品,就是童子篆刻了。这话出自于毕生以美术为追求的画家之口,是很苍凉的,但也道破了美术的局限。我年来做艺术史研究,也每感其天地,是远较文史为狭促的。其中的问题,固可以满足职业化专家的智力的好奇,若言“一罄知识分子的怀抱”,则艺术和艺术史的研究,就太不如文学和历史。《庄子·徐无鬼》说,郢人在鼻尖抹了片白灰,“匠石”抄起斧头,“嗖”的一声抡向郢人的鼻子,白灰削掉了,郢人的鼻子却不伤。宋元君觉得很神妙,要“匠石”也拿他的鼻子试试。匠石拒绝道:“你这破鼻子哪成?我的本领,是需要与这本领般配的‘质’”的。“臆语”的作者所以谈文学,谈历史,谈世事,而不甚涉及艺术史的话题,或也是“大匠运斤需要良质”的意思。艺术的鼻子,不过宋元君的鼻子,作者的大匠之技,是不足施展的。
“臆语”初版于1995年,此后又有二版、三版,中华书局今年的这版,已是第四版了。人们对它的激赏,也由上引贾平凹先生的评论可知。“人以文传”,那么作者的名字,应颇为世人所知了吧?哪知近日有熟悉街面的朋友对我说,于丹的《论语》心得很风行,你老师也跟着有名了。我问:“这是哪儿跟哪儿?”他说于丹书里的插图,用的是陈先生淡设色的水墨画。哦,还有这么种事。但也好,有文名,终归是不如有画名的,因为画值钱,文不值钱。惟愿读者少买陈先生的书,多买他的画,以符吾师“富贵可求”之望也。
- posted on 06/07/2007
(缪哲)好书没秘密
缪哲,1965年生,1986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曾谋食于河北电台、河北省社科院、杂文报等单位。现学习中国美术史。译有《瓮葬》、《钓客清话》、《塞耳彭自然史》、《美洲三书》等。
我见别人谈读书的经历,多从四大名著的某著开始。这让我很羡慕。但我不生于读书人家,小时见的书,全套的毛选外,只有一本那时的“经外典”《鲁迅选集》。我本来的理想,是当一名泥瓦匠的,平生的大愿,不过砌墙砌得溜直而已。但读了书中《论秦理斋夫人事》后,深以为这叫鲁迅的人,似比我崇拜的张师傅高明。这一转念,就让人间多了个蹩脚的写者,少了名垒墙的大师。具体地说,我读这书的收获有四:一、懂了识字才是硬道理(书中有十成一的字,我当时是不认识的);二、知道了鲁迅是共产党;三、还认识了个叫梁实秋的人,是蒋匪一帮的;四、作文要善用词,造句子得铿锵有节奏。这四个收获,于我后来的影响都很大。第一个收获,是让我把开蒙以来的光阴,多用于识字了。第二、三个收获,后来则让我因而想,这做人没有信仰,终归要受骗的。文献不足征,信息有屏蔽,人的智力,也有未及者,倘不先有一套关于好坏、是非的信仰,想单凭着“事实的真相”断真假,则不当傻子者几稀。这样我就有了信仰。这个信仰,我称作我的“奥卡姆的剃刀”,迄目前为止,我每回操刀一割,未尝不是豁然而解的,很灵验。至于作文善用词,造句有节奏,则总也做不到,故有“王式轻来”之悔。但学砌墙已晚,已无“潘岳遂初”之志了。
于我有大影响的第二本书,是韬奋的《经历》。其前半部写的,是作者苦学的生涯,后半的内容,是他如何做记者,以影响蒋朝的政治与人心的。这一本书,我当了我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励志书读,结果这害苦了我。大学毕业后,我沉浮于新闻坛里多年,不成一事,直到某报当权的诸公夺了我的五斗米,这一段少年的情结,才算有个了。我恨我当时学浅,只知韬奋有《经历》,不知韩非有“说难”。
高中不是读书的年龄,所以不谈了。
大学里占用我时间最多的,是经部类书。经书不好读,那时的教授们,又多宗汉学,析词论义,卑之无甚高论。如今喧阗于人口的“今文”啦,“公羊”啦,我那时只知其名目而已,故这一段读经的经历,就成了小学识字课的延续。我识了不少字,也知道了如今的“轻唇”(辅音发f的音),古代概读为“重唇”(读p)。至于说这鸡零狗碎的知识外,我于经书还有什么心得,那就是“没有”。我智力差,经书里的字,每有不识者;又生于这七荤八素的时代,想问题的方式,总凿枘于孔教的大义;故活剥刘文典教授的话说,“这经书是不可能读得懂了”。至于偏有人读得通,而且有心得,又能用于修齐、治平、起世运之衰、开童子之蒙,则我除了佩服,没别的话讲。
我得于中学“文史课”的思维之训练,是“胡批乱侃带吓唬”式的。每读一段文章,不是找它的“可批点”,就是找它的“可捧点”。这一套读书的办法,当我遇到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时,就彻底不灵了:我简直一句也读不懂。所幸我当时学了点《老子》,明白些“上善若水”的道理,于是我想,这路上的岩障,我既砸不成碎石头,用作我批侃的基础,那就索性让我的思维,像水一样曲顺它吧。这顿悟式的一刹,是我一生读书的转机。我后来能读一点西方的经典,并略解其意,功劳要都归于索绪尔。至于书的内容,则我读完就忘光了。正所谓思维如刀,书籍如砥,想磨刀的人,是不必太计较砥的材质的。软硬、滑糙适度就好。
还有本于我关系很大的书,就是杨周翰先生的《十七世纪英国文学》。这是杨先生为研究生授课的讲义,后由北大出版。读此书不读彼书,多是偶然的,故读这书的因由我忘了。然而这一本书,却激起了我对十七世纪英国的好奇,后又波连于十八世纪。先是文学性的书,后及于历史。英国人谈政治,总是“利”字当头,不大“修辞以立其伪”的。故政治与社会的运转之逻辑,往往不着一丝地裸在你眼前,不是白痴就能看懂了。我智不过泥瓦匠,故这一段历史,恰可作我政治观、社会观的蒙书。我用我读书的心得,去想我见于、或闻于现实中的事,以前不懂的,如今大体上懂了,或自以为懂了。至于柏克说,论政治的智慧,自由社会的杂匠,每胜于专制社会的大臣,则我既未侧身于前,也未忝列于后,说傻话轮不到我,智慧的话我不会,就恕我不讲这一段读书的心得了吧?
从识字以来,我读书的经历有30多年。好书读了不少,坏书也见了很多。我所谓好书,是谁都希望自己读了、又谁都不想读的书。故我上面只谈了谈是哪些书,引起了我读好书的兴趣,或领我上了读书的路的。至于什么书好,则每个人都清楚,并希望自己读了,或真的读了。坏书有秘密,好书没秘密。至于说这好书,你是怎么读成的?那我倒是有个独得之秘:我多年做一名小编辑,每天的工作,不过对着纸面,改一改错字、医一医病句而已。即便学了一口学问的“时样语”,能用高深的词,会谈玄虚的理,我也没地方去显摆。无奈之下,才读了读好书。假如用得上,我又何尝不想读坏书呢?
- Re: 是真名士的狂放,而非小才子的风雅(缪哲)posted on 06/08/2007
两篇文章不像一个人写的,“好书没秘密”很好,蛮有见地。第一篇有些大话。 - Re: 是真名士的狂放,而非小才子的风雅(缪哲)posted on 06/08/2007
这两篇都特特好。大段大段窃合我心。接到指示去买电影票。有空再说。“富贵可求”正是我前些时候惦记的。 - posted on 06/10/2007
“好的笔记与饭余谈,特点往往是一样的,即论事评情,多单刀直入,不假论证的烦琐。无论对作者还是读者,这都是很高的要求。在作者的一面,得有常人不具的洞见,在读者的一方,则要有悟性,并对作者谈的事很精熟,只等人捅破一层薄薄的窗纸,就晓悟其义了。如“唐诗以韵胜,宋诗以理胜”,“陶渊明的诗不隔,韦苏州的诗隔”,都是这方面的典型;这类话在有“准备”的读者听来,是必有“先得我心”之感的。臆语的作者继承了这好传统,论文论事,皆有禅宗式的顿悟语”
记不得哪条线,八十一说八股好:) 训练学生写论证文章,实际上是训练思维方式,更准确说是训练交流方式COMMUNICATION。思想是无形,偶然,随机的,复杂的,要表达并被人所理解,先要统一表达工具:逻辑,语言,论证方法等等。
文学是表达感性的东西。不直接表述思想。是另一回事了。 - posted on 06/10/2007
“至于说这好书,你是怎么读成的?那我倒是有个独得之秘:我多年做一名小编辑,每天的工作,不过对着纸面,改一改错字、医一医病句而已。即便学了一口学问的“时样语”,能用高深的词,会谈玄虚的理,我也没地方去显摆。无奈之下,才读了读好书。假如用得上,我又何尝不想读坏书呢?”
我觉得我也有戏,快能读好书了。
还有这句“正所谓思维如刀,书籍如砥,想磨刀的人,是不必太计较砥的材质的。软硬、滑糙适度就好。”
很想象七月,浮生她们那样认真写贴。告诉大家我看了点什么,想了点什么,可总是三句并做两句,还有一句是无厘头。今天写得还算挺有毅力的。 - Re: 是真名士的狂放,而非小才子的风雅(缪哲)posted on 06/10/2007
大概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一向对诸如“唐诗以韵胜,宋诗以理胜”,“陶渊明的诗不隔,韦苏州的诗隔”,这一类高瞻远瞩的话心存疑虑。随便捡一首诗,不论哪朝哪代,您用一句话总结来看看,更甭说一个字了。怎么到了一个诗人、一个朝代的所有诗,倒简单了。这让我想起刚出国的人,特爱总结,美国、日本、加那大差不多一个字都可以概括。十年八年住下来,就不会这么说话了。我没见过陈寅恪、钱钟书发这样说话,这些教授倒爱发这样的高论。 - posted on 06/11/2007
还有这一段:
如第一篇说先秦两汉之文,“皆志在宇宙、天下”,唐文犹志
在于“国家”,宋代的文字,则多记一寺一院,大不过一山一
水而已,明清的文字,目光就不出一斋一室了。是去古愈远,
其志也愈卑,其志愈卑,文章也越不足观。
赖特兄弟造第一架飞机的时候,从设计制造到试飞,全是两个人做的。现在波音公司造一架飞机,得好几万人,设计起落架的工程师大概一辈子就知道个起落架。这不是因为现在的工程师胸无大志,而是现在的飞机比当初复杂了不下万倍,而我们现在每个人同过去一样,每天不多不少,只有二十四个小时。
当初的DOS操作系统是一个人写的,现在要有个胸怀大志的人发愿要自己写个计算机操作系统,多半会被送进精神病院。
国家也一样,明清的社会不知比先秦要复杂多少倍。以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智力,看清楚明清的一斋一室,一点不输于先秦的宇宙、天下。不明白这一点,其见也不足观。 - Re: 是真名士的狂放,而非小才子的风雅(缪哲)posted on 06/11/2007
喜欢这样的好文。准备购《悔晚斋臆语》,不知道网上能否买到。 - posted on 06/12/2007
我懂你的意思。人和诗都不好概括,不过感觉可以一字蔽之。那段我看上的是这个:
"好的笔记与饭余谈,特点往往是一样的,即论事评情,多单刀直入,不假论证的烦琐。无论对作者还是读者,这都是很高的要求。在作者的一面,得有常人不具的洞见,在读者的一方,则要有悟性,并对作者谈的事很精熟,只等人捅破一层薄薄的窗纸,就晓悟其义了。"
行人 wrote:
大概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一向对诸如“唐诗以韵胜,宋诗以理胜”,“陶渊明的诗不隔,韦苏州的诗隔”,这一类高瞻远瞩的话心存疑虑。随便捡一首诗,不论哪朝哪代,您用一句话总结来看看,更甭说一个字了。怎么到了一个诗人、一个朝代的所有诗,倒简单了。这让我想起刚出国的人,特爱总结,美国、日本、加那大差不多一个字都可以概括。十年八年住下来,就不会这么说话了。我没见过陈寅恪、钱钟书发这样说话,这些教授倒爱发这样的高论。 - posted on 06/12/2007
所以到了当代人,又到了美利尖,我们也就在方寸之间徘徊了:)
行人 wrote:
赖特兄弟造第一架飞机的时候,从设计制造到试飞,全是两个人做的。现在波音公司造一架飞机,得好几万人,设计起落架的工程师大概一辈子就知道个起落架。这不是因为现在的工程师胸无大志,而是现在的飞机比当初复杂了不下万倍,而我们现在每个人同过去一样,每天不多不少,只有二十四个小时。
当初的DOS操作系统是一个人写的,现在要有个胸怀大志的人发愿要自己写个计算机操作系统,多半会被送进精神病院。
国家也一样,明清的社会不知比先秦要复杂多少倍。以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智力,看清楚明清的一斋一室,一点不输于先秦的宇宙、天下。不明白这一点,其见也不足观。 - Re: 是真名士的狂放,而非小才子的风雅(缪哲)posted on 06/12/2007
行人之论也妙。只是文中之论更是此情此景,过后就不是了。
故而行人对学者的附和不满,也是对的。
就比如“本来无一物”,后人瞎乱附和,以至陈寅恪先生一怒,把中
国禅判伪。失去了他对天台“以误成宗”的平心静气。
中国禅了不得,到了日本、欧洲、美国,发扬光大。
西方的现代主义,还真的离不开的。
本来无一物,正好惹尘埃。一张白纸。我也反附会一回。 - posted on 06/12/2007
行人 wrote:
国家也一样,明清的社会不知比先秦要复杂多少倍。以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智力,看清楚明清的一斋一室,一点不输于先秦的宇宙、天下。不明白这一点,其见也不足观。
对于行人的这段说法,那是相当的认同。
不用几千年,或许只几百年,毛泽东蒋介石这样的人物,都成为历史人物了,世人看毛蒋,也就是看刘邦曹操。唯一不同的,就是也许会说,民国不是汉唐,中华人民共和国比明清要复杂,复杂在那儿呢?人多,心眼也多。
这些还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本身,怎么从复杂中突围,怎么不一辈子不只懂起落架,或者说怎么不一辈子什么都想掌握,结果反倒忘记自己活着到底要什么了。 - posted on 06/12/2007
这样的语言,说实话,很有冲击力,有煽动性,也很吸引人,诗人和政治家都喜欢这样的语言。但我认为这样的语言属于 language sugar,用多了对健康不利。如果说这就算有常人不具的洞见,那个洞恐怕是漏洞的洞。
ben ben wrote:
我懂你的意思。人和诗都不好概括,不过感觉可以一字蔽之。那段我看上的是这个:
"好的笔记与饭余谈,特点往往是一样的,即论事评情,多单刀直入,不假论证的烦琐。无论对作者还是读者,这都是很高的要求。在作者的一面,得有常人不具的洞见,在读者的一方,则要有悟性,并对作者谈的事很精熟,只等人捅破一层薄薄的窗纸,就晓悟其义了。" - Re: 是真名士的狂放,而非小才子的风雅(缪哲)posted on 06/13/2007
过去一百年没出过大哲学家,不是因为咱们不如古人聪明了。而是因为我们的世界再也不是某个聪明的头脑可以完全了解的了。
ben ben wrote:
所以到了当代人,又到了美利尖,我们也就在方寸之间徘徊了:)
谢谢青冈、守望古典、xw和就事论事,得出去一下,就不一一回复了。 - posted on 06/13/2007
这个我还是不同意行人的。
一个大哲的筑成不容易,不是读了庄子或者能解能背诵庄子的都是庄
子,也不是能听巴赫或弹奏巴赫的就是巴赫。
聪明是一回事,通灵而激情地创造又是一回事。一种有创造力的社会
与时代背景又又是一回事。
罗素在西方哲学史文艺复兴部分有的感慨,很切实:
http://www.mayacafe.com/forum/topic1.php3?tkey=1170566906
中国古代夏民族后裔杞人还能忧天,后来呢,就象海子说的:
脚插进土地,再也拔不出来。
目光太短小没意思。能够闯南极,登火星的肯定比官倒二奶的有出须
,我是这样看。
喜欢笨笨这“美利尖”的辞句。
行人 wrote:
过去一百年没出过大哲学家,不是因为咱们不如古人聪明了。而是因为我们的世界再也不是某个聪明的头脑可以完全了解的了。
ben ben wrote:谢谢青冈、守望古典、xw和就事论事,得出去一下,就不一一回复了。
所以到了当代人,又到了美利尖,我们也就在方寸之间徘徊了:) - posted on 06/14/2007
行人 wrote:
大概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一向对诸如“唐诗以韵胜,宋诗以理胜”,“陶渊明的诗不隔,韦苏州的诗隔”,这一类高瞻远瞩的话心存疑虑。随便捡一首诗,不论哪朝哪代,您用一句话总结来看看,更甭说一个字了。怎么到了一个诗人、一个朝代的所有诗,倒简单了。这让我想起刚出国的人,特爱总结,美国、日本、加那大差不多一个字都可以概括。十年八年住下来,就不会这么说话了。我没见过陈寅恪、钱钟书发这样说话,这些教授倒爱发这样的高论。
我说行人论得妙,是行人见解来得真。我这人有点似是而非:)
就说这王国维的词话,引多了也让人生腻。然而王的功力,也是行人
旁引的陈、钱两位所景仰的。
陈有王的碑铭,钱在《谈艺录》中有专章王的诗论。
这又说到中国诗话,笔记,言行录甚至语录体的一种特色。此情此景
,别有生趣。就说麻三斤,就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当然,这种文体的不足也是很明显的,不可掩饰。我借林语堂先生的
《中国人》中的两段议论以应行人君:
第三章 中国人的心灵
四 逻辑
再进而谈到中国人的逻辑问题,这问题是基于中国人对于真理之概念的。真理,据中国人的观念,是从不可以证定的,它只能暗示而已。庄子在二千年前,在他所著的《齐物论》里头早已指出人的知识的主观性:
即使吾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我胜,我果是也,尔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暗
,我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照这样的学理讲来,真理是不可证定的。他只能被“会心于忘言之境。”故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庄子曰:“……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道即为真理,故真理这样东西,只能在直觉的悟性中感到。中国人虽非明确地同意于庄子的认识论的哲理观念,然在本质上是与之合致的。他们所信赖的,不是逻辑——逻辑从未发皇成为完备之科学——而是或许更为健全的普通感性。凡性质类似强辩的理论,非中国文学所知,因为中国传统地不相信它,从而辩证术在中国遂不见其发达,欲求科学文字之以文学的形式出现,亦遂不可得了。
卡而格林(BKarlgren)不久前写过一篇文章,表出中国著名批评家辨别古书真伪在争论中所用之诡辩,有许多错误实在幼稚得可笑,但这种错误必须待引用了西方方法才能显露出来。中国人写文章从来未有写一万或五千字以树立一个基点;他仅留下一短短标志让后人来赞许或反驳其真实的价值。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学者总欢喜把许多笔记或随笔遗传给我们,里头包括零零碎碎的片段;也有文学写作态度的意见,也有校正古史错误的记录,也有暹罗双生的轶事,狐仙、虬髯客、吞蜈蚣僧等等奇闻异迹,杂沓纷纭,凑在一起。
中国著作家只给你一段或二段论辩,便下结论。当你诵读他的文章,从不觉得他的发展已达到论辩的最高峰或天然的结论,因为论辩与证据都是那么简短,不过你可以感到一刹那的幻觉,觉得它已经达到了结论了。笔记中之最佳者,如顾炎武之《日知录》(十七世纪初期)享盛名之由来,非由于逻辑,而由其记载言论之本质上的正确,此等正确性只有留待后人的证明的。《日知录》中一二行的文字,有时需要后人几年的考据,这真是再科学没有了;又如要决定历史事迹上的一点,会需要数度往返的勘察,需要百科全书那样渊博的学问,而他的错误终属不易校正,即说是正确的,一时也没有可能明见的佐证,但只可以意会的加以赞同,因为在他的著作问世以后三百年来,未有人能举出反对的论据,如是而已。
吾人于此可见逻辑对普通感性之对峙,在中国代替了归纳与演绎论理之地位。普通感性往往较为高明,因为分析的理论观察真理,常把它割裂成几多分散的片段,因而丧失了它的本来面目;而普通感性则将对象当作一个活动的整体看待。妇女具有比较男性为高强之普通感性,是以倘遇任何意外发生,吾宁愿信赖女子的判断强于男子的判断。她们有一种方法,能估量一种情况的整体会不致被其个别的小景所惑乱。中国小说之最佳者如《红楼梦》、《野叟曝言》,女性被描写成应付环境的最健全的判断者,而她们的语言,有一种美妙的方法能使之圆滑而完整,具有十分迷人的魔力。逻辑而缺乏这种普通感性是危险的,因为一个人有了一种意见,很容易用他的文学性的脑筋把种种论据曲解文致,使满足自己的意志,而且仍可以像Middlemareh里头的加索绷先生一样,竟至不能体会人人所能体贴的爱妻的生活。
此所谓普通感性自有其性学的基础,那是很有趣的。中国人之判断一个问题的是与非,不纯粹以理论为绳尺,而却同时权度之以理论与人类的天性两种元素,这两种元素的混合,中国人称之为“情理”:情即为人类的天性,理为永久的道理,情代表柔韧的人类本性,而理代表宇宙不变的法则。从这两种元素的结合体,产生人类行为的是非和历史的论题的判断标准。
这个特征或可由英文中“理”与“情”的对立的意义中见其一二,亚里士多德说:人类是论理的而不是讲情理的动物。中国哲学也容认这个说法,但却加一补充,谓人类尽力成为有理性即讲情理的而不仅仅为论理的动物。中国人把“人情”放在“道理”的上面,因为道理是抽象的、分析的、理想的而趋向于逻辑的要素概念,情理的精神常常是较为实体论的,较为人情的,并密接于观实而能认识正确的地位的。
对于西方人,一个问题倘能逻辑地解决,那是够满足的了,而中国人则不然。纵令一个问题在逻辑上是正确的,还须同时衡之以人情。确实,“近乎人情”是较胜于“合乎逻辑”的伟大考量。因为一个学理可以根本违反普通感性而却很合乎逻辑。中国人宁愿采取反乎“道理”的任何行为,却不能容许任何不近人情的行为,此种情理的精神与普通感性的信仰在中国人理想上树立了最重要的态度,结果产生了“中庸之道”,这是吾在下面将要讲到的。
五 直觉
话虽如此,此种思想方式自亦有其限度,因为普通感性的逻辑,只能适用于人事和人类行为上,但不能适用于解决宇宙之奥妙。你固然可以推人情以止息人们的争论,但不能勘定心肺的关联的位置,或决定膵液的功用。因此天象的神秘和人体内容的奥秘,中国人只有委之于直觉。因此有许多学说,未免过于奥妙,盖中国学者直觉地察悉心脏位置于胸膛的右偏而肝脏位置于左偏,有一位鸿博的中国学者大概是俞正燮,他的卷帙浩繁的笔记《癸巳类稿》传诵遐迩,为世所重,他曾发现一本基督教会翻译的人体解剖学,书中谓人体的心脏位于左偏,而肝脏位于
右偏,因此下了一个粗鲁的断语,说是西人的内脏组织是不同于中国人的内脏的。从这一个重要结论演绎出来,又下了一个推论,说是因为他们的内脏组织之不同,他们的宗教信仰自亦必相异——这个演绎的推论为直觉论理法很好的标本——职是之故,只有内脏组织不完全的中国人才会信仰基督教。这一位博学的著作家又怯生生地说,倘使耶稣教会知道了这个内容,他们大概不会再这样够劲儿的在中国传教,而收容内脏不完全的畸人为教徒了。
这个论断不是开玩笑,却是很正经的。而且事实上这是中国人的直觉的典型。于是有人觉得科学方法毕竟有些道理。因为用了科学方法虽然你得小心关切像“糖在冰淇凌制造中主要作用在使之甜”这种发现,但也可以用别种幼稚的思考像上述笔记所代表者以图省事。他至少能够用自己的手扪一扪自己的心房的跳动,可是中国读书人是所谓书香子弟,从来就是只开口不动手的。
中国学者这样免去了劳目劳手的愚拙苦役,而具一种基于直觉的质朴信仰。中国学者竟复依据之进而解释人体和宇宙之神秘,至感满足。中国全部医药学和生理学乃根据于道家的五行说——金木水火土。更以人体的组织为宇宙的雏型。肾代表水,胃代表土,肝代表火,而肺代表金,心代表木。非此,几无以施药物。一个人患了高血压,则认为是肝火太旺;患了不消化症,则认为土太旺,泻药可用以增进肾脏之作用,盖所以助养水行,而不消化症却往往而愈。倘遇神经错乱,则可以饮清水并服镇痛剂,庶肾水上升,稍杀肝火之势,因而维持其精神之常态。无疑地,中国的药物是有效的,问题乃在其诊断之学理。
中国人这种思考方法是残存有原始民族之特性的,直觉的思考既无需科学方法之校正,故具有较为自由之余地,而常常接近质朴的幻想。有几种中国药物乃基于文字上之游戏性质的,或为一种奇幻的联想。蟾蜍(蛤蟆)因为生有绉栗之皮肤,即用以治疗皮肤病;又如一种生于阴冷山谷深涧中的田鸡,则认为于身体上有清凉之效用;最近两年来,上海新闻纸上常年登载有出售“肺形草”的广告,此草产生于四川,据称系肺痨病之最良治疗剂。诸如此类同样的奇说,不计其数,至谓小学生不可食鸡爪,食之则会养成抓破书籍之习惯,更属想入非非。
中国人对于文字之魔力,迷信至深,可从生活的各方面证之,此等特性既非逻辑,又非普通感性,乃不外乎一种原始民族时代之心理。幻想与真理之区别,从不加以分辨,亦无意从事于分辨。蝙蝠和鹿常为刺绣出品中很通行的题材。因为蝙蝠之蝠谐音“福”,而鹿字谐“禄”也,中国新郎新娘成婚后,得吃一顿成双酒,席上一定有一颗猪心,它的意义是新夫妇吃了此心,将来终身义结同心。
那也很难说究有多少事情是郑重其事的信仰,又有多少是游戏性质的幻想。不过有许多禁例真不是玩的,比方你在船上进膳,千万莫把鱼翻身,要是你真把鱼翻一个身,那船夫便会狠狠着恼,因为鱼的翻身,提出了船舶翻身的暗示。他也不见得十分清楚这是煞有介事还是无介于事的,但人家都如此说,如此忌讳,他却也不愿费心费力去研究稽考以图证实。这是一个心理阶段,介临乎真实与假托之间,真假混淆,富含诗意,有似黄粱一梦中之境界。
第三节“缺乏科学精神”也可一读:
http://book.sina.com.cn/nzt/his/mycountrymypeople/26.shtml - Re: 是真名士的狂放,而非小才子的风雅(缪哲)posted on 06/15/2007
谢谢xw。我是随口乱说,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回过头来看我自己的话,太武断,也太多漏洞。你这么认真,我都不太好意思了,下次乱说之前,我得先想想。 - Re: 是真名士的狂放,而非小才子的风雅(缪哲)posted on 06/15/2007
“唐诗以韵胜,宋诗以理胜”,“陶渊明的诗不隔,韦苏州的诗隔”,
我认为王国维说得很精辟,有时,评论诗歌,确实难于用精确的语言表述。
不过行人你也别介意,大家都是心平气和的探讨。
没有xw这样认真,我觉得讨论会差了很多。 - Re: 是真名士的狂放,而非小才子的风雅(缪哲)posted on 06/15/2007
也谢谢你,应该是我自己问题,不太喜欢这样的“大话”。
传下来的宋诗有十几万首,即便是王国维,我相信他也只读过其中的一小部分。
守望古典 wrote:
“唐诗以韵胜,宋诗以理胜”,“陶渊明的诗不隔,韦苏州的诗隔”,
我认为王国维说得很精辟,有时,评论诗歌,确实难于用精确的语言表述。
不过行人你也别介意,大家都是心平气和的探讨。
没有xw这样认真,我觉得讨论会差了很多。 - Re: 是真名士的狂放,而非小才子的风雅(缪哲)posted on 06/16/2007
"好的笔记与饭余谈,特点往往是一样的,即论事评情,多单刀直入,不假论证的烦琐。无论对作者还是读者,这都是很高的要求。在作者的一面,得有常人不具的洞见,在读者的一方,则要有悟性,并对作者谈的事很精熟,只等人捅破一层薄薄的窗纸,就晓悟其义了。"
网聊也如此.
行人wrote:
谢谢xw。我是随口乱说,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回过头来看我自己的话,太武断,也太多漏洞。你这么认真,我都不太好意思了,下次乱说之前,我得先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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