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前我收到婚宴邀请,到昨天才搞清楚,新娘就是我初恋的女朋友。
那天,婚宴设在二十里外的餐馆里。冬天很早就黑透了,又下着漫天大雪,这条高速公路有个弯曲陡斜的下坡路,怕路滑于是选择了绕道的小路,要经过一块荒芜的墓地。我带了餐馆地址,顺手拿了一张唱碟进了车。一路上尽量不去回忆过去,十年前我正是因为初恋失败的沮丧,才盲目地来到美国。去年为了工作去进修电脑绘图,认识了今天的新郎陈浩。
一路上雪下得又密又急,雪花大朵大朵的,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一阵紧一阵地风绞着雪,四方一色灰白,路灯昏暗分不清道路和田野。潮湿的雪把四面的窗都包裹了,雨刷快速地摇摆着,在玻璃上刮出了扇形的窗口。车灯在飞雪中成了白色的光柱,照着高高低低零零落落的墓碑上,积了雪的墓碑随灯光闪动着,好像是白色的鬼魂。
我减慢了车速,探索着前方隐隐约约的路,心想今晚非得看到玉婷。她是不会认出我的,去年工伤跌断了鼻梁和门牙,整容时医生把受伤的眼皮改成了双眼皮,留了长发遮盖着额角上的疤痕。我不在乎自己脸上的疤痕,不蒙面就可以窥视玉婷,是难以言语的刺激。
想着顺手把收音机打开了,天气坏太多杂音,于是按了唱碟键;顿时喇叭里吹出了呜呜的风声,小提琴和木管滑奏出的风声,好像是从地狱里涌出来的,涡旋翻滚,阴森可怖。狂风中掺杂着精灵的干嚎,在这粗暴的喧嚣中长号大号高声齐鸣,奏出了威淫强悍的撒旦颂歌。啊!…怎么在坟地听《荒山之夜》?该死的莫索尔斯基,该死的魔鬼赞歌!赶紧伸手关唱碟,左手紧握方向盘,眼睛不敢离开前方,可是摸不着开关。刚低头看,轰隆一声巨响,车从墓碑上翻了过去。感到像电影里的慢镜头,白光一闪缓缓地翻了过去。死亡赞美颂嘎然停止了,车还在往前走,我的双手握在方向盘上,真庆幸车没撞坏,车正落在道路上。左右一看两侧的墓碑稀疏了,而且看见了远处的灯光。再往前驶,路变宽了,天空也有了点点星光。我顿悟;在天堂里往下看,这坟地和婚宴厅很近,只是那边多块下雪的乌云。
一出雪地就上了公路,再往前举办婚宴的餐馆到了。停了车走进曲折迷离的建筑,门廊里壁画和雕刻有点猥袭,有个袒胸半裸的女王,穿着翠绿蛇鳞纹细腰短裙,一条长腿几乎从墙壁里伸了出来。前厅昏暗,空气中散发着花和女人的香水味,到处有一片豪华· 奢侈· 放纵的气氛。推门入内。大厅和厢房坐满了半醉的酒客和艳丽的女伴,都沉醉在各自的世界中。一位酒保端酒过来,我问他:‘陈王婚宴在何处?’他不答话,神秘地一笑,露出白得发青的牙齿,眼睛向去地下室的楼梯瞟了瞟。我会意走向楼梯口,看见了熟悉又亲切的中国绳结,都染成血红色,有的结成福· 禄· 寿字,更大的结成双喜字,一路的缠结着挂了下去。‘终于到了。’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婚宴厅的另一头,有两个姑娘正谈得热烈。我不喜欢门口的嘈杂,便穿过餐厅,来到他们傍边;她们正专注于所谈的事:
“警察打来的电话,说车祸就在一条街外,圣· 约翰教堂的坟场。车里有餐馆的地址和陈浩的手机号码,还有婚宴的请帖。”
另一位接着问:“到底死人了没有?”
“谁也不知道,好像说是昏迷了。真可怕,口袋里也没找到驾驶执照。陈浩接了电话,他赶去了现场,他希望能帮警察想搞清楚驾驶者的身份,好早些通知家属。”
“新娘知道吗?”
“陈浩说,别告诉她,怕影响她的情绪。”
然后,她们注意到我:
“你听说了车祸的事吗?就在附近几分钟前发生的。”
“不知道,我也是那条路来的,可能是后来发生的。你们看见新娘了吗?”
“就在那边厢房里,穿着樱桃红丝绒绣金花的旗袍。你不认识她吗?”
“嗯,不认识,谢谢你。”
我起身去洗手间,把自己整装一下。心里想趁陈浩不在,去见玉婷更好。
男卫生间在走廊最里面的一间。推门进去,小解洗手洗脸,抬头照镜子。我被镜子里的脸吓呆了;这是我吗?脸色青灰,胡子长了出来,短而密青黑色,下颌到鬓角都是。嘴唇· 鼻羽上的疤痕淡得看不清了。眼神炯炯发光,再凑近看,瞳孔大大的,像两口井。我眨眨眼,张张嘴,没有异样,都听指唤。背上沁出了些冷汗,用热水把脸冲了好一回,脸颊恢复了肉色。退后两步看看,镜子里的我还算可以,也刚毅潇洒,但多了些野气。如果不凝视,不易发觉眼角潜藏的忧郁。 梳了梳头发,又解开领口的纽扣,这样和满脸的胡茬协调些了。可以找玉婷去了。
我朝厢房走,提醒自己绝对不能说上海话,别让她认了出来。玉婷站在厢房正中吊灯下,她穿着樱桃红高衩旗袍,丝绒底子上绣着金花,非常合身,那苗条的身姿和丰满的胸脯惟妙惟肖地显现了出来。头发黑得发亮,高耸着呈波浪形垂在脑后。耳垂上挂着造型夸张水钻耳环,每个微小动作都会闪闪发光。我从侧边走向她,她转过身来,嘴角漾着一丝笑意,把手伸给我,从华丽的丝绸镶花披肩下露出了她那洁白的手臂。
“James Lee,陈浩的朋友。”轻轻的握了她的手。
“恭喜你!”我微微欠着身。
“谢谢,非常高兴认识你!”她显然没认出我来。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我反倒镇静下来。她那一对大大的,深褐色明眸中嵌着漆黑的瞳子,使眼睛显出分外特别的表情。鼻梁挺直小巧,嘴唇肥厚了些,涂着紫玫瑰红唇膏。瓜子脸,比十年前丰腴多了,更富于柔情和娇媚,尤其扬起细长的浓眉时,显示出独特的风韵,似乎一颦一笑都在表露什么或者掩饰着什么。总的来说她是迷人的,性感中多了点风骚。
“嗨!James” 陈浩的表姐魏厢凤招呼着走过来。
她矮胖的身材穿得像个花蝴蝶,还踩着三寸高跟鞋,更显得臀部的肥大了,头发上插着一朵红玫瑰,十分醒目。这玫瑰烘托着她胖胖的善良而滑稽的园脸: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新娘王玉婷,舞蹈家,天下第一美人。这位是陈浩的死党,天下第一才子,艺术鉴赏家James Lee,哦还有;他是作家· 画家· 舞蹈家,美国著名建筑设计公司的首席室内装饰设计家。”
“您是学建筑的?”玉婷的语气略带怀疑,但却充满善意,眉毛一扬,嘴唇微微张开,勾起我熟悉的回忆。
“在建筑公司工作,绘图的。”
“别哪麽谦虚嘛,你设计的苏州庭园都上了纽约时报了。”厢岚接着说:
“玉婷是舞蹈老师,你嘛,也是专业水平的,等会儿给大家表演一下。新娘同意了吧?”
“只要陈浩同意。”
“哦,刚过门就被管得这麽严。陈浩那小子我得先把他灌醉。”
魏厢岚哈哈笑着走开了,我也跟了出去。刚走出厢房,我一回头,玉婷正看着这边,眉毛又扬了扬,她嫣然一笑,神情和蔼地微微点了点头。
大厅里已坐满了人,忽然之间音乐奏起,同时墙上烛架壁灯光华四射,照得处处金碧交辉。我对号入座走向餐桌,立刻看到熟人:
“啊,月姐月妹你们都来啦!很高兴和你们坐在一起。”
“我们等你很久了,陈浩说你来不成了。”
“哦,我怎么能不来呢?人走不开,托个梦魂也得来的。”
婚宴热闹得真像个酒神的狂宴,持续了三个小时。群客正兴致十足,舞池里响起了华尔兹,一对熟练的舞伴突然飞进了尚无人踏过的宽阔的舞池,壁灯灭了,彩灯旋转,照得光滑的镶木地板上五彩纷飞,音乐在空气中荡漾,这对舞伴如同一对飞燕在舞池上飞翔,一进一退,停顿旋转,动作轻盈,柔和自然姿态娴雅,赢来一片掌声。随着第二首舞曲开始,许多舞伴纷纷进入了舞池。
我已喝得半醉,盯着舞池中的陈浩和玉婷。陈浩长得很高,剪了个小平顶头,窄肩膀,长胳膊,长腿,穿着翠兰镶金丝花纹的中式对襟夹袄,西装裤,黑皮鞋,上身热闹下身严肃,有点滑稽。他有一张聪明的,很好看的脸,他的笑容虽然很客气,但显得有点过于狡黠,眼神虽愉快坦诚,却凝视猎物咄咄逼人。玉婷已换了件粉绿色露背长裙,暗绿色半高跟的舞鞋,胸前别着一朵紫红的玫瑰,戴着珍珠项链和珍珠耳环。陈浩不熟舞技,跳得很文静,按部就班地蹭着地面跳着,玉婷尤如捧着个会破的打气塑料人,脸上堆满了笑容。舞曲一停,换成快三步曲,陈浩正在踌躇,一位身材魁伟英俊男士,好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请求和玉婷跳舞。她立即离开了丈夫,翩翩起舞,尤如一条小帆船乘着风浪随波起伏,陈浩被远远地留在岸上了。接着是探戈,他俩热烈而痴迷地跳着,舞池里会跳探戈的不多,不时飘来玉婷呵呵的笑声,和她含糊的声调娇滴滴的话语。
魏厢凤从舞池里出来,两颊绯红喘着气,接过我递给的矿泉水。喘了一会,忽然说:“唉,你怎么不跳?不行不行,我去叫玉婷,好好表演一下。”
“不行,我酒喝得太多,头晕晕的。”
她忽然走向话筒,打断音乐:“现在我们请舞林高手James·Lee和新娘示范,大家拍手。”
人们拍着手退出了舞池,音乐继续着,只有玉婷期待地站在中央。陈浩拉我起来推向舞池。我缓缓走向她,微微鞠躬,用手尖搂着她露背的细腰,轻盈地滑出了舞步。玉婷配合得如此默契,两个人似乎是被音乐的波浪冲进了海洋,整个过程从步入舞池到快步旋转,没有一点停顿,好像打水漂飞来的石片和水面上溅起的涟漪。她着意在庄重典雅之中表现出美丽的姿态,舞步稳健,旋转优雅,动作柔和不温不火。当小提琴独奏时自然地微微张开嘴唇,漾起幸福的笑意,眼睛时而往下,时而抬头望着我,颈项微微摆动,每个微小的动作都融合在音乐里。舞伴的和谐来自内在的旋律,一种感情回馈的旋律,仅有高明舞技是不能表达的。
舞曲结束全场鼓掌,魏厢凤大着嗓子:“不够不够,探戈,探戈,跳探戈!兰色的探戈。”不知那个手脚快的已换好了曲子,玉婷已向我靠拢来。我身不由主,是音乐推动我滑出了舞步。这首巴西的兰色探戈是我和玉婷十年前最爱跳的曲子。黑管缓慢而深情地吹出忧伤的引子,吉他柔情又懒洋洋地拨开了沉睡的回忆,大提琴奏出伤感又温馨的主题,好像舍不得唤醒明知是梦中的甜蜜。舞姿缠绵旋转荡漾,不仅是舞步而且是音乐燃起了心灵内在的旋律在旋转荡漾。耳边响起了玉婷甜蜜的声音:
“我知道还会见到你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欠你的太多,因为我老是梦见你。”
“都永远过去了。”
“但毕竟是我们的初恋。”
“你还老想着我吗?"
“是的,可我得先爱我自己。”
黑管又吹出了一句苍凉的叹息。顺着一个旋转冲势玉婷仰倒在我的手臂,接着一个漂亮的摆腿挺胸,她湿润的嘴唇自然地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吉他又懒懒地推开了回忆.........
舞曲终了,她轻巧地拔下胸前的紫玫瑰插在我口袋里。
在掌声中有人喊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一位满脸殷红的胖子,双手端着两杯酒,笑嬉嬉的迎上来:
“我给两位老师敬酒,赏个面子再跳个快三步,给我们开开眼界。”
一片起哄闹声中舞曲响了,我大口喝下了满杯的酒,尤如参加比赛似的拉着玉婷的手跑进舞池。玉婷也亢奋起来,手握得太紧,脸贴得更近了,园圈越转越多,不停的旋转,从舞池的一边飞向另一边,又转个圈子飞会来,再也没有耳语,也不知道是她,还是我在领舞。
旋转,旋转,样样东西都围着我们旋转,灯· 板壁· 天花板· 镶木地板· 还有许多盯着我们的眼睛都在旋转。我的眼睛一黑,脚打滑,手也松了,撞倒在桌子上昏迷了过去。
醒来时我正躺在医院里。陈浩看见我苏醒了,激动得擦着眼泪。一会魏厢凤也来了,她皱着眉毛说:
“你的命真大,车都翻了个跟头还活了过来。”我愣愣的看着他们问:
“玉婷有没有受伤?”
“玉婷守了一夜,回去睡觉了。”
“谢谢你陈浩,晚餐和舞会都非常非常好!”
他们也愣愣的看着我。
我叫陈浩把我的衬衫拿了过来。久久地凝视着从口袋里掏出的,郁香紫红,缺水的玫瑰花。
- posted on 07/26/2007
杜拉斯(Duras)说:写作是“一种死亡”,人为什么要写作? 一定是生活中的反差,在他的心中引起的动荡,促使他不能自己。巴佬是否也受了卡夫卡<<变形记>>的影响,我好像有这种感觉。
James Lee的灵魂和玉婷的蓝色探戈让我们看到了初恋在他心上留下的烙印。
我很喜欢这故事框架,基本构思,情节的转换出乎意料之外,在乎情理之中(车祸后由现实转向幻觉的一段尤其精彩),其中叙述者的视角转换也摇曳多姿,迷离恍惚,正符合对人生之河不舍昼夜流逝的感叹。
写作方法新颖,巴佬好像对服装很注意,文中细致的描写反映出对生活观察的仔细。有的段落(像坟场以及在乐曲中舞蹈的几段)相当鲜明而传神。
只是我对巴佬文中的立意尚把握不定,尤其困扰的:“我”对新娘的情感指向在小说前半段铺垫不够,这样后面舞蹈中的心潮起伏就觉得突兀而缺乏依据。但我说不准,或许这正是你立意所在——虽然当初分手“若无其事”,实际上心里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痕?
- Re: 这确实是一篇具有独特个性、给人留下印象的作品!posted on 07/26/2007
非常棒 - Re: 赴婚宴posted on 07/27/2007
非常好!有悬念。 - Re: 赴婚宴posted on 07/29/2007
《The Sixth Sense》 + 《永远的尹雪艳》 + 《Nip/Tuck》 + 巴佬的鬼斧神工 - Re: 赴婚宴posted on 08/09/2007
好看。 - Re: 赴婚宴posted on 08/09/2007
确实好看,流畅又隐含悬念,读完了会再琢磨前面情节中的伏笔。 - Re: 赴婚宴posted on 08/09/2007
真是好,刚贴出来就看了,今天又读了一遍,还是好,这么短的篇幅写得这么多起伏跌宕。
魏厢凤这个角色很有意思,她把这个故事变得特别中国了。James Lee 可以超越生死,但能不能跟王玉婷跳上舞,还得靠她安排,可见人情世故高于生死情仇。 - Re: 赴婚宴posted on 08/09/2007
真好看。结局预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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