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2004年10月
“你好,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候再拨。”
他的电话已经关了整整一天了。
不知道这家伙正在哪逍遥?他可知道我们此刻再往开罗进发?那无比喧闹的城市并没有他想象中美好。
火车慢吞吞地前进着,尽管是一等车厢,可车厢内环境并不好,厕所总是脏的不成样子,有时候甚至无处下脚,必须踮着脚尖,尽力维持身体平衡,在局促的空间里跳跃着。我和苗说,上一趟洗手间得跳一段芭蕾,她瞥我一眼,郁闷地说,我打算忍到开罗去。我寻思,总要适应的,旅程还未完结呢,若不适应,只能是痛苦的折磨。
苗又问:“那家伙还关机啊?”
她问的是我男朋友,我皱着眉头,点了点头,侧过头来看窗外。
下午三点的阳光正猛如虎,仿佛要将人的灵魂吸干,马路边常见到淡黄色、奶白色墙砖砌成的楼房,参差不齐,也破旧不堪,有些楼房无端被劈开两半,破砖堆积着,剩下的墙壁上仅剩下一扇窗,没有窗帘,口大大的撑开,仿如一张突然受袭而惊诧万分的嘴脸。而这些被抛弃的破楼,我本以为只存在阿斯旺和卢克索,原来三角洲也不罕见。
和阿斯旺一样,卢克索也有很多马车,装饰得更华丽,色彩更鲜艳,而马粪也是随处可见的,无论走到哪里都闻到一阵让人不舒服的气味。异常肮脏的孩子们口中嚼着糖果,伸出一双黑乎乎的手要喜钱,脸上是毫不在乎的表情。可我并不是有钱人,我只是一个怀里揣着梦想的流浪者,梦想一度如此接近我,但这片黑土地能把一切梦想扼杀在摇篮里,这个秘密是那些无处不在并热衷于和游人搭讪的年轻人所不了解的,而洞明真相的老人在茶馆里吸水烟,把满腹的心事吸进去呼出来,在沉默中一点点将所剩无几的时光交出去。
逗留卢克索的4日里适逢一个圣人的诞辰,卢克索人倾城而出,通宵的唱经和苏菲舞,来自扩音器的声音具有催眠的节奏和色彩,人们彻夜狂欢喧闹,以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方式去表达对真主的爱,清晨,随着黑暗的退去,喧闹的人潮也渐渐平息,留下到处都是垃圾的城市。
行走在卢克索,乡愁常不请而来,萦绕心间,令人惆怅,细细思来,这乡绪错综复杂,难解难分。遥想古城当年繁花似锦,今日竟化作败絮纷飞,沧海桑田,世事无常,自是令人颓丧。而古城今日的简陋和混乱也让人束手无措。繁华和文明被这座城市所抛弃,懒惰与贪婪在人们的血管里流动,作为一个异乡人,走在他们中间显得如此突兀而格格不入。我难以适从,只能借回忆而建立信心,我所熟悉的旧人旧事,与我生活息息相关的习惯和消遣,我所爱的人,彼时彼地均显得分外亲切。我不断被这乡愁围追堵截,在蓬头垢面的孩子眼内,我看到了它的影子;在神庙铅华尽退的柱子上,我看到了它的影子;在火车上的母亲和三个孩子的身上,我也看到了它的影子。在被它追得无路可逃时,我只好避入埃及人的茶馆(Ahwa)里,这是埃及人生命的缩影,窝在茶馆里抽水烟,喝红茶,眼神空洞,思絮飘缈,率性而为,听天由命,我观察他们,体会他们,感受他们,最后终把自己从失望中拖拽出来。随遇而安,这就是生活,何不来一杯shai,再添上两片薄荷绿,让碧翠的清爽滋润我满面尘土的疲惫。
旅程除了有乡愁,也有感动我的美。
阿斯旺的星空是美的,比不上九寨沟的璀璨,可那簇簇繁星也是久违的。星宫填满天空,比世上最深奥的知识还难懂,比最善于掩藏的人心还难测,密密麻麻,如行军布阵,兜兜转转,若迷宫探险。为了看星空,我久久地仰着头,没过多久,脖子便僵直酸痛了,可彼刻的心是满满当当的快意。
车要启程往阿布辛贝尔了,我的视线从星空拉回了眼前,猫着身子钻进车子里。车在黑暗中往南部狂奔,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黎明姗姗而至,茫茫的黑暗逐渐分明起来,远处的地平线,隐约可见一个发红的圆球正缓缓升起,越过黄沙和云海,它的轮廓渐清晰,天际的色彩也渐改变,直到它完全出来,天空也变得明亮,远处传来公鸡几声啼叫,我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苗,闭着眼睛假寐中。我思索着古埃及人的太阳崇拜,这无疑是天经地义的,太阳将黑暗混沌驱散,将青天朗日给与了人类,那光芒和力量难道不是人们心中最值得敬畏的吗,一切困境如茫茫漆黑有终结之时,生命充满着希望,似旭日的光辉锐不可挡,古埃及人的大脑虽未开化,心却是敏锐而浪漫的,他们体会出宇宙的终极之美和最神圣的力量。
从阿布辛贝尔回来,汽车飞驰于烈日当空的努比亚地区上,路在前面延伸着,无穷无尽,两边是广阔无边的荒漠,那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见到了寂然无声的沙漠和海市蜃楼,原以为海市蜃楼稀罕,可那天正午,它毫无征兆地就来到我眼前,让我惊奇,让我震动。浅蓝的湖泊和黑色的岩石,仿佛触手可及,仿佛能闻到那潮湿清润的气息。这光线带来的奇妙幻影在整个归途上陪伴着我们,直到我的感觉渐渐迟钝,炎热的南部让人昏昏欲睡,海市蜃楼不再吸引我,我的头垂枕在怀抱里鼓鼓囊囊的背包上,不久,意识便越来越模糊,太阳穴有轻微的痛,我在梦与醒的边缘挣扎着。
火车摇摇晃晃地向前推进着,窗外的阳光过于刺眼,我把视线收了回来,空虚的眼神盯着前面,而思绪似乎能够自由自在的永远畅游下去,而不受我的束缚。又坐了一会儿,火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应该快到某一个站了,我想着,但没有四处张望,不想知道到哪里,也不可能知道,这里的站台,一般只出现阿拉伯文字写成的名字,而不会出现英文名字。
看了看手表,还有一小时就回到开罗了,空气浑浊的城市,一切都是乱哄哄的,满街的出租车在抢道,互相挤占,硕大的城市布满了单行线,从一个目的地到另一个目的地,常跑比直线距离远2倍的路程,尽管已是十月份,天气还是酷热的,出租车司机都是一边开车一边喝红茶,除了这样,别无他法去消暑解渴。
如此开罗却适合猫的生活。废弃的老房子里经常出没成群的猫,埃及人大多爱猫,或者说他们已习惯了与这种动物相处,各取所需,各得其所。不太讲究的埃及人家的房子周围常堆积生活垃圾,时间长了臭气熏天,自然是蟑鼠出入之地,这样的人家也就需要猫,而公园里,空置楼里,成群结队的猫在觅食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现象,这个国家公务员体系庞大,可效率低下,而环境治理的一部分任务落在猫的身上似乎也顺理成章。
埃及猫不惧生,也不易接近,这点和那些淡漠的阿拉伯妇女极为相似。每当遇上一只猫,我便蹑手蹑脚地接近,起初眼神并不与它接触,假装随意地在它面前蹲下,再迅速的把眼睛连同相机一起对着它们拍摄,苗了解这诡计,常恶作剧地冲着它们喵呜叫,把这些小心谨慎的生灵都吓跑了,她便很得意的笑,让气呼呼的我在跺脚。
罗马军的铁蹄曾践踏过法老王的土壤,当罗马皇帝把一名傻头傻脑的使官派往埃及,而这名傻头傻脑的使官无端弄死一只本地猫时,罗马皇帝的骄傲在这小动物前似乎一文不值。这场小风波掀起了全城暴动,最后以使官之死而平息。他的死不值得同情,古埃及崇拜猫的习俗大抵无人不知的,他何以敢惹公愤?恐怕也是目中无人狂妄自大使然。那个时代分明是猫的黄金岁月,地位高崇,神圣不可侵犯,可惜我家猫生不逢时。
喜欢猫的,还有阿斯旺的埃赫那吞,Aref。刚认识的时候,他说那弗提提是他老婆,接着放肆的笑,牙齿全露出来,颇为洁白,那笑容很不地道,再厚颜无耻的人也极少这样笑的。Aref拍了一些不错的照片,我在看这些照片时,他脸上的神情颇有些羞涩,仿佛一个考了高分等待赞扬的孩子。埃赫那吞的照片有两张颇让我欢喜,一是《我的自由在哪里》,纽约的高楼顶上一只茫然的白鸽;另一是《像埃及人一样走路》,一个昂首踱步的骆驼,有着得意洋洋,神气活现的表情。
九月流火的阿斯旺把人烤成热窝上的蚂蚁。惟有夜幕降临后,大地蒸腾的热气逐渐飘散,这时候才领略到一丝凉风。我和苗常泡在“阿斯旺之月”。西岸的建筑晚上点灯,尤其是贵族谷,点了灯后的样子远看像一个圆顶的体育馆。帆船,他们叫Felucca,载着游客顺着水流缓缓而过。埃赫那吞喋喋不休他的摄影,他的巴黎见闻,还有他的猫,他养过的一只母猫喜欢从窗台走过好勾引窗外的雄猫为之争风吃醋并大打出手,埃赫那吞说的眉飞色舞,我看着他滔滔不绝而微笑不语,脑子里却把他想象为其中一个争风吃醋的公猫。
“喂,什么让你那么得意啊?偷乐什么?”
苗的话把我的思绪拉回此刻的时空。
“是不是想起你男朋友啊?”才发现她也那么八卦。
我歪着头,看着她,嘻嘻笑:“偏不告诉你。”她一撇嘴,“哼,好像我很稀罕似的。”
“那你问来干嘛?八卦。”
她没有理会我,而是转头看窗外,很快又把头转回来对我说:“真想在亚历山大多呆几天。”
我恩了一声以应合。匆忙赶回开罗只因难以落实的机位,旅途的愉悦总因一些琐碎事而无法维系,想象中的旅行总是美好的,一个地方让我们渴望总有它的理由,可是,当旅行结合了吃喝拉撒、食住行后不再是浪漫的事,起码,在埃及,不是,唉。
只有亚历山大让我们喜出望外。
经历了十多天让人疲惫的旅行后,来到亚历山大的感觉仿佛回到家,回到所熟悉和认同的文明社会,那根深蒂固于人心的规则再次回到轨道,让我们感到安稳而亲切。
在东港的滨海路转悠了许久后,在一家简陋而潮湿的房子里安定了下来。靠在窗台上,我默默眺望着深邃而宁静的地中海,无名的感动不觉间爬上心头。我此刻所见的地中海就是二千多年前亚历山大眼中的地中海吗?因海而得城,城显而彰海,想当年这海港何等热闹,来自小亚细亚、索马里、东非、印度以及地中海沿岸小国的精美商船挨挤不开地涌入亚历山大,船上载满香料、宝石、木材、奶酪、甚至咸鱼和一颗颗渴求财富的心,托勒密时期埃及对进口商品课以重税,而且严格管制,这些物品大致只能卖给王室,再得到王室的允许满载着谷物、纸草、啤酒、亚麻、雪花石膏和多色玻璃等埃及土产而归。
蔚蓝的地中海载浮载沉如昔,可法罗斯灯塔倒下了,亚历山大图书馆被一炬烧毁,歌剧院沦为黄土一堆,这座二千多年前就已有城市供水系统的最古老的大都会昔日盛况今不复存在,可幸的是,亚历山大的精神依然存在,文明时尚、精致考究、追求秩序和现代化,今日的亚历山大依旧让人产生上述的联想。
走在滨海路上,和风徐徐,空气湿润温和,Saad Zaghloul广场旁边一座纯白的清真寺在深紫的夜空下显得更为圣洁。海水宁静优美,细细的波浪像爱人的亲吻一次次亲在岸边石块,灯光映照下,海面如洒下了一层浅浅的金粉,川流不息的车辆从滨海路呼啸而过,Saad Zaghloul广场坐满了纳凉聊天的人们,广场的半空漂浮着烤玉米的香气,被小扁豆汤、煎蛋饼、米布丁和杂果汁填塞的满满的我们靠在堤坝上无所事事,贪婪的目光追逐着街头上衣裾飘飘的妖娆女郎,这一夜将因亚历山大而永恒。
“哔哔~”
手机有一条短信。
“你们家那位发来的吧,你不用再担心啦”苗故意做一副鬼脸。
点开一看,是Go发来的,说他和他一起回到县城了,他的手机无法打开,因此不能和我联系。
我感到释然,把手机放回小包里,看了一下手表,还有5分钟就到5点了。我和苗说:“快到拉美西斯二世火车站了,你把东西收拾一下吧。”
车速明显慢下来,城市的边缘已经进入我们的眼帘,仿佛刚从幽闭的电影院出来,在体验了一次浓缩的生命之旅后回到现实世界后霎那的不适应,一分钟前我的思绪尚徘徊在风花雪月的影像,下一分钟,我又回到了现实。尘土飞扬,错综复杂的交通干线,拥挤的人群,肮脏的街道,晒蔫的老脸,猥琐可疑的果汁店,我们马上又回到那混乱的中央火车站,拉美西斯二世的雕像正在修葺,而我硕大的60升背包憨憨的竖在地上等着我把它带走。我的嘴唇干燥,吞了一口唾沫,这里并不是荒漠,可我感觉正走向荒漠,那些燃烧的干草在哪里?那是某本小说的描写,我忘记了它的名字,记忆和感觉原来可像鼠疫一样传染,通过文字这个媒介。我想我染疫了,我想起那个永远无法打通的电话号码,想起那悬空的机位,我心内仿佛燃烧起一堆干草。
我艰难的把背包往自己肩上扛,像个农民一样,我开始感到自己的体力比智力重要,那团干草还在燃烧,我随着人流下车,沿着通道走出了火车站,发现自己走到火车站的背面,火越烧越旺,我的步伐越来越快,背包在轻轻晃着,苗一言不发地跟随着。
终于走出了拉美西斯二世火车站的正门,一个蓄着浓密胡子的男人走上来,Taxi?
Yes, we're going to Midan Talaat Harb.
Okay. No problem.20 pounds.
10 pounds or leave me alone.
我其实想说 10pounds or go to hell.
坐上闷热的的士,司机猛踩了一下油门,车噌一声的飞离了停泊的地点,往新开罗城的心脏直冲而去。
再见了,亚历山大。
那堆干草不再燃烧,剩下一些灰烬在漂浮,再见了,埃赫那吞。
苗迷茫的眼神再度出现,旁边的士里一个男孩子和我们挥手微笑,再见了,埃及猫。
我举起双手摇晃了几下,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男孩子转弯了,消失于我们的视线,再见了,阿斯旺的星空。
再见了,沙漠。
再见了,卡纳克。
再见了,哈特舍普苏特!
- Re: 火车上的埃及记忆posted on 07/17/2007
挺好。
还有1小时就回到开罗了
阿拉伯数字能不用就不要用。会破坏中文的风格。
两处提到男友都跟主题无关,应该删掉。:-) - Re: 火车上的埃及记忆posted on 07/18/2007
英语写作对于阿拉伯数字的使用也是很讲究的。廖教授和苏珊都知道。
两个要点:
- 阿拉伯数字不要出现在句子头上。
- 避免使用一位数的阿拉伯数字。
Otherwise it is considered poor style. - Re: 火车上的埃及记忆posted on 07/18/2007
谢谢八十一子!
说起来很不好意思,这个规范我其实是知道的,可我现在想不起来怎么会在文章里出现这个阿拉伯数字,因为我平时也会注意这个问题,我的其他文章都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 Re: 火车上的埃及记忆posted on 07/18/2007
两处提到男友都跟主题无关,应该删掉。:-)
不同意八叔讲的,景色只有跟人连在一起才有意义。旅行就是人生,爱情当然在其中。 - Re: 火车上的埃及记忆posted on 07/18/2007
玛雅 wrote:
两处提到男友都跟主题无关,应该删掉。:-)不同意八叔讲的,景色只有跟人连在一起才有意义。旅行就是人生,爱情当然在其中。
嘿嘿,从八爷降到八叔了?
那句话是跟大独行侠小曼开个玩笑,莫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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