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亲证《色,戒》的来源

郑远涛

《色,戒》的故事来源经过媒体渲染,“郑苹如刺杀丁默邨”的说法仿佛已成定论,是时候予以反驳——虽然未见得能制止谬说流传,继续混淆视听。

宋淇之子宋以朗的网志最近陆续发表了一些关于张爱玲的书信扫描件,其中有张爱玲致前香港美国新闻署署长麦卡锡(Richard McCarthy)的信笺片断,由张爱玲亲自道出《色,戒》的故事来源,推翻了余斌在《色戒考》一文中的臆测。原文件在:

http://www.zonaeuropa.com/culture/c20070606_1.htm

信上所标日期为12月27日,年份该是1978年。(张爱玲的信没有标年,宋以朗不能确实是1977抑或1978,但《色,戒》要到1978年元月才登在皇冠杂志上,这里当是1978年无疑。按:同一封信关于陈若曦的部分,也由张爱玲打字抄了一份给夏志清,1998年上海《书城》连载张爱玲致夏志清信件时已经公布。手边没有《书城》,有兴趣的朋友请代查。)

我将此信试译如下:

“这一年对于我不太和谐。事实上台湾正有一部分人攻击我在一个短篇小说里‘美化汉奸’。那故事是宋淇提供素材的,他也由始至终在幕后和我一起工作,所以你可以想象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当然比起陈若曦赢得的赞誉,我难免显得逊色。我早已照道家那样凡事看开些,尽可能顺其自然。在当今的世界观气候下,完全中立的中国观察者是没有的。唯有一个一心爱国、继而幻灭的社会主义者(至少是对中国式的社会主义感到幻灭)大家才相信。假使我留在大陆的时间一样长,我也不会比其他难民更被人看重。也许需要陈若曦式的直言才能洞穿对中国的广大的无知,但使她有分量的却是她对意识形态的狂热。对于中国之类的贫国,就有这样的双重标准……

“附言:我忘了提宋淇协助写那个短篇的事需要保密。这时候披露这一点,会显得是拿他的名誉作挡箭牌。”



1953至1955年张爱玲居港期间为香港美国新闻署工作,与时任署长的麦卡锡结下终身友谊。麦卡锡爱好文艺,一生对张爱玲多有襄助,包括促成《秧歌》在美国出版,也始终关心张对《海上花》的英译。每年圣诞节给麦卡锡写一封信告知工作和生活近况,是张爱玲后半生的习惯。似乎她有时会把给麦卡锡的信整段打字抄录,转寄给挚友阅览、保存。对胡适她也有同样的郑重,仿佛是在面对历史作记录。

希望研究张爱玲的学者重视这则资料,以及宋以朗的网志。他手上有大量未经整理的张爱玲散稿和书信,可能是最大宗的张爱玲手迹收藏之一。由于这些文件属于宋家的私产,宋以朗本人也不是文学学者,有识之士应该联系他,设法对珍贵的未刊资料进行备份,即使一时不便披露,也妥善保管,以资后学。

另外根据宋提供的资料,《同学少年都不贱》在1970年代未能发表,显然是因为台湾左派的政治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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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谍圈,电影圈
宋淇和杨德昌的<色.戒> 故事
(刊于《印刻文学生活志》48期,转帖自宋淇之子的博客http://www.zonaeuropa.com)

根据宋淇(林以亮)的说法,张爱玲写<色,戒> ,最早的英文篇名是"Spy Ring" --兼具「间谍圈」与「间谍之戒」双重之意。李安大概怕引起误会,扬弃了它,另起炉灶:可想而知,电影可能少了几分张式讥诮,多了中年男子与青春女子的情 感爬梳--一个忠奸易位的<卧虎藏龙> 。

<色,戒>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在台湾发表后,曾引发取材自郑苹如殉国之说。小说若干编造情节--尤其王佳芝票戏票上了瘾、不惜破身跃上抗日舞台,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张自己所写--正经女人虽然痛恨荡妇,其实若有机会扮个妖妇的角色的话,没有一个不跃跃欲试。虽然张爱玲笔下更接近人生常态,冷峻中也未尝没有一丝丝「同为女性」的疼惜;但郑苹如当然是鞠躬尽瘁的烈士,在那动荡的时代自有其「非常」光辉。

也许出于这个缘故,宋淇曾出面否认郑苹如之说。宋淇是戏剧名宿宋春舫之子,香港电懋公司成立之后担任制片主任,捧红尤敏、叶枫、葛兰、雷震等熠熠 红星,安排他们一再主演张爱玲的作品,是她毕生的贵人兼挚友。一九八三年九月六日,宋淇在九龙「富都阁」酒店接受水晶访问谈到<色,戒> 时竟说:「那个故事是我的故事。」水晶听了大吃一惊,宋淇接着说:「这不是一个真的故事,也不是编的。」水晶也许并不尽悉郑苹如,但熟知胡兰成当初和丁默 邨是一丘之貉,因此追问:「我还以为是和胡兰成时代有关的故事。」

但宋淇说:

不是不是。那几个学生所做的,就是我们燕京的一批同学在北京干的事情。那时候燕京有些大学生、中学 生,爱国得不得了,自己组织一个单位,也没有经验,就分配工作……,其中一个是孙连仲的儿子孙湘德……,他是一个头子……,在天津北京匡匡匡一连开枪打死 了好几个汉奸,各方面一查之下,什么也不是:军统也不是,中统也不是……都不知是谁搞的?后来,就有人不知道怎么搭上戴笠军统的线,就拿这些人组织起来。 一旦组织起来就让反间谍知道了,于是有几个人被逮去了。其中有个开滦煤矿的买办,姓魏的,有两个孪生的女儿,很漂亮,是我在燕京的学生,上面一看,也不 像,就给放了出来。故事到了张爱玲手里,她把地点一搬……,连上汪精卫、曾仲鸣等历史事件,那就完全是她自己臆造的了。姓易的看来是丁默邨。

由于自小生于文坛,知道很多北方作家都和这组织沾上边,如王蓝、刘枋、公孙燕……,还真没听过上海有什么学生刺杀团;因此还是从北方着手搜寻数据。后来终于找到王蓝<勇者的画像> 有相关记载:

有人以为抗团是军统局创立的外围组织,此一说法并不尽然。我深知抗团最初完全是天津市的大学生,基 于爱国狂热,自动自发组织起来的。一些名人的后代,孙连仲上将公子孙湘德、宋哲元上将女公子宋景宪、熊希龄先生的外孙女、伪满大臣郑孝胥的孙儿、齐燮元 (军阀、伪陆军部长)的外甥,都是抗团英勇团员。

民国廿七年,孙若愚、祝友樵与孙湘德、赵尔仁,共同完成狙击伪河北省教育厅长陶尚铭、伪天津商会会长王竹林。廿八年,伪海关总监兼联合准备银行总 经理程锡实被刺,轰动国际……此案大获国民政府赞扬,透过一位曾澈先生,嘱刺程小组全体,前往重庆接受嘉奖。这时曾澈才告诉他们重庆有个军统局,他们一行 将见到局长戴笠,也会蒙蒋委员长召见。可惜曾澈后来被军统天津站一叛徒出卖,酷刑受尽,最后被刺刀挑死,小组成员未能前往重庆受奖。王蓝之前已在长篇小说 <蓝与黑> 、<长夜> 提过这些背景,这段叙述,和宋淇所说的<色,戒> 背景几可完全衔接,证明宋所言不虚。

张爱玲志不在香江,透过宋淇帮助,和美新处搭上线,终于得偿宿愿,赴美定居,也和香江影业断了线。她在电懋的作品有<人财两导> 、<情场如战场> 、<六月新娘> 、<小冠女> 、<一曲难忘> 、<桃花运> 、<南北喜相逢> 、<南北一家亲> 。雷震主演过其中三部。

一九八四年,邵氏投资八千万台币拍摄<倾城之恋> ,并以三十万美金请到「香江电影女神」缪骞人回港和周润发合演,轰动一时,也正式带起张爱玲电影热。虽然该片因为导演许鞍华被裁定为「附匪影人」而在台遭 禁,但却给予台湾新浪潮诸多导演启发。一九八六年二月三日<联合报> 影剧版即报导:「最近多位年轻导演向片商重提张爱玲的小说……但汉章看上<连环套> 和<第一炉香> ,杨德昌有意开拍<红玫瑰与白玫瑰> ,,并属意林青霞主演,张毅则对<怨女> 有兴趣。

众所周知,张毅后来和杨惠姗爆发了婚外情,原配萧飒将之写成小说,三败俱伤,导致争取<怨女> 未果,后来由但汉章拍成电影。<红玫瑰与白玫瑰> 筹备经年,后来由高仕公司得手,提议要巩俐加入,导致林青霞不愿再等下去,改拍由张爱玲生平改编的<滚滚红尘> 。

杨德昌和林青霞要拍<色,戒> 传了很久,他当时已拍了缪骞人主演的<恐怖份子> ,扬名立万,但资金一直没有到位。我原本怀疑自己记忆有误,最近终于找到一九八八年一月三十日的<联合报> :「杨德昌应邀赴港执导暗杀」

杨德昌的新作构想源于张爱玲的小说<色戒> ,但经四个多月的修改,作了相当大的更动,杨德昌也另取了一个具有市场号召力的新片名<暗杀> !

杨德昌最近去世,有关他和蔡琴的新闻不断拿出来重炒,其中有许多早已逾越新闻伦理准则,但其中一段蔡琴的自白是着实令人低回不已:

当年杨德昌曾想过拍<色,戒> ,那时张爱玲还在世。当时蔡琴还陪着前夫,专程到香港找到代理张爱玲作品的宋淇,「我记得是在一个下午,我们三个人坐在咖啡厅里谈<色,戒> 的事。」三人谈得很投缘,并约定先将小说改成剧本,再探讨下一步计划。

蔡琴表示很喜欢这篇小说,「它谈的是忠诚和背叛。」蔡琴说,对于这部电影,她给了杨德昌很多意见,可惜后来因为资金问题没能拍成:「我们当时已经 有了主演人选:林青霞来演王佳芝,男士角是雷震。」<色,戒> 没能拍成,蔡琴对这篇小说的感情也更深刻,「张爱玲过世的那一年,我和前夫分开了。」

真实的人生永远比戏剧更戏剧。这些有关间谍圈、电影圈的故事,加深「张爱玲神话」的迷幻色彩。也许我们看不到沪上公子哥儿雷震演那个「苍白清秀, 前面头发微秃,褪出一只奇长花尖」的易先生,但广东仔梁朝伟,不是最能诠释「feel into self-deception」的精采人选?也许我们看不到杨德昌冷冽锐利、可能较贴近「张腔」的<暗杀> ,但有更温暖、且争取到好莱坞预算的李安,不也令人雀跃?

孤苦一辈子的张爱玲,曾经梦想在好莱坞大放异采;现在她已看不到了(宋淇、杨德昌亦如是),能够亲眼得见的我们,也许就是一种值得品尝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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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是“张学”了。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