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剧
人物:可可,卡卡。
舞台说明:
舞台上应安置一个四四方方的高台,与它相连的可以是一段阶梯,两个演员通过它们到达高台。它可以是象征性的,不需太高,但至少要有一人的高度,用来做临时的幕布。高台四周及上方要用木板封闭,只留前面一面。
除此之外舞台应尽可能简洁,尤其是后方要是一块单色的背景布,最好是灰色。舞台前面放着一本书。
灯光要尽量自然,且一成不变。
[幕布拉开,可可和卡卡站在高台之上。
可可 (小声提醒)喂,注意点,戏已经开演了。
卡卡 是吗?啊!终于等到这一天啦,幕布拉开了。知道么?过了今晚我们可能就成名了,哈哈!
可可 小声点,台下的人听见了 。(碰卡卡)进入角色!
[两人做痛苦、茫然思索状。
卡卡 真太残忍了,将我们关在这个鬼地方。
可可 不,这还不是最残忍的。
卡卡 还不够残忍?就我们两个,呆在这个狭小的囚室里,每天对着虚空,对着黑暗自说自话,不知道还要被关多久。(坐下)我甚至都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被关在这个糟糕透顶的地方的。
可可 这才是最残忍的。我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还有,出于什么缘故,为了什么事情我们会被关在这里。我们甚至不知道是谁把我们关在这儿的。你还记得么?
卡卡 不记得啦!那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啦。(猛地站起)我猜我们是哪一天被人催眠之后送到这里来的,要不怎么会对来这里以前的事一点也没有印象呢?
可可 有可能。这些该死的巫师,应该像中世纪那样活活烧死他们。
卡卡 该死的该死的,他们抹去了我们所有的记忆,好让我们觉得自己是本来就在这个鬼地方。
可可 四壁是坚不可破的屏障,(用脚踢木板)连上面也封了顶,甚至不让我们看一眼星空。只有前面的黑暗虚无,而且我们还要小心不掉下去。
卡卡 哈,要是前面也封起来就好啦,我们可以在这里尽情地狂欢而不必担心会掉下去。这个地方可真够结实的。
可可 狂欢?怎么狂欢?就我们两个人,来一场拳击赛还可以。
卡卡 得了吧,狂欢是自娱自乐。拳击比赛呢?让谁来看,谁下注,还有,裁判在哪。裁判呢,(对着观众)喂,裁判,哪是裁判?听见了么?没人应答,也就是说,拳击比赛行不通。
可可 那么狂欢也行不通。
卡卡 为什么?你说说。
可可 狂欢要化妆,可这里谁会化妆呢?
卡卡 那我们该做些什么呢?不能搞狂欢游行也没法进行拳击比赛?
可可 行了,什么都别做,什么都别管,因为这些想法都是建立在我们前面这一面也有坚不可摧的屏障假设上的,而这个假设根本无法成立。
卡卡 我们可以想办法让它成立呀!你看,(敲侧面的木板),如此坚实,后面一定是一堵相当厚的石墙,我们可以拆下一块来放在这里,哈,一切准备就绪—
可可 说得对,这是石头,不是木头,拆一块下来要费多大的力气。而且我们没有工具,不可能得到一块完美的四四方方的大石块,有的只是大小不等的碎石块,最后又不得不从这里扔下去。
卡卡 那怎么办,我们该做什么?
可可 让我想想。(做沉思状)对了,你忘了吗,我们可以测量前面这个虚无的深度。(从口袋里掏出花花绿绿很长的一段绳子)别忘了,我们以前是经常做这件事的,看看从这里到下面哪个平台到底有多深。
卡卡 我当然记得!但我多么希望自己已经忘记了这件事,这样我又会怀着刚开始做它时的高昂兴趣来度过很多美好的,充满了期待的日子。
可可 来吧,发挥一下想象力,这个游戏会让生活有趣起来的,像最初刚开始做那样。
卡卡 你自己做吧,我再也没有耐心去自己骗自己啦。
可可 可生活还必须持续下去。否则你该怎么打发时间呢?
卡卡 我去思考!
可可 得了,没这个必要,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两个没有记忆的空壳,你从哪里开始思考?
卡卡 (思考状)有了,你测量它的深度,我思索它的深度。
可可 好吧,你看,我们只能从现有的情况出发。
卡卡 只要思考,总会有出路的。
可可 (坐在高台边缘,用那绳子开始测深度)希望你能早点想出来。现在,游戏又要开始罗!(将绳子抛出,慢慢郑重地放自己手里的绳子。)
[卡卡先是站着看可可,后来踱步,发出响亮的脚步声,最后坐到可可旁边。
可可 思考需要一种安静的氛围,好象外面的虚空那样。
卡卡 测出它的深度了吗?
可可 没有,和以前一样。这个地方拒绝出现奇迹。空间这么狭小,人也只有两个,时间又好象根本不存在似的。
卡卡 哈,说得好,没有足够的空间,也看不见时间,却安排了两个人在这里,你不觉得奇怪吗?
可可 好呀,这个问题提得好,我伟大的思想家。为什么会是两个人?你的意思是—
卡卡 当然,一个人,如果只是一个人被关在这儿,一切都会变得可以理解了。
可可 等等,(压低声音)说错了。
卡卡 (一楞)恩,错了?噢,错了,错了。但这正可说明咱们演得太投入了。
可可 (焦急地)是啊,非常投入,投入得连台词都忘了。下一句是什么?
卡卡 下一句?从哪里开始的下一句?糟糕,我们要演砸了。
可可 我早就说过,两个人的戏最难演,人对人的干扰是百分之一百的,没有第三者来做提醒,哪怕一个眼神,一次观众觉察不到的呼吸都得不到。这样的戏甚至没有独角戏好演,一个人旁若无人地从头说到尾,不会有任何的干扰存在,他本人既是指挥又是演奏者。
卡卡 停下来吧,我们离坚实的堤岸越来越远了。先安静一下,看他们会作何安排。(提高音量)哈,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了点成果,让我继续想下去。
可可 (提高音量)对,继续。我也继续我的测量,每一个程序都将有条不紊的进行,有可能我的哪一个细节会触发你的思维,从而得出不同寻常的结论来。
卡卡 说得好。伟大的发现往往源自最细微的真实。
[二人沉默。二人坐在平台上,卡卡一手托腮,无助地望向观众。可可将绳子收回来,再放出去,小心翼翼地往外放绳子,像是在举行一个仪式。]
可可 还是探不到底,这太离谱了。(暗示无人提醒)
卡卡 对 太离谱了,都这么长时间了,造物主应该出来改变一下状况才对,要不我们的戏就彻底没法演了。
可可 上帝啊,难道你就这样让我们一直呆在这里吗?
[两个人抬头倾听,希望能引起剧组的注意。
卡卡 好吧,时间还在继续,(边说边站起来)生活还在进行,我们的戏也必须演下去。
可可 有道理。刚才你想到哪里了,我的思想家?
卡卡 如果只安排一个人在这里—
可可 对,一个人,确实应该是一个人。二个人如果都没有对往事的记忆,那就意味着一个人。
卡卡 那么他会做些什么,一个人在这个鬼地方?
可可 很清楚,做我现在这样的工作:测量这里虚无的深度,而不管他是否拥有自己的记忆。没有记忆他会这么做,有了记忆他更会去拼命地做。
卡卡 哈,太深刻了,没有谁能对抗得了虚无!不过也有可能他会去写一本书,或者是一出戏。
可可 总之若是这出戏里只有一个人,一定会很好看。
卡卡 那就试一下。
可可 试一下?怎么试?
卡卡 很简单,我下去,你留在这里。
可可 你下去?(指周围的木板)怎么—
卡卡 哈!一切都会非常简单,因为造物主不再理会我们啦!
[转过身将后面的木板门打开。
卡卡 (回过头)好啦,你先体味一下自己的戏剧吧!
[关上门,由后面的阶梯下到舞台上。
可可 可是—卡卡—天哪!天哪天哪!这叫什么戏,一切全乱了。
[卡卡从阶梯半当中跳下。
卡卡 哈!瞧这个大舞台,多么宽敞,可以自由地呼吸;又多么明亮,黑暗将无处藏身。在如此的舞台上才会诞生出辉煌的戏剧来,比如福楼拜,噢,不不,是席勒,是莎士比亚。回归古典的想法实在令人向往,让所有人都赏心悦目。那些繁饰的服装,那些精美的言论......(向可可)喂,可可,老伙计,下来吧,下来唤回我们的历史,上演一出真正的悲喜剧!
可可 (声音高亢的)对,就是这种感觉。我明白,最初地恐慌是狂喜的预演,对真正戏剧精神的狂喜,对能够真正进入他人内心世界的认同的狂喜。好吧,就是现在,独角戏上演了!
卡卡 (转向观众)哇!确实饱含激情,那就先欣赏他的独角戏吧!(就势躺在舞台上)
[可可做出一系列无声的动作。或沉思,或不耐烦,迟疑地摆出一个个姿势,想象着自己的戏该怎样开始。最后坐在高台上,面无表情地面对观众。
可可 (以平缓的语速)这不是一个人独处,这是囚禁,是流放,或者是—对都有,应该是——就应该是,或者是后面所要设定的状态,因为严格说来,这不是囚禁,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从未见到过哪怕一个看守的鬼影子。(突然提高音量,并爆发式地跳起来)喂,看守呢,(四周张望)看守在哪?看守同志,有人要逃跑了。没有看守吗?(转为平缓语调)是的,我早就确证过了这里没有看守。
[可可大声喊时卡卡坐起来,回头看他。
卡卡 当然,没有看守,只是他一个人。(重新躺下。)
可可 那么这当然也称不上是流放。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人,我的声音通过前面的虚无导入无限宽广的空间,但却找不到一个接受者。没有人会意识到我的悲哀处境。(自言自语)悲哀吗?从来没有感觉到。但或许,这正是一个人如此存在的最大悲哀,也许我是一个例外的创造,一个例外......那么正常的其他人呢?(沉默)
[卡卡听不到声响,重又坐起来,回头看可可。
卡卡 (转过身面对观众)哈!我早就说了,这戏很难演下去,即使侥幸能够演完,那么随着幕布的垂下剧场里也就空空如也了。一个单独的,没有历史的人,没有与他人的交流,没有对话,没有碰撞,没有事件发生也没有矛盾的解决,可以说没有始也没有终—
可可 对,我是那没有始也没有终的人—
卡卡 (转过身)嗬,我竟然成了提词员啦!哈哈!(躺下)
可可 没有始也没有终,就像是一段理念,一种观念。但这种观念是存在于何种人的头脑里的呀!这种情形谁曾经历过?啊,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演一出戏,一出同样漫长的,没有始也没有终的戏,每天都在重复,不,不对,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没有太阳的升起,也没有月亮的隐匿,更没有星空的轮回。在这里,(看自己身处的高台)是永恒的光,而外面又是永恒的黑暗,无尽的虚空,那虚空铺陈开来,将我的呼吸消隐地无影无踪,不会有哪怕是丝毫的回声迹象的可能性。我在这里说话给自己听,是因为我不想忘记曾经有过的生活,没有历史的窘态是其他人无法领会的,虽然我的历史是那么地苍白,没有任何色彩,平静地犹如一潭死水,而且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它还将一如既往地平静下去,没有任何改观的希望,一切使其运行轨道稍稍偏转的企图都是不切实际的。我真的像是在演戏,如果这出戏恰好正在被一些人欣赏着的话,那么请各位想想这同一个问题,是否你们的历史也会面临如此的窘境。
卡卡 (依然躺在地上)哇,一个人反思就够了,又来说教。还有那么多无聊之极的台词。(提高音量)要知道你正在出演的是一个现代主义戏剧,不是古典主义的。观众是有的,正如你可以看到的,但也正如你所说中的,已经有人开始不耐烦了。
可可 好吧,(语速加快)我的戏真正开始了。
卡卡 天啊,前面的序曲也太过拖沓了,好象风格也搭配。不管怎么说,独角戏上演喽!
可可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因为我刚美美地睡了一觉,时间还挺长,尽管连一丝梦的影子都没有。但一个人不可能以梦的长短来判断他睡眠时间的长短,有时三分钟就能容纳一个庞杂的世界。一切应有尽有且相互联系,当然有时在逻辑上未免显得可笑。而相反的,许多人会觉得自己漫长的一生犹如一场梦,一场很快就能做完的梦。这个梦在形进的过程中又像有无限的可能,它就是一缕轻烟,一丝微风就可以重新塑造它。不过很可惜,一切都已确立了它的位置,所谓一缕烟只是人在后来时的感觉。我相信很多人会有这种感觉,尽管我已失去了对往日的一切记忆,但某些最深刻或者最为隐微的我那时的想法还是有印象的。我会常常陷入最深的自我沉思,为的就是把这些曾经有过的想法再重新找回来,固定下来。
卡卡 够聪明的伙计,应该找几根稻草,要不然你真会沉入虚空的。哈哈。
可可 怎么固定呢?我会大声地把它说出来,说给自己听,因为这里再没有其他的人,其他人都在我的目力所及之外。当然也许哪天会突然冒出那么一两个来,他们一定会先问我:“你是谁?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就你一个人吗?”那么我会对他们说:“我叫可可,可可是我的名字。就我一个人,谁知道我怎么会到这个鬼地方来的。”这么说来我并不孤单,因为已经有人来拜访我了。多有趣!新的一天!昨天呢?我睡觉之前的那些时间,那些可怜的分分秒秒,可怜的—昨天—(停顿,情绪低落)哦,想起来了。天哪,遗忘多么可怕,我必须不断地自我重复,因为我的记忆无所依托。昨天我在测量面前这虚无的广度与深度。我大声地喊,没有回音,好象它根本就无法触及这虚空的黑幕;我用绳子系上硬物往下放,希望能听到硬物碰到地面的清脆响声,或者能感觉到液体那轻微的浮力。我再前后左右地摇摆绳子,得到的结论让人无法承受:我所在的地方居于一切之上,居于一切之下,居于一切之中!也就是说,它无依无傍,不与其他任何第二种东西发生联系—
卡卡 (坐起来)是么?真能设想的。难道这就是剧作家的原意么?
可可 (与卡卡同时说,声音要高一点)它是我探测到的 ,用最原始的方法,最低级的心智,得出这最让人费解的结果: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怎么会呆在这么一个鬼地方,我是怎么来的?是谁把我放在这里的?他是谁?是怎么做到的?为了能让我安心呆在这里,他又是如何将我的记忆抹去的?
卡卡 听,他说话越来越快,不加思索,这是真正入戏了,入他自己的戏,对,就是这样,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你被人放在那么一个鬼地方,你也会思考这些问题的。这才是戏剧,与生活毫无二致。你会疯掉的,被人放到那么一个鬼地方,如果你像他现在这样不停地追问下去的话,而且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来回答你。现在可可就在为我们表演这一场景。他会疯么?当然不会,因为他知道这只是一出舞台剧而已。
可可 超能力么?不可能,即便有人拥有这种能力他也无法创造出这样一种空间。这样的空间,只可能存在于人的想象中。我想遍了所有可能的人物—如果没有人对这个想象空间负责,那么它就只可能是出于我的想象。是我的想象吗?(用手猛锤一侧木板)听这声音,多么实在有力,(再锤)几乎要震破耳膜,作为代价,我的手会疼上一阵子。一个人就这么无聊。
卡卡 是一场戏。等它演出结束后我们又会恢复自我,我们会去吃饭、喝酒、听音乐、与美女共舞。他说的那些人物,其实是有的。有人设想过这样的空间。有的,绝对有,世界上有那么多神经质的思考者。你们以为他是头一个么?不,不会是,我承认,他有思想,但那么多都是学来的,独创的东西不可能出自他的头脑,尤其是这样不可思议的思想,即便你让他实实在在地呆在那样一个地方……是的,无聊,如果换成别人,大概我们会看到更为无聊的表现形式。
可可 所以,我告诉自己,这是真的,没有想象的余地。虚无中没有想象所需要的空间。至于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把它放一边去吧,既然我已经在这里了。(愤怒)我该去责问谁呢?除了欣然接受之外我还有另外的选择吗?
卡卡 好象沉迷的太深了。(侧过头看可可)
可可 (平静的)不过我也有过另外的想法:为了逃避某种烦恼,我自觉地来到这个地方,并且主动抹去记忆,开始全新地生活。这个解释会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起到非同一般的效果。我会数小时地思考玩味这种可能的种种细节,不仅因为它在逻辑上的合理性,就像我刚才说的,它将避免涉及第二者,避免涉及超能力与违背科学常识的可能的荒唐解释,而且这种想法也更易于接受,它使可能有的恐怖成分降到最低限度,甚至毫无凶险以及不包括嫉妒的最微小分子。除此之外它还有更大的益处,对它的不断思考有助于我去虚构另一个世界,我失忆之前的世界,曾经也许真正存在过的绚烂世界—
卡卡 哇!这一段台词编的好,有时剧作家就是被逼出来的。也许你们不知道,我可亲眼瞧见过那些剧作家被导演逼迫的样子——狂怒、暴烈、可怜!
可可 绚烂世界!那是应该有的。而且在我的想象中它还可以是各种各样的,也就是说,我在想象中虚构着关于我的不同版本的过去。好象又回到做梦的话题上去了,但很明显,这是两码事,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卡卡 是的,确实是两码事,任何人都清楚。
可可 在不断地虚构中,我就像一个小说家,根据自己的想象写出一部又一部的小说来,这样想来甚至还有童话的色彩,因为这些想象于我而言实在太过重要了,它们就是孩子们所钟爱的玩具:在它们身上,寄托了我太多的东西。不,应该说是全部。一个孤零零的人在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鬼地方,这么局促,这么狭小,你必须保证不在睡着时掉下去,那样的话你就彻底完了,你大概会在虚空中度过自己的一生——我已经说服自己了,这下面的虚空是无限的。
卡卡 是吗?听起来有些恐怖的味道了。不过如果是剧情需要,一切都是可以的。不过一场戏而已!
可可 是的,这个想法确实有点恐怖,但事实必须接受,不过说实在的,对一个没有历史的人来说,这样的事实已经没有多少恐怖的意味了,只有这里可以供我演绎自己的历史。其他一切空间都只是存在于想象中的以此为蓝本的镜像罢了,所有的想象都要归结到这里,这个鬼地方是想象开始的地方,也是想象结束的地方。我不能悖离我就站在这里这样一个事实,所以每一个虚构都要努力地去营造一种悲剧的气氛,以便让我出于自愿地投入这狭小空间的怀抱。对,是个悲剧,很多个悲剧,一连串的悲剧最终将我投掷到这个地方。因此每一次想象都是一次真正的自我放逐。啊,太过痛苦了,因为只要有一丝一毫的亮丽色彩,一个人就不会走上这条路,来到这里要比自杀更有勇气才行,不,不仅仅是勇气,还要有自我洞察的智慧。这么说来,我应该是一个相当不简单的人物喽!哈哈,哈哈哈。一个相当不简单的人物!
卡卡 (站起)嗬,我们的可可突然变得相当不简单了,换一种说法就是 ,可可已经是伟人啦!太有趣了,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喜欢戏剧,原来除了可以在戏里装扮伟人之外,连自己本身也可以同样伟大起来的。
可可 但是毫无疑问的,我这么一个相当不简单的人物在那由我虚构的可能真正有过的现实中活得并不成功,他或许经历了背叛、误解、曲解、彻底地被弃、普遍的嘲笑、永恒的诅咒等等等等。总之,我在那些境况中只能是弱者,否则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卡卡 (有点滑稽的)嗬,一个英雄的悲哀,让人想起了许多的伟人。许多让人想起来就直想掉眼泪的伟人。
可可 然而我对那些世界的种种丑态依然无法理解,它们怎么会逼迫一个人到如此地程度。如果我是出于绝望才到这里来的,那我要诅咒自己,诅咒我决心抹去记忆的那一瞬间,它是不可原谅的。我的宝贵的记忆,你被丢到了什么地方......但是等等,我被某个人放置在这儿,我出于绝望来到这儿。还有,等等,还有另一个可能,放逐,自我的放逐,不,不够精确,不符合常理,与逻辑相违背。我应该找到那个词,那一种描述。
卡卡 (小声地)最好别打扰他,他现在还在思考,一次超出他思维能力的思考。
可可 我想应该沿着那条思路继续走下去。放逐,不,不,不,出于绝望,一个相当不简单的人,对,是他,我在这里想象着,虚构着那种种的世界,假设那些是真的,当然有一个是真实的就已经足够了。噢,再回来,是的,作这样一种思考对我而言相当艰涩,相当艰涩。对自身的放逐,这种行为也应当出于自愿,只是与第二种情况又有些区别,在这种可能中,出自某种目的,崇高的,与“相当不简单的人”相对应的某种目的,因为很显然,没有哪个恶棍,哪个虚伪的家伙自愿呆在这儿。那个不简单的人,那个可能非常崇高的目的,虚构世界——创造世界。是它!虚构,在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创造。那么是在哪种意义上呢?又是在哪些人的意识中会有这种意识呢?
卡卡 作家,当然是他们。
可可 我想真正能够创造一个完整世界的人应该是那些艺术家们:诗人,小说家,音乐家,画家。在他们那里,虚空即创造。也就是说,我是来自他们中的一员,为了能更好地进行创造而欣然把自己困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没有第二者存在的世界上。我能达成那个目的吗?是的,我已经想出了许多的世界,然而没有记忆作为印证的那些世界与我来自的那个真实世界在多大程度上是相容的?这样想来,这种可能是无法成立的。那只有前两种可能了。记忆,记忆,一切的症结都在它身上了,(锤地)不管是哪种可能,记忆,储存我全部信息的记忆,它不是别的任何东西,它就是我自己呀!(狠命锤地)
卡卡 噢,看来我必须上去,把他从戏里给拉出来,(边跑边说)会出现这种情况的,表演者和剧作家在一个作品里(一步跨上台阶)会非常契合,(打开可可身后的门)可现在,可可,你只是在演戏,你自己编的独角戏,当然会比出演其他任何人的戏都更投入。
可可 (猛地一惊)我在演戏,我自己编的独角戏,那么说第三种可能是唯一真实的喽!那——你是谁,你怎么能——
卡卡 我是卡卡,伙计。醒过来吧,戏演完了,这个地方只是舞台的一个道具罢了。我们这出戏本来是两个人演的,可是中间我们都忘了台词,而那些该死的提词员……谁知道怎么回事,导演一直到现在都不来阻止。就是这样,想起来了吗,可可?我们是相识多年的老伙计了——
可可 不,不可能,(靠一面墙站立)这个地方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你——你是那个人吗?
卡卡 好啦,我已经说过了,戏演完了,这里并不仅仅只有你一个人,下面,下面有成千上百的人在看着,看一出滑稽戏,由剧作家和导演暗中策划的滑稽戏!
可可 哪里有什么滑稽戏,这是一出百分之百的悲剧,关于一个可怜虫的悲剧,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悲剧。可现在由于你的出现,它变成了闹剧了,但并不滑稽。
卡卡 很好,可可,你已经开始慢慢走出你的独角戏了。看前面,他们是来看表演的观众,这里,这个高台只是舞台的一部分,整个的舞台,看见了吗,都被光明充满着。
可可 舞台——这是一个舞台?前面有观众,我刚才在为他们演戏?
卡卡 没错,可可,刚才你为他们演出了自己的戏剧,你是一个相当不简单的人。
可可 是的,那些相当不简单的人!是在演戏吗?可我还是能够体会到他们的存在,他们的不简单,他们所遭受到的苦难,那些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悲剧。一定还是在戏里,因为——噢,那些伟大的悲剧!它们让我喘不过气来。
卡卡 他们也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明白你所说的那些人,瞧,我们有共同点,而且几乎是基于本质的共同点,我们还有其他许多共同的爱好。在台上,我们是搭档,在台下,我们是朋友,明白了吗?就这么简单,舞台幕布拉开之前我们正计划着在这出戏演完后好好喝一场呢。
可可 是这样的吗?生活非常简单——
卡卡 对,非常简单!
可可 简单地甚至没有一丝波澜,没有那种如雷击般地感动,啊,这样的现实生活!
卡卡 不,这些在生活中全都会有,只是没有那么强烈地出现而已,当然频率也要比舞台剧上的要少许多,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迷恋戏剧呢?但是先下去吧,再次走回生活中去,这些艰深的问题留待以后慢慢琢磨。今天你已经想得够多了,伙计,如果那个混蛋剧作家和狗屁导演真想在今晚看我们出丑的话,你的出色表演已经让他们无地自容啦。看清楚观众的眼神了吗?不错,他们没有为你欢呼,因为他们知道你的成功,他们的欢呼是无法与你的伟大相匹配的。用一句文学味十足的话:他们的心因你的表演而抽搐起来。
[说话时两人已从高台上走下。
可可 那么说我们的演出已经获得了成功?
卡卡 当然,我们赢得了极大的成功。没错,是我们,你说得对极了,马上,不,现在我们就去找个地方好好庆祝一下。
可可 可是幕布依然挂在那里。我们正在舞台上,没人示意我们戏已经结束了,我们还要继续演下去,这是常规,不是吗?
卡卡 对呀,难道还不够吗?还要再演下去吗?(向舞台左右询问)你们是不是该合幕布啦?
[二人互相看看
可可 继续演吧,尽管我已经没多少精力了。那种悲剧感依然缠着我不放。
卡卡 而且下面的戏也一定没多大意思了。像你说的,两个人,还是两个大男人。噢,想起来了,可可,为什么非要两个男人呢,为什么就不能有女人呢?窈窕淑女,摩登女郎,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贵妇名媛,啊,舒缓迷人的爱情故事。
可可 你是说,让一个人来演女人?
卡卡 哈,我说过了,我们是一对很好的伙计,不是吗?我只是说出一你就能猜出二。对,说得不错,我来演女人,哈,让他们再尴尬一次吧!
可可 没问题,现在就开始,我从那边,你从那边。
卡卡 好,开戏了!
[两人拍手,分别走向舞台左右两边。
[卡卡摆好姿态,以女性步伐向舞台中央走去。可可摆出一幅浪荡公子模样,头左右摆动。他突然发现了放在舞台前方的那本书,走过去,拿起来。
卡卡 哎,怎么啦?我们正演着戏呢。噢,那是什么,另一个道具吗?(跑过去)一本书!
可可 一个剧本。而且,就是我们这出戏的剧本,看见了吗?(用手指书)可可,卡卡,可可,卡卡。
卡卡 是谁忘在这里的,又一次舞台事故。我们本来不应该理会它的。
可可 不,不,等等,你看,看这一段。
卡卡 (从可可手里接过书,念)“停下来吧,我们离坚实的堤岸越来越远了。先安静一下,看他们会作何安排。”然后是小括号“提高音量”,“哈,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了点成果,让我继续想下去。”(迷惑地)这是哪一段?我记不太清了
可可 那么,(往后翻几页)再继续这一段。
卡卡 先是动作提示“依然躺在地上”“哇,一个人反思就够了,又来说教。还有那么多无聊之极的台词。”然后再“提高音量”“要知道你正在出演的是一个现代主义戏剧,不是古典主义的,”嗯,什么,这是我们忘了台词后自己想出来的呀,这怎么,怎么是剧本里原来就有的呢?
可可 而且好象还一字不差。(再往后翻几页)“是的,这个想法确实有点恐怖......哈哈哈,一个相当不简单的人物。”
[可可念完后看着惊讶的卡卡。
卡卡 哇,好象真的一字不差。但是——我们拿到的剧本——
可可 不知道,总之很奇怪。
卡卡 (夺过剧本)看看它的书名。(翻到第二张)看,名字也不是我们要出演的《悲喜剧》。
可可 那是什么名字?
卡卡 《一个人,两个人,或三个人的一幕悲喜剧》。
可可 天哪,一个两个三个,难道在这出戏里还有另外的角色吗?那第三个人,你现在哪里?
卡卡 我来看看。(翻一张)不,只有我们两个,可可和卡卡,这些舞台说明和我们看到的一样。
可可 不,应该不一样,我来。(接过剧本,看了一下,指着一处)这里,看见了吗?就是这里不一样。
卡卡 (念)“舞台前方放着一本书。”我们被骗了。
可可 没那么简单,如果仅仅是被骗,那些台词就不会从我们这里说出来。天哪,怎么回事,难道舞台只能掌控在剧作家手里吗?不论是谁,也不论你出于什么目的,只要你登上了舞台就一定会成为他们的角色,固定的角色。这简直就是巫术!
卡卡 不不,没有那么神秘,可可,别搞神秘主义。谁说了一到舞台上就必须演戏呢。(转向观众)听着,混蛋剧作家,舞台除了演戏之外还有其他的用途,它可以用来唱歌,跳舞,做游戏,甚至可以当成是断头台,一个华丽的,专门设置的断头台,在它上面要流遍真的鲜血。
可可 来,再看看刚才这一段。(翻几页)“一个剧本,而且,就是我们这出戏的剧本,看见了吗?可可,卡卡,可可,卡卡。”后面,“哇,好象真的一字不差。但是——我们拿到的剧本——”再往后来,“不不,没有那么神秘,可可,别搞神秘主义。谁说了一到舞台上就必须演戏呢。听着,”噢,有人要支撑不住了,(翻一页,念)“噢,有人要支撑不住了—”(立刻合上剧本)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可我们却浑然不知,我们到底是在演戏还是,还是我们根本就不存在,而只是这个剧本里的两个代号?我们正在剧作家的笔下帮着他完成自己的作品。
卡卡 (猛地夺过剧本,撕碎)如果它是魔咒,那就让它失去效力吧!我们是实实在在的人,我对这个现象的解释就是:因为那个混蛋剧作家对我们说话方式太了解了,他可以想象地出来我们在这些情况下可能说的话,可能用的词,(大声地)甚至每一个停顿,你这个混蛋剧作家!(将碎纸洒落一地)
可可 别自我安慰了,卡卡。《悲喜剧》,《一个人,两个人,或三个人的悲喜剧》,怎么是悲喜剧呢,这完全就是个悲剧!它直接威胁到了我们的自我意识,威胁到了我们的存在。一出十足的悲剧,我担心我们还能不能走下舞台,走下舞台之后我们会不会化为乌有。
卡卡 它是喜剧,要记得,我们是抛弃了所有的不愉快上台的。
可可 不,是悲剧,我们忘了一切的不愉快,可也丢了那种种美好的事,一直到现在,噢,你可曾回忆起从前的时光?
卡卡 没有。不过没事,下去就好了,我承认,这个舞台有它的魔力,不过下去后,一切都会再回来的。
可可 我们真的在舞台上吗?可以下去吗?
卡卡 当然,我们只是在演戏,兄弟。不过他们都说,人生就是一出戏,或者是从一个舞台奔赴另一个舞台。但那只是比喻,无聊地比喻而已。
可可 也就是说,一切都可能再次发生,或者,这里才是真正的现实,我们只可能存在于舞台之上。
卡卡 不,不,不!在舞台下才是我们真实的生活。什么可可卡卡,让他们见鬼去吧!可可,卡卡,哈,那是可卡因,是毒品。是的,戏剧就是毒品,是可怕的可卡因。拉上幕布吧,不要再恋恋不舍啦,它只会透支你们的生命。拉上吧,快拉上,一切都结束了,有人要疯了,台上的,还有台下的。不是吗?我已经看到有人显出恐慌来了。
可可 不,不要拉,千万不要拉,拉上去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了。我要继续不停地演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卡卡 这是毒品呀,是可怕的可卡因呀。拉上吧,散场吧,不过是场戏,希望你们不要中毒太深。对,拉上了。看,这只是一场戏,幕布已经徐徐拉上了。
[此时幕布要缓缓拉上。等两人说完后,落幕。
可可 不,不能拉,不能拉。很多人的人生或因此而毫无生机的。不——
卡卡 拉上吧!你赢了,混蛋剧作家!
[闭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