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文
林小文和我是小学同学,我两个是同桌,但我两个一样,经常挨老师批。小文挨老师批是因为他脖子黑,可能一冬天都不洗一次,我挨老师批是因为我老也完不成家庭作业,并且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老师。有时候,老师让我两个一起站着听课,一站就是一节课,但是我们都皮了,无所谓,站就站,等老师回头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小文就不时地在下面捅咕我一拳。
我跟老师说,“报告,林小文又打我。”
老师回头说,“活该。他咋不打我呢?”
老师转过头继续写,小文向我使眼色,憋不住还乐出了声音。老师回头凶了他一眼,他就不敢了,这回轮到我乐。小学的时候,我和小文最好,这是我现在还能想起他的主要原因。当一个人感觉到前方茫茫无路可走的时候,他就会自然地沉浸在回忆里,我就这样。
林小文学习超不好,在我看来是最简单的数学题,但是他做不上。不要以为小文很愚蠢,是个呆瓜,这样的想法会完全破坏小文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小文家在六屯,我家在二屯,相距至少有6里路,村小学差不多就在我们两家中间。大约在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一到放假,我就早早地起炕,不辞远路跑去小文家玩。小文最起码有两项令我叹服的绝技。一是钓鱼。从小文家向南走,穿过庄稼地,就是矮丘区,丘与丘之间有溪谷,小溪淌着淌着就会成一个小水泊,那样的水泊里有鱼。小文没有专业的鱼钩,就是带倒刺的那种,这不妨碍他工作。小文把家里缝纫用的细钢针在火里烤,等钢针发红的时候用钳子拿出来,再用另一个钳子将针弯成随意想要的弧度,鱼钩就做好了。小文带着我一路小跑进了沟子,去过几次之后,我能感觉到那沟子的诱惑,从池塘里钓出来鱼归己免费所有,这就是欲望的诱惑。一切都太简单了,用一根细线拴住鱼钩,然后在线中央系上一块秸秆瓤子做浮标,把蚯蚓串到鱼钩上,向水泊里一扔,很快便会有鱼咬钩引得浮标上动下动,很揪人心的。小文对钓鱼有一种天然的热爱,只要有了空闲,他就一个人跑到沟子里去钓鱼。小文能通过水面的不同判断出哪个水泊里有鱼,他也能在同一个水泊里判处哪个位置有鱼。我的收获绝对不会有他多,这是他令我佩服的地方。我们钓的鱼都很小,有一次小文钓了一条稍大些的,结果太高兴了,摘鱼的时候把鱼又掉到水里了。我们在那个泊子一直钓到天黑,小文说肯定还能钓上来,但是那条大鱼一直也没咬过我们的钩。
小文的另一项绝技是打鸟。用弹弓小文是高手,春天一到,小文的书包里差不多有一半装的是硬泥弹。我打弹弓要用眼睛瞄,瞄来瞄去很容易就把鸟瞄飞了,小文不用瞄,他大略地看了小鸟的位置,便飞地一弹弓,当然小文也不是神枪手,每次必中,但是他中鸟的几率是我的多少倍就难计算了。用弹弓打鸟必定有限,常打鸟的人都用铁夹子。民间有“小满鸟来全”的说法,到了这个季节,小文的心就永久地不在课堂上了,一下课,便飞奔而出,直入田野。小文的书包里有铁夹子,也有作诱饵的毛毛虫,把夹子都弄好,埋在土里,接下来最关键的一环就是如何能把鸟遛到夹子旁边来。小文是此中高手,他能准确地判断哪块地里有鸟,而且知道怎么样迂回曲折地把鸟遛到夹子旁,我们就在不远处看见夹子一冒烟,一股土烟飞起来,有鸟中着了。小文也把夹子挂在教室外的柳条篱笆上,柳莺傻得很,看见虫子就叨,教室里的男生都能听见夹子的声音。
我吃过几次小文的烧鸟肉,小文也很得意。小文不是全才,他在钓鱼打鸟上花了太多的精力和心思,学习就永远地上不去了,小学一毕业,小文即告回家。
我有几年不见小文了。自己也时好时坏地混着青春时光,高二年级的有一天我正骑着破单车在街上无所事事地闲逛,小镇上那条破街我来来回回地绕了几遍。我看见前面的一个人留着长发,但肯定是个男生,因为走路的姿势不是女人的。快骑了两步,绕过去,回头一看,怎么这么熟悉的脸?想起来了,一定是小文。小文的长头发垂到了腰,风吹得有一点儿飘,这小子怎么这么个打扮儿?
我在前面停下来,“你是小文吧?”
小文一愣,很快就缓过神来,“二平,多少年都没见了。”
在破败的小镇街道上,两个人没有什么拥抱的动作,只是相互打量。小文的长发太让我羡慕了,这小子总是有能让我折服的地方,男生年轻时候的郁闷和反抗都是通过头发反映出来的。好人都是短发,只有对社会不满的人才留了满头长发。小文是好样的,他的头发比街上所有长发男人的头发都长。后来读大学时听唐朝乐队的歌,才看见象小文那么长的头发。我不敢留长发,我爸会揍我。
和小文推着车子,把小镇扔在身后,穿过田野,又跑到小文家里去玩。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谎报去上学,然后骑着车拐到小文家,和他去沟子里放牛。把牛赶到沟子里后吃草后,小文有一张粘网,他选好地方后,我们把粘网挂在两棵大树之间,等傍晚回家的时候,网上就挂着不少小鸟,有死的,也有在挣扎的。和小文玩了一段,毕竟还得以学习为主,我又回到学校了。
生活里向前看的事情太多,我快把林小文忘了。当年我还做过迷梦,要是读不了大学,等回家务农的时候就和小文的妹妹谈对象。
大学三年级的暑假,我呆在家里看《飘》,那书太厚,看得我烦死了。百无聊赖,就忽然想起了林小文。下地,穿鞋,顶着毒辣的太阳去小文家。到了小文家门口,有大狗看门,我不敢进去,但是那狗也不咬人。我只好站在门外喊,“林小文,小文,小文”。小文出来了,怀里还抱着个孩子,长头发没了,剃成和我一样的短发。小文说,“二平,你呀,有好几年了。”
小文有了两个孩子,大一些的在地上来回跑。小文的老婆就是他家前院的,那会儿正在忙活着煮猪食。小文张罗着让我坐,一边又拍那哇哇哭的孩子。地柜上有一张玻璃框的大相镜子,有两张小文小学时候照的一寸照片。也没说什么话,相互寒暄了下,他告诉我结婚生孩子的事儿,我告诉他考不上大学念补习班的事儿。那天孩子老哭,我们都没说到粘网、钓鱼、抓耗子那些事儿。小文留我吃饭,我说回家去吃,就走了。小文送我到门外,走了老远一回头,还看见他没进屋。
我就再没跟小文联系了。小文人很好,说话慢条斯理的,性子一点儿也不急。有一年哥哥开车陪我下屯办事,路过小文家,我让哥哥停了车,想进去看看。等我快走到大门的时候,就又不想进去了。我不知道进了小文家该说些什么,说自己挣工资了不好,说自己进城了也不好,说自己生活还混得过去也不好。那天傍晚,在乡间的马路上,透过车窗看见西天的火烧云很厉害,一层又一层的,红的紫的都有。我和小文在山上放牛的时候,常常能看见西落的太阳和火烧云。现在,我有很多年都没见过火烧云了。
2007/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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