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G城停留了四天。
旅馆位于市中心,环境出奇的幽静。这片区域坐落着一栋栋青石色小楼,许多院子里开了鸡蛋花,黄蕊白瓣。院子围墙之间,大树枝叶彼此相连,在风中响起延绵不断的“沙沙”声。而最令我喜欢的,是旅馆门前,有一条大约十米宽的小河流过。
河水略显浑浊,但正是收捕鱼获的必要条件。那四天里,我都看见一些不必忙于工作的男人,在河边耐心垂钓。
第二天下午,我带上相机走出旅馆。河边,一位老者正在安装鱼饵。他很快准备就绪,奋力把鱼竿抛向水面。顺着这条漂亮的抛物线,我的视线被引到了对岸的一位姑娘身上。
白上衣、牛仔裤、马尾辫,这位看上去二十三、四岁的姑娘,就像小河里一条鲜美的鱼。
我立即打开相机镜头,要把她的倩影留在我的G城相册里。可是,当我向她对焦的时候,清楚看到了她脸上的忧伤。
我拍过无数悲伤的面孔,即使他们泪水涟涟,也没有半分犹豫。但这一次,我放下了已经调好焦距的相机。
这时,原先俯身在河边栏杆上的姑娘抬起了头。她一眼发现了我和我手上的武器,流露出讶异的神色。
作为一名人像摄影师,必须具备一种直觉判断力。尤其对于那些内心深藏故事的人,我就像一只嗅到鱼腥味的黑猫。
这位姑娘,眼睛那样平静,但我和我的镜头都能看出,里面却是哀痛。
我快跑通过五米外的小桥,到达她面前。
你好,我是一名人像摄影师。你很美,我很喜欢你,很想给你拍一张照片。
她笑了。用右手抚着左手臂,微微侧起头看我。
我焦急地尝试说服她。
你心里有故事?或者你可以告诉我,让我开始了解你,拍一张更好的照片。我们素昧平生,而且我后天就要离开了。所以,你不必担心个人隐私的问题。
她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
好的。我愿意向你说。
以下,就是这个我在河边偶然听来的故事。
一对恋人,她和他,分开了。
持续了十一个月,最后两个人都没有说再见。
每一天都在走远,再见已经不必说出口。
她说,自从开了头之后,就感到难以为继。因为开端如此美丽,教人无法想象往后还能如何生长。
- posted on 09/26/2007
[开端]
她给我讲第一次去他家的情景。
“他说阳台上挂了一面鲤鱼旗,白色底子,蓝色的鱼纹。后来我去找,走在路上,不经意抬头,就看见一栋旧房子的阳台上有那样的鲤鱼旗迎风飘扬。”
那一刻,作为听众的我不禁惊呼,天啊,这个人的家真是美极了。
(后来,我把这个场景用在了一个摄影专题里)
“他家的阳台上,还挂了一串风铃。他告诉我那是竹子做的,风响的时候,声音很动听。”
我愈加觉得关于他们相遇的一切很美好,值得为之思量一首小诗。
起风的时候
阳台里飘着鲤鱼旗
白底,蓝纹
竹子用身体来应和
这时,我想到问她那面鲤鱼旗的近况。
她回答我说那条鲤鱼旗已经烂掉了。
我难以挽回脸上的错愕。
她却莞尔一笑:是阿,从一开始的随风招摇到如今的一堆泄了气的鱼皮,就是这么地刺破了我的梦想。
我仔细观察过了,她的笑容,不是强颜。那是花树在大风之中飘零,从根部至树冠爆发最后的欢愉。
- posted on 09/26/2007
[双生花或者一个硬币]
他们在日记本里摘抄了一位印度诗人的诗,彼此并不知情。
相识之前,他们经常去同一家书店,虽然从来没有相遇。
后来,每当她述说一个事物,他能立即为之找出一个比喻。
他敲碎她难以表露的脆弱,她看穿了他以直率作为掩护。
他要求她始终对他保持温柔。她不介意他很凶地冲她说话。
他对着她,只发泄现实中的烦恼;而她只对他描述,生活缝隙的喜乐瞬间。
她忽然问:是我的幻觉吗?从他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反面和潜在的自己。
那么你认为,你和他是一枝双生花、还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她想了想:我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不过他就是我的一个完整的硬币。我时刻把这唯一的硬币攥在手心,却不知道它的价值和用途。
你们吵架吗?
她毫不犹豫:吵,当然吵。可是,每当下一次他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好似失去记忆。
不等我问出口,她自己寻思了原因:是的,每一次,我都像第一次看见他。
这让我异常渴望知道那个男人的样子。
你能描述一下他的外表吗?如果你手头上有他的照片,当然更好。
她却报以沉默。
- posted on 09/26/2007
[男孩子 ]
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学生飞奔而过,带起的疾风扬起了她的发端。
两个人都下意识地回头。
男学生用眼神询问,自己的匆忙是否冒犯了她,而她温柔地一笑,摇了摇头。
于是男学生继续向前奔跑,她却久久凝望直至他拐进青石色小楼的小路。
她的这个举动,似乎是一条线索。
在他之前,你有过男朋友吗?喜欢他吗?
听见我的问题,她回过神来。但皱着眉,显出了犹豫。
有的……不怎么喜欢……一般喜欢……而且,只当他像个男孩子的时候……
她的神色拒绝了我的进一步刺探。
然后,你就遇到了这个男孩子?
是的。
你觉得,他仿佛是上天的恩赐?
是的。
她补充了一句:为之可以安心地接受婚姻。
我大笑不已。
她恢复俯身在栏杆上的姿态,注视对岸老者手中鱼钩的动静。
下午五点四十五分了,天空开始描绘夜的妆容。
我的视力和色彩分辨力都非常好,但此时我不能确定,她脸上的粉红是最好的胭脂还是曼妙的晚霞还是天然的肤色。
一种对美的倾慕,使我渴望举起相机。但另有一种严禁冒犯的力量,遏制着我的激情。记忆中第一次,我在一个绝佳拍摄对象面前,放弃了职业守则。
你们不知道,我是多么喜爱她。正如我们无法知道,她是何等对他倾情。
如果将她比喻成青草地上的一朵花,那么他就是青草地上的一管芦笛。
步出车站,踏足通往鲤鱼旗的路口,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欢快。
面包刚刚出炉,孩子们小跑追逐,鸡蛋花吐露芬芳。伊甸园在这里重生。
拂过鲤鱼旗的气流才成为风,空气都响着竹风铃的声音,天空只镶嵌在他的房间的窗户里。
她梦想能有一个孩子,生着他的剑眉星目。希望这个孩子,能在山林晨岚间呼吸奔跑,纵情地成长。
- posted on 09/26/2007
[分开]
第一个夜晚,她最是记忆犹新。
趴在窗台上,他点燃一支烟花交给她。花火在她指间“吱吱”地响,一连串纵身跃下幽暗的长街。她的双眸星辉闪烁,仿佛天堂的夜晚。她一边凝视漫天焰火一边感叹:这场恋爱,将会多么短暂啊。
“即使十一个月,也太长了!”她掰着手指对我说。
她说她永远也总结不出,他们到底是由于误会而结合、因为了解而分开,还是相反。
她认为他已经知道答案,她有朝一日会去问他。
从某一天开始,我们不再联系。我不再思量还可以为他做什么,也不再害怕自己是不是做得太多。我要对他说的话,消磨在无尽的衡量之中。我终于张开手掌,却发现那一枚攥在手心的硬币,已经被热情模糊了本来面目。
每一天都在走远,可我每一天都在祈祷,希望他不要把“再见”说出口。
即使梦到了尽头,也不愿意醒来。
- posted on 09/26/2007
[理由]
五年前,在一个写小说的朋友的建议下,我开始学习心理学。直觉很重要,但它有时候会失灵、更会失准,因此在捕捉人物特征时,分析是必要的。
现在,我已经完全没有把她当作拍摄对象。我仿佛成为了她多年的朋友,只想聆听和给予抚慰,为她解开心结。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因为,你们故意用小把戏来考验对方,让大家都不得安生?
她反问我:难道你能和你的偶像和平安逸共处一辈子?
我努力找出新的解释:有一部电影,说到一对一见钟情的男女,失散两年重又相逢,在即将可以拥有彼此的时候,猛然放弃了。一般的影评认为,这里追求一种极致的爱情,在爱意风起云涌之际,硬生生消化为云淡风清的告别。
她答非所问:我没有精神洁癖。
我还是执著地认为必须有个理由:或者你们其实是在赌气?两个心高气傲的人,谁也不肯低头?
却只听得她幽幽叹息:连那个人都失去了,留着尊严做什么。
- posted on 09/26/2007
[梦幻]
晚霞跌入小河,鱼儿穿起彩衣。
有金鳞鲤鱼上钩,老者却让它游走。
我把视线投向沉默的远方。
在河边,她双颊的颜色,好像那只为玫瑰流尽鲜血的夜莺。
一切都明了了:她年轻时的爱情已经入土。没有棺木和墓碑,墓地上只盛开一朵小花。
花不同于树,并不会长高变大,只能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每年秋冬之交,她都来这里徘徊,探望这株如同死亡一样永恒不变的植物。
可是我难以想象。像她这样一个富于生命力的人,会在爱情的探险中止步,让自己的心灵也随之腐朽。不过我又确实相信,她一生中唯一一次糅合了纯真和欲望的激情已经释放殆尽,一去不再复返。
最后,她终于给我看他的一帧照片,那是十年前他的模样。
当时,我马上就知道了她为什么对他一见钟情。如果她是一个少女,便无法不爱上那样一个少年。
而现在,我明白了她为什么对他一往情深。因为她奇迹般地还是一个少女,不受时光的羁绊,所以时至今日也必须爱着一个少年。
但是现实中,他已经老去了十年。她被爱情蒙蔽了的双眼,看不出岁月的流逝。
我无比惋惜: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在十年以前相遇?那时,你们不但是各自的梦中情人;未来,你们也能一同睁眼看这个世界。
[真实]
这是梦幻么?不,这是真实。
那些真实的人们,每天做着虚假的梦。
而她,漫步在梦幻中的她,时刻感到充盈的甜蜜或者过分的悲哀,以致不能再容下别的念头,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大的真实。
等等。等等。真实?
我灵感突至,一个新的念头让我激动得几乎失控:
在你的少年时期,有没有喜欢过一个男孩子?
她注视了我几秒钟,随后点点头。
那是楼上的男孩,和我在同一个中学上学。他理着青白青白的平头,眉毛又浓又黑,五官生得很好看。他不太爱说话,注视人的时候,下巴总是微微昂起,眼神却是又柔和又坚定。嗯,他数学和长跑很在行。对了,还会画素描,画植物。
你们彼此喜欢吗?
是的。回想甜美往事,她低头嫣然一笑:是的,他说他喜欢我。
我欣喜得要命,几乎一把抓住她的手:那么?你们?
那么我们?有一次考试结束以后,他来我家,打算带我去划船。我等了很久,等不到他。直到傍晚才知道,他路上出了交通意外。
我怔住了。我约摸想到了这个故事,但怎么也猜不中结尾。
我不是一个记者,无法什么问题都冲口而出。
- Re: [小说]在河边posted on 09/26/2007
[结束]
他死了。她平静而艰难地从嘴里吐出这三个字。
我再也按捺不住,把右手搭上她的肩膀,表达一个陌生人的真诚的抚慰。
你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死而复生这回事。既然躯体入土了,就让他的精神也安息吧。
她抬头看我,眼睛像一面湖,忽而幽深、忽而明朗。
我知道,这个男孩子,现在已经死去。
在这位勇敢的姑娘面前,我感到自己生出了先知的智慧。
从今以后,你会得到幸福。
她没有听见,重又俯身河边,侧影在微笑
- Re: [小说]在河边posted on 09/26/2007
[结束]
他死了。她平静而艰难地从嘴里吐出这三个字。
我再也按捺不住,把右手搭上她的肩膀,表达一个陌生人的真诚的抚慰。
你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死而复生这回事。既然躯体入土了,就让他的精神也安息吧。
她抬头看我,眼睛像一面湖,忽而幽深、忽而明朗。
我知道,这个男孩子,现在已经死去。
在这位勇敢的姑娘面前,我感到自己生出了先知的智慧。
从今以后,你会得到幸福。
她没有听见,重又俯身河边,侧影在微笑
- Re: [小说]在河边posted on 09/26/2007
原来贴出来是这么长...
如果哪位有耐心读到这里,非常感谢 :)
看到青冈的帖子,说咖啡现在原创作品的帖子比以前少了。正好我刚弄完这篇所谓小说,本来只想自己写着玩的,但还是决定硬头皮把它贴出来。
以前对写小说是有贼心没贼胆。但受了这里各位的影响,不知不觉就有激情去尝试了。
不好,但也安慰一下自己,勇气是原创精神的一半...
不小心把结尾重贴了,请哪位班长删去,谢谢! - Re: [小说]在河边posted on 09/26/2007
小蒲的语言非常好看。:)
我看过基耶斯洛夫司机的双生花。
咳,死亡有点儿太狠了呀。 - Re: [小说]在河边posted on 09/26/2007
看了。觉得语言好看,结构,节奏都挺好。对我来说,也很新颖。
就是故事太象戏了,好象电影里演过很多遍。生活如戏,反而不象真的。
- Re: [小说]在河边posted on 09/27/2007
ben ben wrote:
看了。觉得语言好看,结构,节奏都挺好。对我来说,也很新颖。
就是故事太象戏了,好象电影里演过很多遍。生活如戏,反而不象真的。
恩。其实只是想写那种情绪和那个地方。所以故事没怎么考虑。落了大俗套也顾不上,呵。
但心里还真编了几个故事。以后慢慢写。 - Re: [小说]在河边posted on 09/27/2007
qinggang wrote:
我看过基耶斯洛夫司机的双生花。
《双生花》的Irene Jacob,和英国的Helen Mirren,是我最喜欢的女演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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