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架风波
一
“那是当然的啦,当然是主教的错。在那样庄重神圣的场合下悬挂起那么一个可怕的十字架。鲜血淋淋的,是啊,应该是恐怖的,就算主耶稣受难时真是那个样子,我也不赞同让他完整地再现。特别是在我们的大教堂里。”玛利亚的母亲在一旁织着东西,一边不满地说。
“哦,妈妈,我求你还是别再提它了吧,因为它确实是恐怖的,我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没有抬起过头。”
“我也是,玛利亚,我真不明白主教大人会做出这样糟糕的决定。”说完我心不在焉地走了一步跳棋,只跳了三步格。
“我听人说这其实并不是主教的意思,是一个忏悔神父想出来的。主教大人觉得这样做可以使自己在晋升的道路上有所帮助。可为什么呢?一个人只要能真心对待上帝,干吗非要有很高的位子呢,况且用这种方法来获得圣职可是要遭诅咒的呀。啊,但愿上帝会饶恕他们,阿门。”我和玛利亚看到她在划十字的时候不小心拆了很长一段线,显然她说这些话时太在意了。
门口有响动,我们三个都警觉地扭过头,却发现原来是约翰。他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所带来的惊吓,赔罪似地笑笑:“实在对不起,我想我是打搅你们谈话了。”说完约翰甜甜地朝玛利亚笑笑。
“不,不会的,我的孩子,不论什么时候来你都不会打扰我们的。”
“您这样说我感到很高兴,亲爱的婶婶。”说完,约翰坐到了旁边的一个椅子上。
“不过刚才确实吓了我们一跳,你知道刚才我们在说什么吗!”玛利亚见约翰不吭声,只能微笑地看着她,就用挖苦地语气说:“我们在谈十字架的事儿。”
“噢,那就怪不得你们要吓一跳啦,因为现在那些人像着了魔一样,一听到哪个有什么不轨的行为就会判他为巫师。”
“是啊,我还听说他们会把那些人活活烧死。天哪,简直不可思议。”我说。
“真是不可思议,但这些都是真的吗,约翰?”
“很不幸,是真的。”
他的话将我们带入了沉默之中。
“如果这些都是事实,我想上帝会惩罚他们的,《圣经》没有一处地方提到过可以这样没有根据地杀人,也从没有制订过这样的刑罚。” 玛利亚的母亲见还是没有人说话,又说,“或许真的会有魔鬼去制服那些脆弱的心灵,但要是有人污蔑我是女巫的话,就连我自己也不会相信的,我想我的心已空不出任何地方供魔鬼歇脚了。”
“我也不会相信的,妈妈,但是……好了,让我们说些别的事吧!”玛利亚竭力装出高兴的样子。
可以谈的事很多,都与玛利亚与约翰有关,因为再过一个多月他们就要结婚了。接下来的谈话很融洽,甚至可以说很让人高兴,但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有一个不太友好的幽灵徘徊在每句谈话中间。
天已经很晚了,我才和约翰从玛利亚家出来,他一直把我送到家。镇子里安安静静地,那些从家户里射出来的灯光就像是天上的星星,稀稀落落。
大概我们老百姓的想法真的跟不上那些有知识的人。当我们大伙对新换的十字架议论纷纷的时候,从另一个城市却来了许多人来此参观学习。这些人里面有普通的市民,也有专门赶来的神职人员,但不论是干什么的,他们显然都有勇气去直视那十字架上血淋淋的基督。我想他们之所以能够作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们不需要在每次作弥撒时都向他祈祷和忏悔。他们想让我们的主教讲明这样做的目的,但主教说要等到下一次的礼拜时才能说。于是这些人中就有一部分在我们这里住了下来。在交往中我们大家都觉得他们对于《圣经》的理解远比我们要深刻。而且他们看起来都品行端正,怎么说呢,他们个个都像约翰那样,要知道,约翰是我们这一带公认的好小伙子,每一位姑娘都渴望得到他的垂青,当然,只有美丽纯洁而又高尚的玛利亚俘获了他的心。感谢上帝,他们呆的时间不会太长,要不我们这里的姑娘都要远嫁他乡了。有人曾经问起他们有关女巫的事,他们也证实那是真的,仅在他们那里就烧死了十几个女巫。大家迷茫起来,慢慢就有人相信有女巫这件事了,还有人说那个城市的人对圣经之所以理解得那么深刻就是因为他们处死了魔鬼的缔约者——女巫。可是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我们大伙过的也挺好的,每个人都心平气和,城市里似乎永远不会起什么纷争。
很快,又一个礼拜日到了,由于人们迫切想知道主教的意图,因此大教堂里挤满了人,特别是那些从其他城市慕名赶来的人,都早早地占据了要好的位子,而我们本城的人却被挤在了后面,但大伙都没有什么怨言,因为这样正好可以安心地低下头,而不必怀着胆怯的心去看那个血淋淋的基督了。
在我们忏悔过之后。一个神父走上布道台,说了许多赞美上帝的话,又对那些其他城市来的人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之后,我们的主教出场了。
“各位虔诚的教徒们,我想今天上帝将你们带到这里来,是想让你们再次感受一下他丧子时的悲痛。让我们睁大眼睛看看吧,看我们的主耶稣在替我们还债时所受的苦难吧,有哪个父母敢于忍受这样的事实,血淋淋的事实,还在他们的儿子出生之前,他们就清楚在不远的将来,自己的儿子就会因诬陷而被钉在十字架上,为了他不想再理会的人类而甘愿献出自己唯一的儿子,而且由于他的才能,那悲惨的景象将时时出现在他的眼前。然而,让我们欢呼吧,因为,‘为义受难的人有福了。’”
主教已经说完了,很难想象他只有这么几句话。或许他觉得今天的主角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刚刚换过的十字架。但在我们之中,还是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敢去面对那个十字架上的耶稣,而我和玛利亚只能低着头,凭自己的想象去看他。
“我猜出这主意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神父,愿上帝饶恕他,即使上帝本人看到主耶稣这个模样,也会心痛万分的。”
“别说了,玛利亚,这里可是教堂。”我提醒她说。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那天下午,有人到玛利亚家威胁她说,要么尽快离开这里,要么留在这里作为女巫被处死。晚上当我去她家时,她和自己的母亲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
“你绝想象不出来他们说这些话时的神态,语气。这些人似乎全变了,变得就像新十字架那样丑陋。”
“妈妈,别再说这些话了。”
玛利亚的母亲也意识到了自己说的不太虔诚,就住了口,补救似的划了个十字。
“可是你们就这样走了吗?仅仅由于他们说的两句话就要从此背井离乡吗?”
“不,这不是恐吓,如果我们不走,他们会真的做出那种事来的,你没有感受到那种气氛吗?所有人都被那并不存在的女巫搞糊涂了,都像着了魔似的疯狂了起来,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玛利亚说。
“可我们离开并不是因为我们怕被当作女巫,而是因为这里你不能按下心来虔诚地祷告。尽管《圣经》上说,灾难的人更接近上帝。但这是受难,而不是灾难,而且处决你的是那些自认为虔诚的人。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颠倒过来,人人都会警惕那并不存在的女巫,反而疏远了真正的上帝。”玛利亚的母亲又说。
“可是,约翰呢?他知道你们要走吗?”
“我还没有告诉他,但我想还是悄悄地走好,像我们这样的关系是很容易将他也毁了的。如果我命里注定要被认做女巫的话,那么现在正是时候,但愿他不会因此而受到任何损害。”
“可是如果他决定要和你们一起走呢,你应该明白,他是那么爱你。你这么一声不响地离开,一定会让他受不了的。”我不相信玛利亚会忍心做出这样的事来。
“你知道吗,东方人很相信缘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这样做。爱情是盲目的,那么就让盲目来指引我吧。可是,你体会到了吗,我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
“呵,孩子,想哭就哭吧,但愿上帝会因为你的爱和痛而喜悦你。”
就这样,那天夜里玛利亚和她的母亲离开了这个曾经像伊甸园一样的城市,连我也不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像他们自己一样没有头绪。
二
生活永远是一个大圈子,把你认识的人全圈在里面,而且还会不断地扩充它的领地,你的一生就是来回地在这个圈子里打转,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分别了很久的人就会奔到你前面来,可你并不因此而惊讶,似乎你对他的行踪非常了解。或许这就是玛利亚说的缘分吧。
玛利亚走了,在那之后一两年的时间里,我始终感觉不到她的存在。然后慢慢地,她的情况对于我开始变的清晰起来,各种各样散乱而又不精确的信息涌来,可遮挡真理的谬误始终无法将真理真正地隐藏,我甚至能从那些消息看到他们新住所的模样。一幢怎样的房子,怎样的院落,太阳和月亮又是怎样像通常那样投下它特有的阴影。我的目光从她门前延伸出去。于是,我知道了该怎样走到她家里,路上会遇到什么人,我该如何向他问路,他又会如何回答。不用怀疑,他所指的路是我所要走的路。于是,那天,我和十岁的儿子彼得上路了。
是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彼得变的善于思考了,可是这个城市显然不是培养人思考的地方——它只能使人腐烂变质——一浪高过一浪的捕捉女巫的运动将城里所有人都卷了进来,当然约翰也未能幸免。
在玛丽亚离开后的第二年,我和约翰结婚了。又过了两年,彼得出生了。一切都平静的进行着,可谁都看得出来,在这沉静似水的生活表面,映照出来的不是为生活的甘美所做出的必要的努力,而是屈服于生活后的心如死灰,一潭死水,生命的光彩好像永远都不愿再照射到约翰身上了。在玛丽亚走后,正如他母亲说的那样,那些人开始为“正义的事业”而捕杀女巫了,而令人寒心的是,那些人中就有约翰一个。当然约翰是不得已才加入的,没有人能搞清楚他的加入是由于别人的嫉妒还是单纯的告密,或者只是为了以此来折磨一颗因这件事而死去的心。
一个后进者做起事来总是急切地想要超过他的那些先驱者,我们的主教也不例外,他的大胆做法以及对十字架的改革得到了教皇保禄二世的高度赞扬。据说教皇还亲自写了一封信交到了我们主教的手里,而那个给主教出主意的神父也得到了很大的利益,并且成了主教最亲密的人。有人断言说主教死后接替的人就是他。但我想那个神父的目的决不止一个主教。但愿上帝在他龌龊的前进中给他以致命的打击,相信到时上帝总是会出来拯救自己的殿的。
“嗨,走吧,约翰,没听到教堂的钟已经响了吗?”
“怎么,难道又发现有女巫了?”
“不是又发现了,而是我们已观察她很久了。只要我们跟从正义,邪恶总是会被铲除的,它永远也别想祸害人。”
“如果这样的话,我会在钟声落下之前赶到的,”约翰答应那人说,“但愿这次——”
“怎么了,难道你真的开始相信了,”我说,“天哪,我怕一个人跟邪恶靠的太近,魔鬼就要将他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了。”
“可谁能说清楚谁对谁错呢?上帝是存在的,那么撒旦也一定被驱逐出了天堂。”
“是的,有善就有恶,但你们评判恶的标准是什么呢?一个大娘为了自己的生计而没有给那些流氓足够的钱物,难道她就成了女巫了吗?难道说几个外地人随便的几句话就可以确定那位大娘的生死吗?或者,难道玛丽亚也确确实实是个女巫吗?”
“别再说了,请别再说了。”
最后他还是走了,我也知道,他不得不去,我想他也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在钟声落下之前赶到了教堂。钟声终于落了。然而由它所激荡的恐惧都始终压迫着每个人的心。现在的钟声,就像令人恍惚的光,让你认不清道路,甚至会误入深潭。再想起那时的钟声,是多么祥和宁静。我又想起那天,薄暮时分,晚钟敲了起来,玛丽亚和约翰停下了手中的活,停止了愉快的谈笑,默默地伫立在收割后的庄稼地上虔诚的祈祷。夕阳照在约翰的背上,也照在玛利亚那粉红的脸庞上,更把大地涂上了神圣的油彩。玛利亚的脚下是一个放谷物的篮子,一把叉子插在约翰的脚边,在他们身后是宁静的村庄,高高的钟楼矗立在村子中央。那时的钟声,沉稳而洪亮,向世人传播着上帝的福音,你甚至能看到那七彩的灵光从钟楼那里开始,缓缓的向四周推进,向上方播散,向地下渗透。大概是他们那虔诚的神态使我这么想的。可是现在呢,玛利亚为躲避女巫的命运而逃避他乡,约翰却屈从于外力与那些人一起去捕杀和玛利亚一样纯洁的人!
人永远是上帝的玩偶,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上帝会拿什么事来改变你,甚至毁灭你,然而不论他做的多么离奇,人们自己又会拿出因果论来阐释它,使它看起来又及其平常。人们相信上帝,却又更愿意通过想象来隐藏,谈论甚至抛弃上帝。那次约翰回来后,可以看的出来,他已经完全垮啦。
“告诉我,出什么事啦,约翰?”他回来后我焦急地问。
“为什么这样问我,难道惊恐的锤已经开始捶打我那已朽的灵魂吗?”
“不,那不是惊恐的锤,那是忏悔的锤,如果你已经嫌弃了那已朽的灵魂,让他捶打吧,然后玛利亚会仁慈地为你再塑一个灵魂的 。来吧,约翰,坚强起来。”
但他并没有镇静下来,反而恸哭了起来,大声地喊着玛利亚的名字。是哪个玛利亚呢,他还要被这个圣洁的名字折磨多久呢?
半个月后,广场上立起了火刑柱,将要被处死的人里就有那天约翰抓的那个“女巫”。大概从她那里头可以弄清楚约翰为什么会成了那个样子。
天哪!但愿会出现奇迹,即使是她真的变成女巫飞走了也好。我想。于是,我第一次到了广场上,要看一看那些人是如何看着一个女人被火舌慢慢吞噬的。
当我到广场上时,那里已是人山人海了。广场上共立起了十二个火刑柱,十二个“女巫”已被捆到了柱子上。在她们中间,我一眼就认出了她——玛利亚,可难道这是真的吗?我又看了看柱子上刻的名字:格利娅.黑塞。她不是玛利亚,确实不是玛利亚,但又太像了,是上帝在偷懒还是他要故意捉弄人,创造了两个如此相象的人物,这是不是上帝对世人做出的一个启示呢。我环顾四周,试图从围观者的眼睛里看出哪怕一点狂热之外的东西,然而没有,没有人愿意思索,当然也没有人去认真考虑这个启示。他们会在心里告诉自己说:“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这种情况经常发生。”惟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约翰,他悲哀的眼睛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当他扭过头来,我看到他眼里除了痛苦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游荡,似乎要竭力把自己隐藏起来。
看到我之后,约翰退出了人群。马上就要点火了,我不忍心看下去,也退了出来。
我以为约翰会回家,可小彼得说爸爸一出去就没有再回来。我感觉出什么事了,于是让彼得在家等着,我自己去找他。
在他和玛利亚一起耕作过的地里,我找到了已经走向平静的约翰。
“原谅我,我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它。”
“它是谁,约翰?”我抱着他已垂下的头,大哭着说:“快告诉我呀,约翰。”
远处滚滚的浓烟升了起来,越来越浓,简直要把那边的太阳吞没了。
两个月后,我对彼得说:“我们要去一个地方,彼得。”
“那是哪里呀?”他放下篮子问到。
“不知道。”
“那,远吗?”
“不会太远的。知道吗,有的地方尽管很远,但其实它就在你的心里。”
于是在第二天,我和彼得上路了。
三
一切都像预料的那样顺利,就像是有天使在为我们指路,或者有光从玛利亚家里一直照到我们行走的脚下。总之,十几天的路程并没有给我和彼得造成太大的劳顿。最终,玛利亚的家到了。
“上帝呀,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玛利亚惊喜地迎出来。
“看这小孩子,多精神!叫什么名字?”玛利亚的母亲问。
“我叫彼得。”
“彼得,多么响亮的名字。你是谁的孩子?”
“是我和约翰的孩子,大婶。”
“约翰!”
“我很高兴会是这个结果。约翰他还好吗?”玛利亚问道。
“很好,现在已经没任何烦恼了。”
“不对,爸爸已经出世了。”彼得觉得一个人不该说谎。
“是吗,这怎么可能呢?上帝怎么会舍弃他这样的好人呢?”玛利亚的母亲怔在那里,希望我的话能对她有所帮助。
“不,妈妈,就该是这样的。上帝看见了他的悲伤。”玛利亚又转过来对我说,“我知道他受到的痛苦有多大,希望上帝能宽恕他的罪过。”
“会的,‘为义受难的人有福了’,基督会宽恕他的,玛利亚。”说完,我和她抱在一起。
玛利亚还和以前一样美丽,漫长的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然而很显然,她的智慧增长了。这很容易就能从彼得的反映中觉察出来。一般情况下孩子们只会注重表面上的乐趣,他喜欢大人们逗他玩,喜欢听那些使人发笑的故事,而一旦大人们开始严肃地给他们灌输为人的道理时,他们就会立刻变的不耐烦起来。对于他们来说,那些未知的智慧就像是魔鬼,他们惧怕他,但又不敢明确地表露出来,但他们会想方设法来摆脱它,却又让人觉得那是在合理地撒娇。其实有时大人们比孩子们更清楚他们的情况,然而即便他们也一致信奉着一个真理:不要在孩子面前摆大道理,讲大是非。
“行了,玛利亚,让他一个人去玩吧!”玛利亚的母亲似乎看出了大家的窘态。
“好吧!”这句话对于彼得来说就像是从上帝那里发出来的一样,帮他驱走了这个魔鬼,解除了某句咒语。
“有人说,女人就像是小孩一样,如果你想讨她欢心,最好别对她讲什么大道理。对于他们来说,一般的常识加上一个童年时代的游戏就已经够了。”当只剩玛利亚和我两个人的时候,她笑着对我说。
“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我知道,天生就知道,因此我想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是糟糕透了。
“为什么,问问你自己吧,其实你知道。”说完,玛利亚又笑了起来,但这次并不是因为看出了别人的内心感受而幸灾乐祸,而是发自内心的欢快表达,就像是听了一个追求她的人顺着她的心意讲了一个合适的笑话一样。
我们在玛利亚家里住了将近两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我觉得玛利亚的母亲变了许多,变的不爱说话了,几乎就是沉默寡言。我想这大概是种种变迁的缘故。于是我就没有多问,因为它们对人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将黑的变成白的,正义之士被流放在外,似乎只有在遥远的古希腊的历史剧中才会出现的故事现在却变成了现实,也正是这种共同的悲剧意识,悲剧体验者们才不愿将其表露出来,他们怕那样做会成为悲剧作者的同谋。
“怎么了,亲爱的女儿?”
“噢,没什么,大婶。我在想大婶怎么变的不爱说话了。”有时真诚地对待悲剧往往会产生喜剧效果,我想那是我们敢于反叛的原因吧。
“说什么呢,该说的,玛利亚都已经说了。而且你看,她说的多好。”大婶说完笑了笑,可那种冷漠的态度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谈论别人家的女儿,显得有些凄凉。
“是啊,经历了那些事以后,她好像懂了许多事。”
“这事好像有些奇怪,我觉得在很短的时间里她就像活了几百年似的。”她说完这话时眼睛看着我,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我看到她眼里有一种游移不定的光。那里显露出不安的恐惧和极微弱的暗示。然后她又马上低下头,虽然仍是笑着,但我知道,她不想再谈下去了。
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似乎是不应该作过多停留的。彼得对玛利亚的忍耐限度已经达到了顶点,我想这已经很不错了,玛利亚的智慧甚至连我们也是承受不起的。当我们终于说要走的时候,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大婶,像是施舍了一个面包给一个快死的人一样高兴。玛利亚并没什么不安,好象客人的离去与他毫无关系一样,她只是笑着,很自然地请我们下次再来,像是对待一个暂时不得不离开的朋友那样,这次离别只是客观的原因,不久我们就会再次怀着期待到来的。
四
我们没有再去,而是分别去的。
城里的猎巫运动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我所能够做的就只有祈祷这个邪恶的运动只停留在现有的程度上。我真担心,如果继续扩大的话,它会将人的道德感碾的粉碎的。孩子们都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他们看到的,听到的,全是对无辜者最残酷的迫害,要想让他们避开这种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最令我痛心的还是彼得,他在十七岁时,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加入了捕巫队。
人们都说,时间像河里的流水一样。那么不管怎样,每个重大事件都会在河床上留下它的些微遗迹。很快,彼得就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与别的成员不能很好地沟通。之后,他打听到了那件事,接着——或许是为了抹去童年时的恐惧心理——他带了一队人,巡着原来的路线,去抓捕他认为确确实实是女巫的人了。也就是在那时,我才知道他加入了捕巫队。
大概两个月后,他们回来了。令人庆幸的是,玛利亚并没有被他们抓住,我看到所有参与的人脸上都有一种失望的神色,但那并不是没有得到应得物品的失望,而是自己信念遭到打击之后心灵无所依存的失望,当然也包括恐惧。我想大概是玛利亚的话使他们的信念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是的,只有玛利亚能做到这一点。
“彼得,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噢,妈妈,这,简直不可思议,玛利亚,她是个女巫,她是个真正的女巫。”彼得感到恐惧,十分沮丧地说。
“好啦,孩子,如果他对你们讲了什么,使你们不再相信过去所怀信念的话,那么听她的,相信她吧,她才是正确的,正确地像一个天使。”
“不,你不知道,她真的是女巫,她什么也没对我们说。当我们到她屋里抓她时,她从站立的地方飘了起来,然后开始大笑。笑的同时,她的脸也开始变形,变的越来越恐怖,当她成了一个真正的女巫之后,我们听到她说了一句咒语,然后立在墙角的扫帚马上飞了起来,成了她的坐骑。最后,她在邪恶的笑声中从窗口飞了出去。”
“这不可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不可能的,如果这个玛利亚是女巫的话,那么真正的玛利亚呢?玛利亚,玛利亚!”一个可怕的念头让我高声叫了起来,如果世上真存在女巫的话,那么上次被烧死的那个极像玛利亚的人就一定是玛利亚了。
天哪!世界立刻变的不可思议 ,甚至离奇古怪起来。约翰,约翰知道那个被烧死的人就是玛利亚,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只有他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着那种痛苦。魔鬼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捉弄人呢?
“可是 ,彼得,我不明白,如果她就是女巫,而且你们也看见了,那么为什么还垂头丧气呢。你们为了铲除恶魔而工作,我想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因为你们应该去抓那些真正的魔鬼,而不随随便便地将好人处死。”
“不,妈妈,你没有亲眼看到她,她那种邪恶的力量是无法征服的。既然这些魔鬼存在,那天使也一定存在。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我们对此是无能为力的。”彼得丧气而艰难地说,像是要哭的样子。
“不,孩子,如果对魔鬼妥协,连上帝也会唾弃他的。坚强些,一定要坚强些。”
我试着给他一些安慰,可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怕他如果像我说的那样坚强起来的话,那么今后,今后又会如何发展呢。
彼得只是胆怯地回忆着那一幕,听不进我说的话。
经过了那次事件的人像是改变了信仰似的开始向周围的人施加影响。应该说,魔鬼的力量是令人惊愕的。不出一个月城里的人已经在发牢骚了,这些人里有年轻人,也有中年人,老年人,青年人是出于恐惧,而中年人和老年人是出于怀旧,他们一致要求更换十字架,他们怀疑是那十字架的缘故。或许是魔鬼的作用,几天后,主教得了严重的中风。等到他再次丛死亡中走回来时,人们发现他已经不能继续当主教了。于是那个曾经给他出主意更换十字架的人就被任命当上了主教。我们都认为这次是没有希望了,可出奇意料的是,新主教上台的第一件事就是更换十字架——那个挂了大约已经二十年的丑恶的十字架。一切都超出了常规,正如彼得对我说的那个玛利亚就是女巫时所令人感受到的那样。总之,魔鬼来了,一切都变了。
四
自从我们大教堂的十字架又被换成原来的那个之后,人们又在它面前一心一意地祈祷了。新的主教在每次重大节日时总是做得合情合理,冠冕堂皇,像一个主教应该有的那样。捕巫队在那次事件后就名存实亡了,没有人能说出原因,或许是那件被证实的事实:一个新的信仰俘获了他们,关于魔鬼的信仰。每次礼拜的时候,大教堂里都挤满了人,可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有一心祈求上帝保佑自己及所爱的人平安的人,有出于习惯不得不到的人,有借着上帝的圣坛为撒旦祈福的,惟独没有信仰上帝的。可是信仰是必不可少的,因为上帝的存在,就像那个女巫的存在一样。然而没有人愿意信奉上帝,因为上帝没有像魔鬼一样出现在人们面前。
“难道你没觉得是魔鬼在统治着这座城市吗?先是新主教作为一个小顾问来到这里,之后更换十字架,成立捕巫队,当魔鬼觉得机会成熟时就显身出来。然后呢,我们就改变信仰,老主教中风,新主教上台,又一次更换十字架,捕巫队解散,因为魔鬼已成了神明。”
“可是上帝也同样存在呀,尽管他没有显露他的真面目。”
“这只能说明他已放弃了这座城市。”
“那么你们的信仰就这么容易改变吗?你们真要信奉魔鬼吗,你们不怕上帝的愤怒有一天会加于这城吗?”
“噢,不清楚,或许,我们信仰的是现实。”
这才是他们应该说的,他们仅信仰现实。我信仰什么呢?我不知道。而最令我不解的是为什么上帝或魔鬼要让这一切通过我来实现?不论是魔鬼的真正胜利也好,还是上帝的试探也好,总之,这件事确实震撼了我的心,动摇了我的信仰。那些人大概会说我已经经历了现实的洗礼,变的成熟了吧,但我无法忍受没有信仰的生活,更不能忍受对现实的信仰。于是,我又到了玛利亚的母亲那里,听她讲述这一切的经历以及其中的恐惧与不安。但不论如何恐惧,我总能感觉到,她始终是怀着纯洁的信仰的,当然还有死去的玛利亚和约翰。
2001年9月20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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