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子姓陈,和我同龄。二小子家和我家不远,大约隔了七、八户吧。
一个人这一辈子能做什么,也可能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的。二小子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据说老师教数阿拉伯数字1、2、3……,二小子记多少遍也记不住,于是二小子就不读书。家家有田地,不读书一样能活命,有时候还活得更好。
都是同龄的孩子,我们放学后,二小子和我们一起玩。二小子个子不高,但颇有力气,男孩子里面摔跤鲜有敌手。而且二小子还有一股超级倔脾气,天不怕地不怕,谁要是惹了他,非跟你拼到老底不可。有一次二小子和别人打架,但是人家打了他几下跑掉了,二小子就去那家门等,等到半夜也不回家,非要报仇不可。二小子娘来拉他回家也拉不回去,他爹来揍了他一顿,他也不哭,硬拽回家。

二小子有力气,长大了可以卖力气挣钱,家里给他买了马车,在镇上作力工。比如哪家买了煤,二小子就赶着马车去装车,然后再卸到雇主家里;比如哪家拉木头绊子,二小子连装带卸,一个人全部干完。我在镇上读书,骑着自行车上学,总能看见各种天气下都在等待雇主的二小子。二小子的马车最多的时候是停在煤炭公司的门口,冬天的时候狗皮帽子上挂着白霜,夏天的时候披着黑色的大雨衣。像镇里人上班一样,家里如果没有特殊的事儿,二小子每天定点从家里走,太阳落山的时候,定点从镇上赶着马车回来。
我搭过一次二小子的马车。那次下大雨,我从镇里的中学放学回家,土路泥泞,寸步难行。碰巧二小子赶着马车往村里走,见了我,就喊,“赵二,上车,坐马车回去。”二小子停了车,让我爬上去。二小子站在马车上,如一棵松,不管路面怎么不平,他也纹丝不动。我不行,只好坐在马料槽子上。
二小子脾气那么大,但是对我这样的上学读书人却总是很客气,可能他体味到了生活的辛酸,意识到读书人能出人头地能做人上人的好处。二小子问我,“哎,赵二,操,你小子学习咋样啊?”我读了高中,终日跟阿飞们鬼混,最怕有人问我学业的事儿,就敷衍二小子,“就那样吧,早晚也得回来接班种地。”二小子说,“那不能,你要那样,还不如现在就下来了,少祸害点儿你爸的钱。”

二小子在镇里赶马车,没有活干的时候,中午那些马车夫就经常凑到一起打打扑克,或者吃花生米喝劣质白酒。长年以往,二小子就养成了爱喝酒的习惯,况且东北男人也是早晚都得成酒人的。二小子喝高了酒,满脸通红,说起话来口头语儿就更多。因为总喝多,村里人就说二小子有点儿傻。
二小子言语表达不太好,讲话粗口多,方言里叫“愣”,也叫“愣头青”。太能喝酒了,远近闻名,一般人家的姑娘都不愿意招他边儿,二小子很晚才娶了个媳妇,是很远的外村的。新媳妇过来后不久,发现二小子太能喝酒,就良言相劝。二小子喝多了酒,哪里还会把媳妇放在眼里,本来媳妇就是家里的私有财产,居然还敢不让老爷们喝酒?后来我听说,二小子把媳妇揪着脖领子拽起来,两个嘴巴打倒在地上,媳妇夺门而出,二小子在后面追着要教训她。打媳妇也会和嗜酒一样,成为习惯,邻居经常听见二小子家里传来媳妇的嚎叫声。听惯了,大家就仿佛听到村里的狗叫一样,麻了。受压迫的人总要自我解放,二小子媳妇在一次回母亲家探望的时候失踪,再也没有出现。
媳妇走了,这对二小子是一个沉重的打击。酒喝得更厉害,终日醉醺醺的,在镇上赶马车,常常一天也挣不到一个子儿。

我上次见到二小子该有几年了。二小子站在村边的马路上,笑呵呵地跟我说,“操,你们这些念书的可发了,个个细皮嫩肉的。”我回说,“出家在外的,受的委屈没数,你们都不知道呢。”我见二小子两颊紫红,目光混浊,手上的茧子很厚,穿着一双军胶鞋,没有袜子。那时候二小子还是有老婆的人。
晚上吃饭,一家人闲聊天,就说到了二小子。
妈说,“二小子疯了。媳妇跑了以后,他精神就不行了。喝完了酒就骂人,连他爸妈都骂,牲口一样。家里人一看不行了,就送到精神病院,在精神病院里呆了有大半年吧。”
我赶紧问,“完了呢?”
妈说,“就回家了。看上去好点儿。不过晚上都不睡觉,半夜就绕着屯子走,还边走边喊,谁也不知道他喊什么。不行了,那人没救了,疯了。”
少小离家老大归,乡音无改鬓毛衰。如今,我都不敢面对那生我养我的小村庄,属于我的那个时代都被翻过去了。眼前一直晃动着二小子走来走去的样子,在很深的夜里,二小子曾是我的伙伴。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听窗外的车声,听时钟滴滴答答地响动。

2007/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