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成的雕像
纪伯仑办的雕塑展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十天时间里展览大厅里一直是游人如潮,几乎每个人都从他的雕像中获得了满足,得到了力量,体验到了艺术的美。他的名字已飘洋过海,成为同行中的佼佼者。如此迅速的成名足以令他欣慰了,可他却整日里显得郁郁不乐,与他相识的人都来恭喜他,祝贺他,他却让人们感到失望,因为他总叫人觉得冷冷的,似乎那些人成了无聊的阿谀奉承者了,不过有几个了解纪伯仑的人明白这在他是经常的事。“这就是我们的纪伯仑取得成功的原因所在了。” 他们这样对别的人说,纪伯仑听后也只是微微一笑,不去肯定,也不去否定,现在对他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只有夜晚的对望才是他注重的。
纪伯伦不免也有些心虚,因为这次展览会上他并没有摆上自己认为是最好的作品,他的最新作——一个人物雕像。可他又不认为那是一件艺术品,那雕像是在太过于真实了,真实地连眉毛都能数的清,以致那天完工后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站在他面前的绝不是一件雕塑,而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他在精神上爱慕已久的女人——文艺复兴时期主义艺术大师拉菲尔所画的西斯廷圣母。在纪伯仑看过那幅画之后就爱上了画中的主角,那个怀抱男婴的圣母,他还经常这样想,如果他早出生四百年的话,自己一定要找到为拉菲尔做模特的那位圣母,但现在一切都晚了。于是他爱上了雕塑,梦想着能有一天用自己的手把圣母雕刻出来。现在他的愿望实现了,或许有人认为他不展出这个雕像的原因就因为这是他的所爱,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觉得这个雕像是自己从里面走出来的,也就是说,是圣母降临到他所雕塑的那块黑色石头上了,所以这雕像才会如此逼真。但这一点是否是真的连纪伯仑自己也不敢肯定,他雕塑时总是一心一意,当时自己工作时的想法都已想不起来了,整个过程似乎都入了梦,到现实中它就成了幻影,在他印象里只留下了一种惊奇的感情。
雕塑圣母的这块石头是纪伯仑的一个好朋友送给他的。它通体都是黑的,但黑的晶莹,像是吸足了世间美的精华。纪伯仑一下子就被他迷住了,直觉告诉他,如果用这块石头雕成一尊雕像,那么他创作的顶峰也就达到了。于是,他请人把这一米多高的黑石搬到了工作室,竖立起来,仔细端详了近两个小时。一个清楚的形象就被他的目光刻进了这块石头中,这个形象就是圣母。对于圣母的形象纪伯仑当然是了然于胸的,但这次不管他如何用心去刻画都不能再描绘出来,他以为是石块影响的缘故,于是拿起了画笔在纸上画了起来,他将圣母手中的婴儿删去,动作也相应作了变化。奇怪的事仍然画不像,而且简直是一沓糊涂,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梦里,于是用刀划破了手指,感到钻心的痛,看来这是现实。他允吸着那个手指痛苦的思索着,不觉又来到了那块黑石前,怀着崇敬的心情望着,好像现在那块石头已经成了圣母像了。纪伯仑两手垂立,血从刀口急速得流出来,滴落到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纪伯仑没有发觉,又抬起那手轻轻得摸着石像,任由血留在石头上。等不在有血流出后他重又走到他画的十几张画像前,喃喃自语地说:“这究竟是怎么了?要不要看看拉菲尔的画?”随即又摇摇头表示否定,叹了口气又来到立着的石头前,“或许在雕刻时........”纪伯仑失神地望着那块石头,又无语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灯光慢慢地暗下去,而那块黑色的石头却越来越亮了,纪伯仑的表情也逐渐舒展开来,而且出现了孩子般的笑容,两眼兴奋地发着光,似乎来了灵感,他跑过去,把锤和凿子拿来,先用锤子把那些棱棱角角都敲没了,由于石质非常坚硬,所以纪伯仑必须挥起铁锤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成效。两小时后,那块石头就成了比较规则的柱体了,地上满是闪着黑光的黑石片。之后纪伯仑又抖擞抖擞精神,笑着看了看那块石头,又拿起凿子,忘我的凿了起来。碎石片飞着坠落下来,整个工作室响着单调的凿石声。纪伯仑的汗水不停地流下,身上露出来的地方青筋暴露,散乱的头发随着响声胡乱地摆动着,似乎他的头发中暗含着霹雳。就这样,纪伯仑连续工作了七个昼夜,圣母石像的初期工作已经完成。而他还是没有勇气雕刻圣母的面部,只雕刻了一个大致轮廓:头上的披巾很自然和谐的飘在身后,脸上还是一个整圆。直到现在纪伯仑还是没有把握,他无法忍受自己的这种无能,伏在未完成的雕像座上放声哭起来。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即使他这里传来一声枪响。
纪伯仑从布满碎石的地上爬起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睡了一觉。他感到头脑发晕,身旁的雕像伴着他快速地旋转着,他觉得自己就要倒下了,伸出手抓住了圣母那只伸出的手,他怕抓折了,又依在圣母身上,急速地喘了几口气,回过神来,站定了,沉重的圣母像纹丝不动,脸部尽管没被雕刻出来,却显示出不容侵犯的神态,纪伯仑走到正面,他害怕了,圣母像是在发怒,责怪纪伯仑为什么把她的圣子夺走了,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做法是多么的错误,没有圣子的圣母还算不算圣母了,而且他还担心没了圣子的衬托圣母雕像还有没有艺术性,因为很显然,拉菲尔所画的圣母体现了母爱这一主题,才得到人们的普遍赞扬的,而现在的圣母是否还能体现那样一个主题,他就很难保证了。他惧怕了,惧怕看圣母那模糊的脸,没有五官的注视更让人感到恐惧。纪伯仑逃了出来,跑到大街上痛苦地喊着,也不顾中午行走的路人是什么感受。最后他的几个亲密朋友把他拉回了家,照顾他吃了饭,又让他躺下好好休息。纪伯仑说自己刚睡醒,想出去走走。他走出家门,正好迎上闻讯赶来的送他石头的朋友,两个人就像谈论起那块石头的来历。从那位朋友的叙述中,纪伯仑得知那块石头是从一条走私船上搜出来的,它藏在一个大副的卧床下,海关人员问他那石头里有什么东西没有,那大副说没有,他只是认为这样纯黑的石头很少见,于是就带在了身边,并希望海关人员归还。海关人员用超声波探测仪测试,发现确是没什么异常现象,可是由于大副也参与了走私 他也被关进了监狱。那位朋友知道后,到监狱同那个大副商量了一下,就把那块石头买了下来。
“那么那个人有没有说这块石头是从哪里找来的?”纪伯仑急切地问道。
“他说是从意大利海滨的浅水里发现的,费了好大的劲才弄上来的。”
“意大利.....”
两个人沉默着走到了纪伯仑的家,那位朋友告了辞,家中又只剩下纪伯仑一个人了,他打开工作是的门, 坦然地走了进去。“不管怎么说,我要把你完成。”他又自言自语道,接着,他就开始最为精细的工作了——润色作品。纪伯仑拿了小号的锤子和凿子,仔细审视一下雕像,从最容易的地方下手。实在太让人不可思议了,原先坚硬的石质现在一下子软了许多。他每敲一下,都会有许多碎屑落下来,落下后显现出的都是光滑的表面,恰到好处的适合于他的雕塑。纪伯仑又试了几下,全是如此,好像那尊雕像早已被人调成了,在外面只裹了一层黑土一样,各处的碎屑纷纷脱落,一个正在温柔行走着的圣母呈现出来。她身上披着的红袍是那样光滑,褶皱处弯曲的是那样的自然,一切都好像是真实的。纪伯仑又觉得自己又像是在梦里了。他又去雕圣母的面部,所有的情形都是重复的,都是同样让人难以置信。圣母的脸部也显露出来了,光滑的脸庞,微挺的鼻子,温柔的嘴唇,像是高兴又像悲哀的眼神以及那种母亲特有的那种不可侵犯的气质,纪伯仑欣喜地看着圣母雕像,那种快乐足以让人忘掉一切,他就这样怔怔的望着笑着的圣母像陶醉。夜就这样匆匆的过去了。
第二天,纪伯仑让人把饭送到了工作室,那个送饭的一开门就下了一跳,:疯人似的纪伯仑对面那个雕像实在太逼真了,而且自有她内在的威慑力。他问纪伯仑:“他是谁?”“西斯廷圣母。”纪伯仑兴奋的答道,那人又想向前触摸,被纪伯仑粗暴的制止住,就赶紧退了出来。“您雕得太像了。”出去时那人这样说了一句。这时纪伯仑才又开始仔细观察这尊雕像。他太像是真的了,简直就是圣母来到了这里,将自己变成了石质的了。他知道以自己的能力无论如何也做不来这样精细的工作。就是他的老师罗丹也无法达到如此境界。纪伯仑又惧怕了,如果不是圣母微笑的面容,他一定也会跑了出去。他静静的坐了下来,思索着艺术和现实的联系,美的广泛性和典型性。马上,他通过梦的形式进入了拉菲尔的世界中。
从那以后,纪伯仑每天都要在圣母像前度过。他感到从圣母那里流溢出艺术的真谛,散发出美的光辉,这些非人间的流动体源源不断地从圣母身上注入到纪伯仑的意识里,所以每天早上他从工作室出来时都精神饱满,没有一点疲惫的影子。不过有一天进到工作室时他又感到奇怪了,他发现圣母的眼光好像发生了变化,但也只是一瞬间的感觉而已,可那种感觉驱使着他,让他到近处仔细端详。他扶着圣母的手,将脸胆怯的凑上去。圣母的脸急速变了模样,又成刚雕出来时的神态了。纪伯仑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慢慢退下来,眼睛却死死的盯着雕像——圣母的神态依然如故。而当他到达椅子所在的位置时,圣母的表情重又神秘的改变了,等他再又向后退时,也没有再改变。纪伯仑惊奇的又做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他想也许这就是圣母雕像的独特之处。天亮了,他不愿意再让人看见圣母,就出了工作室。太阳还没露出脸来,天地有一种神秘莫测的美,像是从自己的工作室中散发出来,现在已充满了整个宇宙。将要隐去的月亮几乎和天空成了一色的了。
“实在太奇怪了,像是天方夜谭。不,怎么会呢?”纪伯仑想起有很多伟大的艺术品都具有这种特点,有的甚至更不可思议。
“啊,圣母的表情竟然会变。”纪伯仑站在院子里自言自语,微笑着望着天空,突然他的全身一阵颤抖,他又跑到了工作室,慌乱打开门,敬畏的走到圣母的旁边,伸出手来,慢慢地握住圣母身上伸出的那只手,纪伯仑真的要疯了,圣母的手和他的手同样的燥热。纪伯仑停下来,眼眶湿润了。
“圣母,圣母阿,惩罚我吧,我知道你是活着的,不,你根本就不会死去,不会死去.,请你走下来,走下来吧,让崇敬的我看一看。”纪伯仑对着圣母说,可石像依然是石像,并没有要活过来的意思。“是这层可恶的黑色外壳在阻止你的复活么?”纪伯仑说这就举起拳头朝那坚硬的石头砸去。第一下砸下去的时候就听见一声骨折的声音,但纪伯仑没有退缩,直到整个右手都血肉模糊了,石像依然挺立,没有出现一丝变化。连纪伯仑的血也沾不上了,纪伯仑没有在意这些。又去拿来了大锤和凿子,尽最大力量去凿那雕像,但每次凿子都从雕像身上滑了下来。纪伯仑绝望了,扔下工具,扑在圣母脚下,无声的流着泪。而此时他的头感到圣母像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来,圣母依然微笑如故。他看着她,直到有人叫他用餐时才会过神来,那时已经将近中午了,太阳像满月一样停在人们头上。
一天又平静的过去了,晚上,纪伯仑打开工作室的门朝圣母像走去。像是没胆量面对,他低垂着头,石像的底座最先映入眼帘,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却发现圣母像不见了,只有底座中心印下的那两个光滑的脚印。纪伯仑走向前,俯下身子抚摸着那两个脚印,以及长袍曾经垂立过的地方。
“你真的活了,你是从天堂来的,我这道你是从天堂来的,而现在你要走了。回去吧......”
从工作室传来了声音,纪伯仑像遭了电击一般站起来,把头转到那个方向,时间确实停止了,因为圣母的降临;整个工作时静的出奇,甚至能听到对方的脉搏声。纪伯仑现在已记不起是谁先开的口,只记得圣母说:“你希望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么?”
“那怎么行,你不是还有圣子吗?”纪伯仑颤颤地说,“你是圣母,应该回到天堂去。”
“是的,我曾经是圣母,可现在不是了,是你让我成为了这样。”
“对不起,如果你不满意的画,我还可以重新雕一个。”纪伯仑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是多么的巨大。
“重新雕一个?是的,你有这样的能力,但我却只有一次机会。艺术是独一无二的,因此,在它之中满是遗憾。”
圣母又走到纪伯仑面前,“你会毁掉我吗?”“不,你是最美的,因为你是真实的。”
“可马上就要不真实了。”圣母说着迈着天使般轻盈的步伐走到底坐上,转过身来,“我要走了,永远的走了。”说话的同时他将身体慢慢的调整到原来的姿态,仍旧微笑着,却满含着泪,将两排长长的睫毛粘在一起。一道纯洁的红光从圣母身上抽了出来,穿过屋顶直冲上天空,留下的就只是一尊黑色的雕像了。纪伯仑看着那束光,让它引导他的目光直到最美的天堂,
纪伯仑走向前,石像上的泪还没干,他想要擦去,才发现那泪也成为石质的了,恰好掩盖了睫毛的真实性。
“你是美的,艺术的美。”
第二天纪伯仑宣布把圣母雕像公开展出,他明白这是圣母的意思,她要以美感化众人,美是属于全人类的。前来观展的人无不惊叹纪伯仑技艺之高超,都说认识了真正的美。
“真正的美。”纪伯仑抬起自己已残的右手,笑了,这是他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微笑,像是在对人们解释他不再从艺的原因。
那次展览后,纪伯仑一个人到了意大利,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就是为人类创造了伟大美的雕塑家。而且慢慢的,连他的朋友也失去了他的消息。
99-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