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未来的的几个问题

一直到现在,终于有时间和精力来回顾一下那样一个时期了。很难想象这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无尽的忙碌和无边的悲哀好像已经摧毁了储藏它们的那一部分头脑,好让人永远地忘记它们.或至少让你在回忆它们的时候费些神。
然而现在的气氛确实是适于回忆的。三月的阳光赐予春风以原始的动力,以便通过它来唤醒大地,嫩绿的草叶轻柔地撩着身上的细毛,耳朵里享受着鸟儿的歌唱(如果没有他的启迪,我或许这一辈子也不会领会到这种美),况且现在无聊的发闷,闷得似乎大脑已停止了思维,要不是大女儿问起我,我的思维是决没有可能探索到这一领域的.尽管这一地域储藏了所有的痛苦,但也包括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正如我刚刚给大女儿说过的:“你就是清晨刚开的花瓣上反射阳光的那一层晶莹的水雾。” 不过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地赞美我,至少我不符合他所说的”晶莹”二字,他当然也知道,或许当时他是在骗我(大概在恋人们中间总少不了欺骗),或者在有意识的欺骗自己,因为“生活毕竟是残酷的”,这是他死前曾说过的一句话,然后他就沉默的望着一处,好像在体味残酷发生之前的美好。当然也极有可能,那时他想的是以后,只不过和我们的生活刚开始时相比,当时他的神情充满了悲哀,更准确的表达应该是无可奈何的麻木。所以两个在他思想中的未来一定是差了很大的距离的。我是多么怀念这两个时刻啊!一个将决定我们的未来的生活,一个却是他生前的最后一次思索。
爱情或许是最能感动人的一种感情,但我从自己的经历中知道每个人都能体会到它的强大震撼力,在认识它之前和认识之后的我是截然不同的(但愿我的大女儿在这一点上能体会到真正的幸福)。那是很偶然的机会,我和他认识了,然后又是一次的偶然的机会,他对我说了那句话,再后来,我和他就结婚了。我之所以说结婚也是偶然,是因为我觉得他还不了解我。但这似乎于他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就想他大概是在很多偶然的片段中就已了解我的本质,我相信他是有这种能力的。但即使如此我也仍然感到偶然,偶然的好象这句是别人逼他在那种根本不可能谈论这种问题的情况下说出来的,说过那句话后他就深情地望着我。对于他的求婚我是无法拒绝的,尽管我们相处的时间还不太长,而且我自己也感到他与我还有些陌生,但我的感觉告诉我,这样决定是对的。试想想那种情形吧,在最不可能的情形下,他向我吐露心迹,却不希望以此来获得什么,只是陶醉于你的美丽和他此时感到伟大的发现当中,用那种最纯洁和真诚眼光来看你,好像自己的眼睛真的在接纳早晨刚开的花瓣上那层晶莹水雾反射过来的晨曦。于是,当他正式向我求婚时,我就嫁给了他,对于我来说真正的生活也就开始了。
那时,已经接近十月了,一个收获的季节,每天都能把肚子填得饱饱的,不过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在收获的季节过去之后,我的肚子仍然是饱饱的 。
-----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
长时间的沉默好象就是为了听他的一声询问,并且可以长时间的生活在他说话时那种急急关切的眼神中。
-----不是生病,是我怀孕了。
即便在长时间的询问之后,得到这个让他欣喜的消息,无疑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真的?为不早说呢?真是的。
任何人也不会把这句话当作是责怪,不仅仅因为他在说话时是微笑的,假如你能仔细看一下当时他的表情就会真正的理解他。那种表情不仅仅是喜悦,更是向往和期待,是责任。是糖和盐的混合物,有甜,有咸,是它们之间融化时的摩擦。不过我想还是甜占着主要地位的,因为那个时刻他是最美的,而最美的必定应该是向上的 ,向善的。之后,他就开始第二次的计划未来,而那时,已经是深秋了。
生活在一天天的持续下去,每天他都会给我讲那些大同小异的未来,将会遇到的种种问题,无非在细节中加上了某个孩子会哭呀,会闹呀什么的。在他不断丰富的讲述中我更真切地感受到了还存在于我体内的几个孩子每个轻微动作的含义。那段时光该有多美啊,然而为什么会那一天的来临呢,虽然那天确实值得庆祝,但在那之后的日子表明它是完全该受到诅咒的。
-----亲爱的,我找到了一处很好的地方,可以让我们度过一个舒适的冬季,如果别人也愿意去的话,我想也是可以安置下的。
那一天他在出去又回来之后这样对我说。我十分相信他的判断。然而,对他后一句话的履行我却感到了恐慌,因为那个曾经给我和他带来过痛苦的人也加入到这个队伍中来了。
当然,或许这种恐慌是不必要的,是不切实际的。因为这只是我的感觉而已,相比较而言,我更相信他的判断,他只是看了一眼队伍中显得有些犹豫的那个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之后,队伍出发了。但后来我才知道,我所感觉到的恐慌他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如果说我只是用模糊朦胧的感性认识到这一点的话,那么他是用自己的思维逻辑推断出了这种实在的危险。那天在一段沉默之后他说了一句话。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不论在什么地方,他总是依附着建立起自己的藏身之所。如果可能,他或许还会成为那里的领袖。你无法去戳穿他,你可以敲碎石头,但对于棉花作成的伪善表面,却只能是身陷其中。要知道真正的恶要比虚伪的善甚至好上一千倍。所有你能作的只有逃避。不过他已经把你当成了他最大的敌人,一个不容易对付的敌人。但你和他单独在一起时,他甚至会给你跪下,这不是出于虚伪(在你面前这是最无用的伪装),是因为他要请求你加入他的阵营,而在他的圈子里,他会是反对你领袖,讨论如何公正地杀死你。
说完之后,他朝我苦笑了一下,然后似乎是厌弃自己的无能和软弱,或许还有因他突然这样做而显示出来的无聊,他猛得转过身,去和孩子们做游戏了,只剩下发呆的我。我承认,我对他依然不是太过了解,这种不了解并不是要隐埋一件事,或是他对我撒了谎,而是思想上的不了解。他不会欺骗你,相反,他会毫不介意地向你暴露自己,但我却依然无力去了解他,因为他用的是自己独有的方式。
当孩子们刚坐下来的时候,他的一切动作都是那样的轻柔,抚摸时手似乎是悬在一根细线上。哄他们睡觉时只听见“嗡嗡”的鼻音,即使偶尔说几句话也只是让气流缓缓地通过喉咙,让这些温暖的气流吹到孩子们不断颤动的眼睑上。我想即使是小女孩在第一次哄自己的布娃娃睡觉时也不会有这么轻柔。可孩子们能体会到什么呢?他们甚至不能睁开眼来看一眼他们这个忠实的侍者。但我所感觉的幸福温馨却胜过孩子们那用力的吮吸,吮吸他们应得的乳汁,他们应得的生命。不过为了每日这样的时刻,我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弄到食物。这个问题在我们所住的地方还是不难办到的。
我们住的地方是人类聚居的地方,总是有很多人在特定的时间涌到这里来。他对我说这些人都是学生,到这里来学习的。正如我们的孩子学习如何捕食,如何躲避敌人一样,这些人在学他们所必需的东西。他还告诉我说,这些东西是独立于他们自然的生存之外的,他们通过学习会懂得太阳为什么会在早晨升起,而在傍晚降落,而之后月亮又升起,以及人为什么会生病,会死亡。我想如果他们连死亡也能解释清楚的话,那么他们确实是应该凌驾于我们之上的。他显然非常羡慕这些人。
­——在他们那里,我们的生活一定能够被很好的阐释,许多问题也一定能解决掉,我们之中的恶或许会濒于灭绝 。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食物问题。由于这些学生在学习的时候扔掉了许多的食物,因此我的九个宝宝都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而且在他的关爱和教育下,个个都活泼可爱。而别的孩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据我所知,由于食物的缺乏,别人有两个婴儿已经被饿死了。
之所以说据我所知,是因为那段时间以来我与大家之间的关系没以前那么好了。不知为什么,他们与我们之间总有一种陌生感,这种感觉使大家见面之后显得很不自然,有时从那些日常的搭话中甚至能体会出隐藏的敌意来。很自然的,我想,是因为我背叛了先前的恋人,而嫁给了一个偶然间到这里来的陌生人。他们大概认为我嫁给这样一个陌生人是他们共同的耻辱.

---瞧呀,他们还在发怒呢,说不定哪天他们会杀了你,或至少把你赶出去,因为你把他们当中最好的女人霸占了。
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笑着对他说,想听听他对这件事的看法.
---你说的对,很有可能,他们会在暗中宣判我的死刑,这不仅仅是因为我这个陌生人从他们手中把你争取了过来,更因为你与我是如此美满的生活在一起,并且接受我的思想。而他们在根本上是惧怕这种思想的,是厌恶,痛恨。当他们宣判我死刑的时候,心里一定会高兴地战栗,因为这将是他们隐匿思想的胜利,他们的潜意识中反对进步的胜利。而且通过审判,他们的潜意识可以在不被自己注意的情况下公开显露出来。在这种公开的和谐气氛中,他们感到自己和别人是一致的,于是他们会结成不结盟的联盟。也正如他们的潜意识一样,这种联盟只有在触动它时才会表现出来,其余的情况下它会消失于无形,甚至有时让人觉得组成这个联盟的各个成员具有最本质上的冲突.。然而联盟依旧是联盟,它固守着它的唯一但却是各个成员都认为是最为重要的信条,他们本身的存在就是通过这一信条而体现出来的。因此,他们对我的审判是一个失败者对胜利者的以全票通过的宣判,这种宣判使他们上升为理所当然的胜利者。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仍然是一副微笑的面孔。孩子们不停地在他身上爬上爬下,不时用手拍拍他说话的嘴,似乎此时正有一个美妙动听的故事通过他们爸爸的嘴里爬出来。
---哎呀,孩子们,瞧你们的爸爸又在教导妈妈啦!
我笑着说,试图缓解刚才的那种压力。我看着他,他也笑着,笑着与孩子们玩,以此来逃避我的目光。他笑得多么自然呀,我发现他的笑容与孩子们的竟是如此的相象,一样是那样的天真无暇,无忧无虑,那种兴奋的目光,将他头脑里的思想抛射出来,然而射给了谁??或许他真的不把这种假想的审判放在眼里,或许他不惧怕死亡,或许他正在做无意识的掩饰,以平静的外表来掩饰狂暴的内心。我好像看见他正一个人独自在屋里来回的踱步,他的不愿看我是怕我的眼光会打扰了他的思考。
---好啦,好啦,不要再闹啦,自己去玩去。
直到现在我仍然不能原谅自己当时说过的这句话。当时他一定会感到非常刺耳。我担当了一个多么糟糕的角色呀!我不愿相信当时已预感到了这次审判,我承认这是我说那句话的一个最大因素。已超过常规的言行和无目的性来尽量抑制这个还未成熟的预言。但我知道他已经预感到了,而且他是作为一个讽刺性的旁观者在一旁发笑。究竟具体对什么发笑呢?对他们在宣判时的装模作样,还是他们的仁慈态度,或者还有他们在一致通过时的胆怯,以及通过后的窃喜。
我相信他是预感到了。对于我们来说,预感是探测未来的一个重要途径。很少有人去设想未来。可以说,我们的生活是没有未来的。但他不一样,他的出现让我懂得了未来,看到了未来,看到了我们的孩子在一起欢快的玩耍。但我没有看到他在当时的忧愁以及日后我将遭受的苦难。
--但,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会跟你来到这里呢?既然你说他们是那么的恨你。
--因为他们知道我是对的,跟我走会对他们有利。而且只有紧紧地跟着我,他们才会有机会来宣判我的死亡。
--我不明白。
他笑着,用尾巴拍拍我的背。
--是不是和他有关系?是他让大家都来反对我们吗?
--没有他,大家一样也会这么做的,只是没这么快,他只做了一个很好的导火索。要想解决办法,那就是我的死。
--天哪,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不怕吓着我和孩子们吗?这不会是真的,不会的 。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我知道,无论如何他们是不会打你的主意的,他们会在你身上继续体验那种成功的喜悦。如果他们真的杀了我,他们会让你忘了我,以便把你的思念分发到他们身上。因为他们是不会忘记我的。
--好了,别说了,这不可能发生,决不可能。
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这时大女儿来了,她那酷似我的小眼睛好象看出了些什么。我把颤抖的手伸出来,拍拍她,好镇定我自己。他也拍拍她,很满意的看着他的“小情人”。
——她实在太像你了,伴着她,我好象伴着你一起经历着我们幼稚的童年,我们彼此分开的,互不相识的童年。我想那时你一定也像她那样傻得让人发笑。
当大女儿还很小的时候他对我说。是呀,如果在童年时我们就能相识的话,他们大概不会如此敌视他的。相反,他们也许会为他而感到自豪呢。我不能理解这种可能的巨大差别。
正如他所说的,他们跟他来这里是对的。特别是在这样冷的冬季,由于每天都有这么多的学生上课,再加上门窗都封闭的很好,因此在这里是不用担心受冻挨饿的。而在这样的环境下,孩子们是管不住的。九个孩子在稍大一些的时候就开始四处乱跑了。他们会通过木板和水泥的接口处那个已被凿开的小口进入这个大屋子里 。我们真正的居所只在这一排木板与地面构成的一个下水道里。
当时他们的爸爸在开凿那个缺口时说:
——最薄弱的地方就是脆弱与刚强相连接的地方。
他很欣赏这句话,每次从那里出来时总会不自觉的笑笑,有些得意的看着我,就像一个爱搞恶作剧的小孩,在设计了一个恶作剧之后连自己也忍不住要笑一样。然而现在当我想起他那天真灿烂的笑容时,我所体会到的却是悲痛。
孩子们不停的进进出出,时间长了甚至在那些学生都在的情况下也上到屋子里去。那个晚上,大雪持续不断地下着,有几个孩子提出要出去玩雪,小家伙们还是第一次见到雪,而且还是那么大,大概我直立起来也达不到雪的厚度。这样大的雪连我和他也从没见过。--这几年的气候似乎变暖了--于是我们一家人都出来了。走在阴冷的下水道里,持续不断的冷风在不断的耗费我们的热量,而且冷风还越来越大,这让我再次感到他所选住处的正确性。如果我们还是住在地洞里的话,这些现在活蹦乱跳的孩子们不知道会冻成什么样。我依然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会恨他,在他为他们做了这么好的选择后,他们依然想杀死他。他们对他有不满或不服的情绪我想是正常的,但这种情绪上升到敌视却是不可思议的。按理说有理由对他采取敌视态度的人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我原来爱过的那个人。不过这样说是否正确呢?我真的曾经爱过他吗?我对他有过真诚的爱情吗?我不知道,孩子的爸爸大概也无法说清楚。和那个人在一起,我感觉到快乐,也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快乐,但和他在一起,我感觉到的是喜悦,奇怪的是 我不知道这种颤栗的喜悦来源于何处。当产生快乐的事情结束时,快乐也就随之结束了。而即使和他处在困境之中,我能体会到的那种喜悦也从未消失。和他在一起,我好象真的成了清晨刚开的花瓣上反射阳光的那一层晶莹的水雾,轻盈,透亮。可阳光从哪里来呢?而且当太阳太过强烈时,我又该如何呢?
我们哆嗦着走出了下水道。雪是那么的大,踏上去是那么的轻软,孩子们兴奋地看着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尽情地在上面打滚,嬉戏。一段时间之后,小四,小七和小九觉得有点饿,于是他们先回去了。
他有时显得太年轻了一些,站在雪地上,和孩子们一样,以儿童的方式玩着。不能说这是他的一个缺点,但事后他却为此而无法原谅自己.如果当时收敛一下这种感情的话,他一定会陪着小四他们一起回去的。然而事实是,他让小四他们单独回去了,他们在离开我们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我们。
玩累了,要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三个女儿也没忘了用雪继续装扮对方。在玩耍中她们发现了一个塑料包,那是用来装食物的。她们看见塑料袋的外面伸出了半截尾巴。起先她们以为那是小四他们搞的鬼.于是悄悄地上前,把塑料袋猛地扯到了别处。马上我们就听到了她们三个人一起发出的尖叫声。 我和他马上跑过去,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小四,小七和小九三个人,三个孩子此刻已成了三具冷冰冰的尸体,被杂乱的堆放在一起.

三个孩子,一下子失去了三个孩子,这是让每一个父母都难以接受的事实,而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我们的三个孩子是被那些学生们害死的。从伤口来看,他们是被那些学生用脚踩死的,三个孩子都被踩出了血,两个是头部流血,一个是腹部流血(哦,不,我无法忍受自己现在心情的平静,好像正在回忆某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死亡一样.大概是因为近些天来我所受到的打击太多了吧,)。在当时下着大雪的情况下依然可以闻得到血腥的味道,虽然血已经凝固了。雪光映在他们已变形的充满恐惧的脸上.映在他们弱小单薄的身躯上。
好了,别再想了,别再折磨自己了,虽然有足够的时间去回忆,但也不能一直停留在这个地方。然而,那天的雪,那天的雪呀--所有痛苦的制造者。
在埋葬了小四,小七和小九后的第一天晚上,十五的月亮照在刚下的雪上,刺得人睁不开眼.他说想独自出去转转。我没说什么,但我用自己的方式表示了我想陪着他的想法,因为他当时的表情让我预感到一定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他坚持要独自出去.我并不认为让他单独一个人呆着会对他的思维过程或结果有何帮助,因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他愿意思索,他总会陷入沉思的,不论当时他正被什么事缠着。如果非要承认那样做对他有益处的话,我想这种所谓的益处将会是极其有害的,至少对我来说如此。他曾经对我说他的一切关于未来的思索似乎都在努力达到一种目的--迫使他远离他所处的社会,甚至远离我和孩子们。
--这种感觉是不是逃避?
--不,不是逃避,也不是厌恶,不是超脱,它是……我找不出一个词来解释,但我清楚,你将是我与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通过你的存在,我才可以体会到这个庞大复杂的世界的运行,一旦失去了你,那种逼迫就会完成它的最终使命。可还有一种可能,我会迷惘,会同时失去我自己。不过这两种结局在现象上不会有什么区别:我会终日无所事事,不去干活,也不去思索,甚至连回忆也不去进行,我看起来也许就像一个本来不该让人们看见的幽灵,当初不论是喜爱我的人还是憎恨我的人在谈论起我时都会只谈我的美德(在正直人的眼里,这些是当然的美德,而在那些伪善者眼里,他们更为深刻地感到这些是美德的东西在我没有变成那种情形以前,也就是说在没有失去你以前,使他们感到多么的不自在,然而正因为他们的伪善,他们乐于在没有人辩识出来的情况下好好表演一番)就像谈到一个已死的人一样……
他当时的神态和他的坚决要求使我想到了这段谈话,甚至让我想到了他的死,而恰恰因为我想到了这一点,我没有陪他一起去,我觉得应该用事实来证明这种想法不会是正确的,可又有谁能知道当时正是那种强烈的想法遮掩了那个微弱的预感呢。
他出去了。
他一个人出去了。
他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难道上天只有通过他的永远离去来告诉我,我也具备了思索的能力了吗?我因此而憎恨这种能力,同时又对小二现在所具有的这种能力感到担心:他那种眼神和他爸爸的竟一模一样。
我不想去找他的尸体,但大女儿和她的两个妹妹去了.她们在大路边上发现了他扁平的尸体,或者说是发现了一具尸体,它被人类制造的大汽车压的早辨不出本来的面目。那场大雪把他的血均匀地涂在路边,没有骸骨的痕迹,只有一张可以认定是我们同类的一张皮。三个女儿埋葬了它,可这并没有让他们感到些微的舒畅。如果那具死尸不是她们的爸爸,那么她们会觉得以一个干尸而代替她们的爸爸而感到羞耻,同时更为担心他的去向;而如果它就是她们的爸爸,她们又会为他的如此惨死而感到上天的不公,并为他真正的去世而伤心不已。然而最令她们感到痛苦的是:她们无法确定在这两种可能性中究竟那一个才是事实。
回家之后大女儿大病了一场。
我宁愿她们埋葬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如果不是的话,他会在什么地方呢?我相信他不会一句话也不说而离开我们的。而且他的使命不是流浪,正像他所说的那样,他或许会离开这个社会,从思想上,他会迷失自我。但他决不会逃避。那天我让小二照顾他的姐姐,我一个人到了墓地。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黄昏,寒风从西北方吹来,我站在那里,一直到寒风凝固了我的头脑。
通过这之后几日的观察,我大致弄清了小四他们死亡的过程。由于没有了爸爸的监护,有几个孩子就经常在学生们都在的情况下通过那个被他认为“薄弱之处的洞”出去,在教室里东跑西蹿。那些学生们有的夹者嗓子叫,有的哄笑,有的抬起脚来准备踩--那些脚落下去时我的心似乎已被它踩碎了。幸好那几个孩子机灵。小四他们的经历让他们明白了这种游戏的危险性。在这些单纯的脚踩失败以后,他们又会想到另一种诱捕法,很可能小四他们就是死于这种诱捕法的。这些学生预先在那个洞口处安放了个塑料袋子,里面放着食物,把袋口对准洞口。他们盼着我的孩子们一出洞口就钻进那个塑料袋子里,然后他们会封住口,最后只须抬抬脚就完事了。我突然的感到了这些学生的狠毒,难道他们会思索的一个表现就是剥夺其它物种生存的权利吗?如果他看到这种情况,不知道会惊讶到何种地步。
我告诉孩子们说,这是一个大陷阱,不让他们出去,可这时小二出去了,他先是站在那塑料包前,一动也不动的瞪着参与这一阴谋的学生们,而当那些学生们感到受到了侮辱而起来打他时,他又迅速的用嘴咬了那个塑料包,从洞口跳进来。当那些学生们再上面跺脚的时候,他也在洞里发疯似的将那个塑料包撕得粉碎。等晚上他们都走了之后,小二和其它的几个孩子从洞口出来,在每个人的桌子上放了一块塑料布。但我是不赞成他们这么做的,大概他也不会赞成的。虽然他会对那些学生们的行为感到迷惑,甚至是感到眩晕。
经过小二这一闹之后,孩子们很少在白天里出现了,我们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那天晚上,搜寻食物之后,大家就沉沉的睡了。我梦见他走来,像往常一样,轻轻的走到每一个孩子跟前,陶醉于他们恬静的面孔,把这个压在那个身上的胳膊慢慢的挪下来,或者恶作剧似的,把被压迫者的胳膊放在压迫者的身上。当两个孩子都没有发觉时,他就会很满意的笑笑。最后又走回来,亲切的对我笑笑,躺在我身边。但今晚不同,他用力摇醒了我。

我起来,想起那个梦,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恐慌,空落落的不知道该干什么好。我不经意的数数:六个孩子现在成了五个,睡在我旁边的小五不知道到哪去了。刚才的那种恐慌又强烈起来。我马上跑出去,盲无目的的到处乱找。先在教室周围找了一圈,没有,又到了其它的教室里找。最后,我想那是血腥味对我本能的吸引,我在三楼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小五,还有那个人,那个我自己不清楚是否曾经爱过的人(现在这种不清楚的感情已经转化成了强烈的恨),我看见那个人正在吃血淋淋的小五,热血从他的手上,嘴上滴到地上,与地上的血混合到一处,再一起远离那个它们曾经为之服务的身躯,生命。
--天啊,为什么,为什么呀?为什么我的孩子要遭受这样惨的命运?
我那时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作为一个母亲,我只能这么喊。但现在,一想起来,那样的喊叫会让那个人感到多么的快意,我就不免要痛恨自己。不,那个人已不是人了,他就是魔鬼的化身。
--要哭吗?那就哭吧。你该知道,我住的那个地方,每天吃不饱,还要受冻,远没有你的生活条件好。瞧你的儿子长的多肥呀,才这么小个头就抵的上我了。再瞧这血,噗噗的直往外冒,比我想象还要丰盛,还要解渴。知道吗,为了能一次把他解决掉,我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不过,我这种筋疲力尽的样子帮了我很大的忙。当我把他叫醒时,我这种奇异的模样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大概把我当成了一个神秘的流浪者,因为我尽管饿得不成样子,但却欣喜异常,好象一个探宝活动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或者他以前见过我,那么他会把我当成一个大朋友,深更半夜如此的兴致勃勃的来找他,并且只找他一个,他会怎么想呢?他一定以为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告诉他,单独的告诉他。什么秘密?我想你不会不对它感兴趣的,--他父亲现在在什么地方。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想。而事实并非如此。事实是我很高兴能叫醒他而不让你察觉,并且他一百个乐意的跟从我,让我在这里把他当作一顿丰盛的夜餐。事实就是如此,也只有如此而已。
那个人像在演戏一样,一边说着,一边不断的喝小五的鲜血。
我对自己的理智感到震惊。
--你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这个可耻的计划?从我刚离开你的那一刻吗?
--或许是吧,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因为这种感觉在产生的时候是很难意识到的。 不过你的这个问题确实提醒了我,是什么时候呢?我想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起就有了吧。这是一种什么感情呢?“他妈的,你要是敢把我的女人抢走,我就让你断子绝孙。”用这句话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的了。你要知道,换成其它任何人都会这么想的。再后来就是我看到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认为,当时的感觉已经不是那种纯粹的随便诅咒了,那时才可能称的上的是真正的计划,尽管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动手,怎么说呢,“朦胧”,对,就是这个词,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在那个时刻就已经有了计划,否则,现在的情形就很难发生了。再往后呢,随着你和他关系的进一步发展,我的计划也日趋完美,而且经过我的努力,大家一致认为他是一个危险的家伙,他的能力,他的那种什么都不怕的精神,而最重要的也是他不可避免的就是---他是一个外来者,他们不允许一个外来者来占有他们心目中的女王。
--不,这并不是关键所在,关键在于他和你们在思想上的不同甚至是对立,你们怕自己人里有人跟着他走,直到最后站出来反对你们。
--是吗?我不相信你能想出这样的话来,一定是他对你说的,是不是?看来我们预料不错,他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深渊上的一块岩石,与岩石直接相连的当然就是你了,还有这些小子们。
说着那个人抓起一块肉,塞进嘴里,慢慢的咀嚼,像是在品尝。但那个人的眼睛却背叛了他自己。那双眼因充血而发红,几乎要燃烧起来。之后,那个人又扒在小五身上贪婪的喝了几口血,抬起头来,嘴巴和鼻子上沾满了血,它们配合眼睛以便更好的燃烧,再燃烧中释放出仇恨和恶毒。
-----我们大家因此而憎恨这些小子们,甚至包括你,因为你对他是那么忠诚,让我们无从下手。
“你不是智慧,但你能承纳智慧。”我突然想起了他对我说过的这句话。
--哦,难道他说过的话现在全都应验了吗?难道上天就是按照他的意思行事吗?为什么最好最真的人要由他自己说出自己的死亡呢?你们这些混蛋,你们没权审判他,更没权利杀死他。
--对,我们是混蛋,我们知道他说的对,他做的正确,而且这正确正象你刚才说的,是连上天也承认的正确,但即使这样,我们还是要杀死他,不这样做,我们就会受到损害。受到什么损害,我们当中有人提出这个问题,你能够回答吗?
--不,他不会伤害你们的,他的一切行为只会对你们有益。
--你说的或许对,我们不知道他会对我们造成什么样的伤害,而且,他会对我们好这一点,大家也都是知道的,正是出于这一点,我们才要杀死他,因为这些益处是一个陌生人带来的,是有背于我们原则的。
--那是因为你们厌恶他的思想,因此你们不愿承认。
--对,我们不愿承认,承认他就等于承认我们自身的卑劣。让人高兴的是,所有的人都厌恶他的思想,痛恨他对我们所犯下的罪,因为他侵犯了我们。在你的事情上侵犯了我们,他如此幸福的生活更是侵犯了我们。
--但你们为什么不先对我下手呢?或者是孩子们?
--你说的意思是折磨你们会使他比死还痛苦?不,我们不会采纳这个意见的,我们只要他死。我们一致认为,只要他还活着,不论我们采取什么样的行动都将是危险的,因为在做这些时我们要不可避免的接近他,我们可能会被同化的,而这种可能性会瓦解我们的联盟。
--是的,你们的联盟只为了一个可耻目的而结成的暂时的却又永久的联盟。
--你这句话挺难理解的,不过听上去好象是正确的。
--你们不对我下手是因为你们想看着我怎样慢慢地溶进这个联盟,只有到那时你们才会体会到真正的快乐。
--你比我们更了解我们自己,经你这么一说我好象真的体验到了那种快乐。我们为什么要杀死他呢?大概就是这个目的吧。而且怎么说呢,到那时我们的联盟大概就会不复存在啦。
--不可能的,我说的“永久”不是到那时为止,而是永恒。因为你们还要警惕第二个他的出现。还有,如果你们的联盟解散了,那么我的变节还会有意义吗?你们到哪里去体会你们盼望已久的幸福呢?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不会变节的。我觉得自己从未改变过,不因他的到来而变好,也不因他的离去而变坏。我感觉到我的心本来就是和他一致的,只是生活在你们当中没有意识到而已。而他就像一面镜子,从他那里我看到了真实的我。我还想,他选择我并不是因为我的容貌,也不是因为他了解我,而是因为他看到了我的本真。
--真的吗?不过即使这样我们也希望你能和我们一样。还有,就是你说的警惕第二个他,第二个他是谁?是不是就是你?
那个人狡猾的腔调以及此时游移不定的眼神充分暴露了这个家伙所真正关心的--不是短暂而强烈的兴奋而是长久的,富有刺激性的危险,这也可以说明,他为什么不先对我下手,因为这个家伙根本就没爱过我。
--不是我,但我相信总会有的,有你们的存在,就会有他的存在。
我不禁想起了小二,我可以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小二却不会有我这种权利的。不过有可能的话,我也宁愿舍弃他,我该为小二的将来作打算了。
--如果存在的话,让他来吧,正如你说的,我们的联盟将是永久存在的。可能的话,我们也会在一个月圆之夜杀死他的,希望那时有你的参与。
--简直无耻至极。为什么没有法庭来审判你们的罪?
--很简单,因为我们不是那些聪明的人类,我们只不过是老鼠罢了,是人类说的“鼠辈”。就算有了法庭又能怎样,法庭也将是我们联盟的一部分,它是永远也不会掌握在像他那样人的手中的,法庭只会审判他,而我们将是执法者。那样做一定很有意思,我们不用再暗地里谋划了,只需正大光明的把要审判的人带到法庭,然后判他有罪,一切都将简单化,简单的无聊,不是吗?
是啊,其实建立法庭就是那么简单,在他们那里,法庭将是使罪恶合法化的工具,在他们面前你能说什么呢,在虚伪的人面前你能说出什么道理呢,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推翻刚刚说过的话,好拿着你的道理来反对你,举着你的旗帜打倒你。只要能打倒你 ,他们不会在乎任何的形式问题。
我看着那个人,没有愤怒,也没有去看血泊中的小五,退了出来。回到家里,我在黑暗中送走了小二,让他独自去承担自己的命运。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我好象看见了他父亲离开自己母亲时的情景。历史,或许只有一个模式。唯一的前进大概就是小二的反抗精神。如果我的大女儿能够和小二结合—像他们小时侯曾经玩过的游戏一样--我的担心就不会那么大了,然而已经懂得爱情的大女儿自有她的选择。

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希望未来会有些许的变化。
太阳已经不见了,月亮隐隐约约的,挣扎着从雾气中出来。湿气越来越重,明天早上每一片叶上都会挂着露珠,而我,只是清晨刚开的花瓣上反射阳光的那一层晶莹的水雾。
[19/1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