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碱是我老家的老邻居。个子不高,和我爸岁数相仿。
刘碱多上过几年学,所以在村子里算是个比较有文化的人,我爸很有些羡慕他。
我爸说,“刘碱文化不低,你别看你们哥俩儿个都读大学,有些地方你们不一定赶得上刘碱。你看看你们俩,我一说啥你们就不服,刘碱那文化就是不一般,你们别看他老农一个,说起那些古物来,你们两个加一块儿也不行。”
我和哥哥当然都不服了,一个大学生还没有一个农民有文化?事实上,有一个闷热夏天的傍晚,我和哥哥就都服了。那个傍晚,村里人吃过了饭聚堆儿,都呆在我家大门前,蹲的蹲着,站的站着,抽烟的抽烟,吐口水的吐口水。
有人就无意间说起了民间文物,从那一刻起,刘碱主持了一晚上的话局。刘碱从历史上讲起,哪些文物值钱,哪些文物能卖,从金的、银的,一直讲到铜的、瓷的。乡下人哪里听过这些传奇,其实我和哥也都没听过。刘碱把他知道的都讲出来,又讲到自己年轻时候如何走南闯北倒腾文物,大家都仿佛听评书一样,入了迷。那一次,我就信了,虽说刘碱夹杂了太多荒诞不经的野史故事,但不妨碍他有文化。就是到现在,说起文物,我也倒不出一两句话,刘碱能讲一个晚上。

刘碱老了,不能再出去闯江湖,于是就安安稳稳地在家里种地做农民。
我爸说,“刘碱这一辈子张罗着做大买卖,可惜一朵花到底也没开出来,瞎了他那些文化。”我也不好驳斥爸爸什么,爸爸可能不知道现在大学考古系毕业的研究生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做,刘碱那些野狐禅文化算什么呢?
刘碱老了,他有一种病愈益地严重起来,说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大病。
刘碱嗜睡,他喜欢睡觉可是远近闻名的。
我妈说,“那刘碱可愿意睡觉了。上街里去卖菜,骑着自行车边登边迷糊,去的时候还好。回来的时候,睡着睡着就把自行车骑到壕沟里去了,完了人家可倒好,不起来,接着就在壕沟里睡,啥时候睡醒了,啥时候再骑车子回家。”
我太太听得乐死了,就像听故事一样。刘碱嗜睡,我早都接触过的。

冬天,我们在农村没什么事儿干,白天便只有打麻将消磨时间,每个村子都这样。我家是麻将据点,我爸喜欢打麻将,哥哥和我都喜欢打。
刘碱也喜欢打麻将,我们常凑到一起玩儿。
麻将打过几圈,刘碱的困劲儿就来了。打麻将也要棋逢对手才有意思,和一个迷迷糊糊的人玩儿总感觉不过瘾,赢了他的钱也是胜之不武。
我说,“刘叔,你要是不行,就换个人吧,赶快回家睡一觉再来。”
刘碱一下子就醒过来,“没事儿,你们还当我睡着了呢,我啥都知道。”
刘碱说完话,眼睛就又半睁半闭地,轮到他的时候,他也知道抓牌,有时候动作慢了些,别人一提醒,他还是知道。
刘碱这么迷糊,也不见得他就输钱。有时候他上听早,就迷迷糊糊地跟着抓牌,别人也都不在意他,等轮到他抓牌,他用手一摸那麻将牌,往桌子上一摔,“二万,窟窿。”大家只好乖乖地给双份钱。
有人说,“老刘,你这不是假迷糊么?你迷糊咋还知道和牌?”
刘碱就嘻嘻地乐几声。总迷糊,当然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偶尔就听见刘碱喊,“谁打的八条,谁打的八条?”
有人说,“上圈打出去的,咋的,你和了?”
刘碱说,“可不是吗?你们打牌也不吱一声,我和的牌都给打光了。”
大家就哈哈大笑,都说那就等下把牌再和。刘碱直喊倒霉晦气。

晚上吃饭和爸爸聊起从前的那些老邻居。爸爸说,“刘碱老得可厉害了。现在腰也驼了,他还常念叨你呢。刘碱可是不行了,那迷糊病来的时候,不分场合了,倒下就睡,他老婆得跟着他。刘碱没几年活头儿了,他们老刘家的哥兄弟都没长寿命,死得都早。”
我问,“还住在咱家老房子后院么?”
爸说,“老两口住那后院。房子也不行了,多少年都没修了。咳,人这辈子,就那么回事儿吧,风风雨雨的。你要是这两年还不回东北,估计刘碱这个人你是看不着了。”
我也估摸着看不着刘碱了。

2007/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