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份最多的死者
一直到现在,在过去了五十多年之后依然没有一个人能将陈立德的死说个大概,当然,这么说或许是太过武断了些,某些人听了可能会不太舒服——这几乎是肯定的,不过这个“肯定”与某些人所说的“肯定”却有不同之处。这些人一般分为两派,一派说“陈立德肯定是被日本鬼子害死的”,另一派则更为肯定地宣称“陈立德肯定是让国民党给暗杀的,要是被日本鬼子害死地,那一定谁都知道,像那些个小日本,处死了一个对他们来说无异于眼中钉的家伙,那还不大大操办一场吗?要是当时有卫星的话,说不定还会送上卫星呢。”谁都清楚,在两派人停止争论之前,这些都只是猜测,而即使是在定论之后,也不会有一个真正肯定的答案的,毕竟时间已过去了这么久,甚至没有人能确切无误地说出他死亡的年份,可以推想当时的广大村民是在很长时间不曾见过陈立德之后才猛然发现:大约他已经被什么人给害了。而且有关他的谈话估计是这样开头的:“哎,有没有发现最近好像没有见过陈立德啦,连他的一点消息也没有啦,。”结果陈立德又悄悄回到了这些人的口头上,并在那个有些神秘的年代里依旧像他活着时神秘地游走于行人寂寂的昏暗阴影里,如果说话的人稍不留神,他又会从你的鼻子底下溜走了。之后,他来的次数就稀了起来,到最后竟再也不来了,那是在建国之后,当时人人都在忙着搞社会主义建设,没人再提起他也就情有可原了。
今天之所以又提起陈立德这个名字是因为李大爷的一句揣测:“这会不会是那个陈立德呢?该不会就是他吧。”李大爷当时的举止用行话说就是非常到位,不温不火,恰到好处的勾起了所有在场看着张娃挖地基下面那具已发灰骨架的人的好奇心,而且不是威压式的,而是启发式的,于是就有人问谁是陈三。正如张娃是那个挖地基盖房子人的小名,陈立德的小名就叫陈三。李大爷接着又讲五十年前的陈三是如何如何,怎样地勇猛非常,以至于那些日本小兵一听到“陈三”,下面那东西就萎了半截,有的还尿湿了裤裆。这样一说,那些围着看的年轻人就来了劲头,挣着问李大爷当时驻扎在村里的日本鬼子有多少个,领头的是什么官衔,陈三到底那晚上宰了他们几个,到最后还有人建议张娃在这里盖个纪念馆得了,没准会财源滚滚呢。张娃可不这么想,他想自己又碰上倒霉事了,归根到底只怪自己名字起的不好。他指的当然是小名,没结婚那会儿媳妇就说他“张娃,脏娃”,从那以后张娃对他媳妇是又恨又怕,恨他一声“脏娃”把晦气全招来了,怕的是万一她一气之下跟自己离了婚,像他这么晦气的人以后谁还会跟呀!今天早上挖到这一堆白骨就又是一个例证,刚开始挖出一块灰白骨头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些怵,可别是什么脏玩意儿。可俗话说的好:“怕什么来什么。”那些东西越挖越多,到最后竟挖出了个陈三!
这是一个中午到张娃家里去过的人说的。张娃在吃饭前洗了五次手还让他媳妇烧了五炷香,前面两炷后面三炷,等张娃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十几个响头之后,又把手放到香火上一直熏到香烧完,这才敢端起碗吃饭。“哎,没办法,碰上这种事谁心里也不会顺当的。”
李大爷下午没事干,又溜达到张娃那儿安慰张娃:“可想想也没啥,不就是个死人吗,人都死了他还能咋的,咱又不是找他茬儿,不会有事的。”其实那时侯人们对李大爷的推测已经起了怀疑,随便指着从地下挖出的一堆白骨就断定说:“这是陈三,真名叫陈立德。”是不会有人信服的,除非有一种情况:当时埋陈三的就是现在这个李大爷,或者有他在场。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不管是日本人杀的陈三,还是国民党干的这事,保守秘密是第一位的。有人又从“保密”二字上推测,如果他真是陈三,那就一定是让日本人给杀死的,只有日本人才可以让这件事不露一点儿风声,而国民党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再怎么说里面也都是中国人。
可尽管有这许多疑问,村里还是有很多人愿意相信李大爷的推测,一来是照顾李大爷的面子,二来,这些人觉得自己村里能埋葬陈三陈立德这样的大人物,是村子上的光荣,再加上市里正兴建旅游城市项目,说不定村里真的就发了,但所有这些愿望这一夜之间都被一句话吹的无影无踪了。“这怎么会是陈三呢,要真是他的话,骨头早就捏不起来化到土里去了。”这是张可人说的,村里任何人说这句话的分量都比不上张可人,他当风水先生已有十几年了,村子上喜到结婚生子办满月,悲到丧妻丧夫送老人,只要牵涉到阴阳风水的都会请他,而且他压箱底的活儿就是找祖坟,别人把一片地都扎遍了也找不到的祖坟,只要他一到场,立马就解决。有人说这家伙真鬼了,关系一直能扯到阎王爷那儿,还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儿。结果这名声越传越大,连外乡村子办事也有找他的。因此他在经验上自然无人能比,所以那天黄昏他说的这句话犹如一件神秘的隐身衣罩在他瘦小的身上。总之,当时他的神态举止以及逐渐暗下去的光线(有人过后甚至说当他说过那句话之后天明显就暗了一层)赋予了这句话惊人的震动力量,没有人(尤其是在场的人)会怀疑他的精确推断。人们在庆幸真理更近了一步的同时不免有些遗憾,因为张可人没有给这副尸骨指定一个合适人选,谁都知道,没有钱的事张可人是不会去瞎忙乎的,况且这件事不仅没钱,或许连一口饭也捞不到,而每做这种事之前,一顿好吃好喝是绝少不了的。有人见他吃了这么多年也没长胖就问他,他煞有介事地说:“老跟鬼打交道,能胖吗!”
当然,任何事都不能做绝对单方面的考虑,张可人的不愿意为这事劳神大概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不想得罪人,其实猜一猜就会明白,不管你把这副尸骨安到哪一家头上,都是一件麻烦事,这不明摆着说人家不给死人办后事吗,穷也没穷到连一副薄馆也买不起吧,除非他家里人都死绝了,单留了他一个,最后死了也没人管。。人们这么一想似乎又有门路了。有人马上就想起了几个快乐的单身汉,有傻的有拄双拐的,有从小瞎了眼的,还有经常发神经的,还特别提出了住在村东头的杨全才,都快四十了,还是一个人,穷的连电也用不上,煤也买不起,村里人一致认为他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在杨全才正年轻的时候,有一天他父亲叫他到田里帮忙,把多余的苗都拔去,没想到会越帮越忙。每拔一颗他都要问:“爸,这颗苗拔不拔?”这样的人当然一辈子都这样了,“连走路先迈哪个脚都要请示一下。”这句话就是大家伙从杨全才身上总结出的经典。
除了这号可怜人之外,那天下午也有人提出了另一个猜想:这副尸骨会不会是一个女人的。这个说法虽说新鲜,但鉴于种种考虑,尤其是其中不洁的成分大概会引起腐蚀大众的危险,特别又是在农村,因此这种情况只是在刚出口那一小会儿让人沉思,或者说让人有点喘不气来,紧接着就受到了强烈的批判与抵制,大家纷纷表态说这种情况绝不可能,但也仅此而已,没人愿意把话说到点子上,然后围观的人就急切地看张娃的进程,希望能从这副尸骨上找到可以驳倒这一说法的有利证据。张娃在大伙的一致注目之下开始显得不自在起来,不过他挖掘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刚开始时的细心谨慎慢慢退化,变得有些粗枝大叶了,而大伙也似乎默许了他这种转变。因为都想在天黑之前能找到什么线索。但夜幕还是马上降临了,村里人只好陪着寂寞的夜一起保存那个让人沉默的话题。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微微有些寒意时,张娃就开工了。自己的地基上出了这号事,当然不能指望别人解决,只能靠自己,连亲戚朋友也帮不上的,也不排除根本就撒手不管的,但张娃这天早上拍着胸脯对站在旁边为数不多的人说:“绝没有的事,他们都说要来帮忙,我说这点事,不值得,不就是多花个一两天吗。”既然人家自己都这么说了,别人再说什么也觉得没多大意思,可有个人说的一句话让张娃当时就一楞,他说:“张娃,这么早就出来干活不觉得冷啊!”张娃在听了这句话又打了刚才那个激凌之后木在那里,好象让这句话给冻住了。幸好他马上又醒了过来,冷冰冰地说了一句话:“好,那咱就先休息休息。”没人会计较他的语气,谁遇见这事心里都会寒的。张娃从沟里爬出来之后,一个吸烟袋锅的很客气地让他吸口烟,可话说到了一半就没了底气,末了又很明显地用眼暗示了一下张娃的手。张娃笑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纸烟,用打火机点上。
“哎,对了,还是这纸烟吸起来过瘾,又卫生。” 吸烟袋锅的忙不跌地说。吸了支烟,又拉了几句家常(这时候拉家常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只说别的,单单不提盖房子的事,再有就是只提盖房子,不过说的都是哪家盖房子也遇上这档子事了,又是怎么解决的,到现在日子又过的如何如何美。村里有名的大嗓门“大杜”杜丰产有一次就挺哥们儿义气地对张娃说:“这有啥大不了的,我三姨夫的邻居房子盖好不到两个月,屋里一块就鼓了起来,只好铲平了,可没几天,哎,它又鼓了起来,找了风水先生一看,人家说这下面有人,结果又忙了两天,又把人挖出来,找了个地方给埋了。现在人家也挺好的吗,就紧挨我三姨夫家呀。”)之后,张娃带着一股子烟味又开始挖了。兴许是烟味的作用,人们从挖出来的尸骨上面逐渐得到了证实:这是一副男人的尸骨。张娃先是挖出来了膝盖骨,很粗大的那种。本来这膝盖骨在第一天就该挖出来了,可因为这个人是蜷曲着腿死的,所以让张娃搞错了方向,这才费了点时间。后来又挖出了胯骨,虽说已经碎成块了,可那些有经验的长辈还是一致认定他是个男人,这些人当中有一个和村西头的苏老医生有很深的交情,而谁都知道苏老医生在年轻时摸遍了死人的骸骨,他曾经一个人跑到深山沟里一处古战场上拆对骨骼,这个人整天和他一块,判断绝对可信。这样一来,再没有人说里面埋着的是女人了。
但这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呢?有人说他是屈死的,有的更惨,说他是被暗杀的,而且这些人根据尸骨的颜色和它碎裂的程度判断,他很可能是二三十年前死的。于是他们的猜测就更显得可信了,因为二三十年前中国正处于“文化大革命”时期。首先,那时侯整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特别是整文化人,整当时的当权派,比如说村长啦,乡长啦等等。我们那时的村支部书记就是被拉到张家祠堂里活活打死的,虽说当时他死后还是让家里人埋了,可没有人不去想更糟糕的情形:死了也没人去认领,只能随便找了一块荒地埋葬了事。或者,就是被暗杀,死了之后当然不会有人告诉他家里人来收尸,家里人也不敢明着去找人,一段时间过后,不管有没有确认,所有人都清楚,他已经到阎王爷那里报道去了。这句话现在说不会有什么大碍,可当时是不行的。当时的流行说法是“去见马克思了”,但这句话用到这些人身上又会有问题,马克思怎么会见一个被革命处决的人呢。所以当时留给这些人的一些说明只有:他死了。
村里人再听了这些猜测之后觉得很合情合理,只有那些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软心肠的妇女们除外。她们觉得的太残忍了些,即使是相隔几十年后回想起来也让人揪心。“我宁愿相信死的是个女人。想想吧,明明知道自己家死了人,别人也知道,可就是不敢去说,连掉滴眼泪都怕被人看见。这添丁加口的,生了孩子也得让他笑着出来,这不是纯粹让人犯难吗。”我们那条胡同里的李大娘在中午吃饭时说了一句,然后看看饭,“不吃了,吃不进去。”让小孙女端了进去。然而谁都知道,任何事都应该一分为二的看,有好处也会有坏处,就连李大娘本人也承认自己在很多情况下还是非常怀念当时那年月的,特别是当时人们的精神面貌以及由此产生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社会风气,更不用说不会出现一个女人被人杀害并私下埋葬的事了(如果死者的年份推断没有什么大的失误的话,这其实也是对那些持尸骨是来自一个女人说法的有力反证)。
估计在刚开始议论的时侯,人们就已经预计到了它的无穷性和不可知性,就像他们私下里所谈论的其它许多事一样,他们的兴趣不在于获得一个拥有多方面证据证实的真实存在,或许正好相反,是在于被讨论事件本身的神秘性与众多可能性可以把村里所有人都调动起来,以便在一个着眼于实际却同时又很虚无化的问题上达到一种有点默契的平等性,因为这样的事允许每一个人说话,也容忍不同的猜想,甚至赋予它不同的性质,没有人会在意别人的说法,而所有这些说法都是涂在生活单调面目上的丰富色彩,他们使那段时间的生活过程显得极有意思。
同样,一直到张娃将那副尸骨全部挖出来,人们依然没有对他的身份作出科学合理的解释。人们本以为会在他的胸部和头部找到更多的信息,以便确认他,然而一方面是年岁太长了,另一方面是张娃的技术水平(他的水平与专业考古队员自然是没法比的)。因此到最后,像人们希望的那样,在他被第二次埋葬之后依旧保有着他特有的神秘性。两个月过后,张娃家的两层标准住宅顺利竣工了,而围绕那副尸骨的争论还在不断的继续,大家在提起他时总爱用陈三来代称,大概他们觉得陈三这名字叫起来顺口,而且有那种绿林好汉的气势吧!

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