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智不若愚
朱小棣
钱钟书是秀才行内的状元,行里行外都认他是江南第一才子。不仅留下身前身后名,还替后学设置出饭碗,使人可以攻“钱学”而得博士。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钱钟书与现代西学>>就是这样一篇博士论文(作者季进,2002年版)。
钱先生学贯中西,博大精深,才艺学问令人高山仰止,哪怕一生只写一部<<围城>>而无其它任何学术建树亦可名垂现代文学史。<<围城>>对现代白话文小说发展的独创贡献,应该是有目共睹的。我头一回听说这部书还是因为看了夏志清先生的介绍。好象直到本世纪韩寒的<<三重门>>之前还没有人成功地模仿过,况且<<三重门>>于长度份量上也还远远不够。
钱先生大部分的学术著作都是用文言撰写,没有深厚的古文功底是大抵读不懂的。如区区在下就从不敢去碰什么<<管锥篇>>,也很羡慕我辈中以及更年轻一辈人里那些竟能乐此不疲者。钱先生早年著述的<<谈艺录>>也是用文言写成,虽略少几分晦涩。
那些用白话文写的文章里,也透着钱先生精辟深刻的思辩。据博士论文介绍,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一文中,钱先生就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要‘革’人家的‘命’,就因为人家不肯‘遵’自己的‘命’。‘革命尚未成功’,乃需继续革命;等到革命成功了,便要人家遵命。这不仅文学上为然,一切社会上政治上的革命,亦何独不然。”( p.3)
无论是小说、诗词、评论或小品,钱氏文章皆以其文采风格照人。诚如博士论文作者季进所说,钱钟书对桑塔耶那的一段评语恰可看作是对钱氏自身风格的写照:“他的诗里,他的批评里,和他的小品文里,都散布着微妙的哲学,”而且“他用字最讲究,比喻最丰富,只是有时卖弄文笔”。由此可见钱先生是有大智者,而又不肯若愚也。
钱先生文言白话并茂,但在选择是用文言或者白话写作时却往往是有所熟虑的。出版于1979年的<<管锥篇>>之所以如此晦涩,似乎还更有一层用意。当年李慎之曾当面称赞<<管锥篇>>特立独行,钱钟书则淡淡一笑,忙摇手说:“天机不可泄漏”。可见韬晦之深还另有一层防文字狱的意思,至少设的门槛高一些。毛泽东曾在延安批评某些知识分子,文章诚心让人看不懂,哪里是在为工农兵服务。虽然此书出版是在毛已故去三年之后,一生谨慎的钱氏当年编书时依然有诚心让人看不懂的意思,分明大智,毫不若愚。
钱钟书既擅长文学批评,于小说创作上又有如此高的建树,让人不禁暇想,若是令其以己之矛去击其盾,结果又当如何呢?做为<<围城>>的扇子,我当然以为任何攻击出手,势必无功而退。更何况若让我在创作与评论之间选择,我也定当视前者为第一关怀。许多人佩服钱钟书都是因为<<管锥篇>>和<<谈艺录>>,若无此他们也就顿失敬意。于我而言,只要有一部<<围城>>就够我敬他一辈子。
至于文论,反倒有值得商榷的余地。仍以季进的博士论文为例,该书细述了钱钟书的“登高生愁”理论,说钱从古人经典中总结出“登高生愁”之“农人心境”,从孔子的“登高望下、使人心悲”到宋玉的“登高远望,使人心瘁”。钱先生曾断言:“登高生愁”,“人共此心,心均此理”。然在下愚顽,读书至此,不禁扪心自问:我登高生愁了吗?几经回想,不禁惶恐起来。想我自幼登高,每必生喜。就在去年,率十岁幼子登临我儿时常攀的南京灵谷高塔,亦是喜不自禁。是我登之不够高,还是没有大智,亦或若愚?但愿这“登高生愁”之说不是定论。至少现代人每日成千上万登机入云,总不至于个个登高必愁吧。当然,也许这正是钱先生高见,一语道破历代中国文人的窠臼:“囊括古来众作,团词以蔽,不外乎登高望远,每足使有愁者添愁而无愁者生愁”。要不然就是因为小的天生无才,从不填词弄诗,大概也就无须生愁。或者,该不会是君子坦坦、小人戚戚?我斗胆这么胡说,可能有些阿Q。但“登高生愁”,今人的确多不用此意境,犹其是在毛泽东时代,登高抒怀,多发凌云壮志。可见时过境迁,未必“人共此心,心均此理”。幸好当年没让江青听说这一理论,否则钱先生恐怕真要生愁呢。
2007年6月17日
- Re: 大智不若愚 (from 朱小棣<<闲书闲话集>>@yidian.org)posted on 08/29/2007
以前店里还有篇文章说钱就是卡夫卡笔下那个的多少天不吃饭的魔术人。:)
小说和散文就必须得让读者都能读懂,
学术一般情况下就不必了,
谁都能看懂的学术一般也不是给圈里人写的,是混职称和名誉用的。
我瞎说。
- Re: 大智不若愚 (from 朱小棣<<闲书闲话集>>@yidian.org)posted on 08/29/2007
好文,超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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