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发言
情况原来是这样的,叔叔和老虎早日缔结了协约。在这个协约中,老虎尽力扮演一个不幸被俘的,并被非常迅速地驯服的猛虎角色。是的,的确应该是只猛虎,因为只有这样才对它和叔叔有利,他们才可能更大程度上的吸引村子里的人并因此而获得极大地报酬,这些在日后的情况中得到很好的验证,以这一点来说,叔叔应该是聪明的(像他通常被大家认为的那样),或者说,老虎是聪明的。协议的另一方——我的叔叔——的角色就是做一个出色的猎人,真正的猎人,对森林中的野兽不留情,而对于已降服于人的动物又怀着极大的甚至可以说是罕见的仁慈,就像这次一样,他竟然宽恕了一只对人有不可想象的危害的猛虎。并不顾村里人的反对将它带进了村里,带进了自己的家,当然也是我的家。那天的实际情况应该是这样的,几个人怀着惊奇、恐惧、敬畏等等的心情看着叔叔将这只老虎带进村子,当然他们之中有几个叫了起来。于是,村里所的人就都出来了,除了打猎的。人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尴尬的场面,尽管有上次叔叔执意要收养一只小狼被村里人要各种方式--例如恐吓,这是和他一样的猎人们的做法,或者晓之以理,这是村里有名望的老人采用的,或者像其他人一些人那样软磨硬缠,唠哩唠叨,我的家人以及婶婶就在此之列――终于迫使叔叔放弃他的奇异想法作为蓝本,不过,这次村里人要面对的不是一只只会吃奶的小狼,而是随时都有可能起来吃人的老虎。这样一比较起来,似乎所有这一切方法组成的完整的陶罐就被那只猛虎的大肉脚一脚踏碎一样。但是村里人都会相信并且接受这一想法:他们相信自己的英雄,相信他有能力控制那只由他驯服的猛虎,而且在这一想法的普遍控制之下,他们觉得就连自己也变成了英雄,或者是,并且至少变成了同自己的英雄站在同一战壕里的亲密战友。而一旦被这种崇高的思想所充满,他们就会从反对转向较为腼腆的拥护,叔叔当然可以控制住那只老虎,或者大概更为正确地说法是那只老虎会尽自己的努力来控制自己,为了他们之间的那个对两者都有利的协约。于是,当那些在森林里打猎的人都回来之后,他们的家里人会用这段日子村里的平安祥和为依据将他们的不满情绪消弥下去。但还是会有人不满的,那都是村里有名的暴躁脾气(因此他们也最迟意识到这件事对他们的真正影响几乎没有),可都在几天之后默许了这件事,因为他们发现,叔叔是出色的猎人,远远在其他猎人之上,可在其他的猎人看来,他却是独立于他们圈子之外的其他人,他不可能对他们产生什么影响,因为他再也不能打猎了;人们相信老虎可以被控制了,但只可能在叔叔的控制下。叔叔对这种改变似乎很快就适应了,他觉得自己确实有看管老虎的责任,并为此觉得无尚光荣。可是现在,我明白了要装一个英雄是多么的容易。
事情就这样被定下来了,但这个从未产生过的因素继续对整个村子产生着它本该有的,独特的影响。在所有猎人同意之后,村里人开始很自然的到叔叔家里去欣赏这只被他们村子里的英雄制服了的老虎了。很显然,每个人都不会白白地去看,这在村里人的道德观念里是决不容许的,第一,应该对自己的英雄有所表示;第二,因为要看管老虎的缘故,叔叔不能打猎了第三,叔叔的年龄也过大了,实际上也不可能再去打猎;第四,这被他们认为是最为重要的,如果不带点上的东西的话,老虎会自己忍不住找食的,大家知道,正如狼永远是狼一样,老虎也永远是老虎,况且人们也时刻未忘记这还是只猛虎。出于这四点考虑,带上肉去看老虎被认为是及其必要,并对每个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这之后过了几天,婶婶出来干预了,她要求每个到这里来的人必须交钱,因为她说,自己没能给叔叔生下半个孩子,以致现在两人年纪大了也没有人照顾。婶婶是哭着说这番话的,可以这么说,婶婶说这话是在捅自己心窝子,她还哭着说:“就算你们不带肉,也一定要带钱来呀!”因为只需有了钱,就是不带肉婶婶也会买肉的,当然除了买肉之外,剩余的钱还可补贴家用,比如买个新的陶罐以代替那个缺了一个角的旧的,它是我的爷爷奶奶结婚时买的,在五年前叔叔有一次发脾气打掉了一个角; 甚至可以做一个更奢侈的打算: 买一口新锅,那口旧锅已经补了三个补丁了,去年秋天那个补锅匠在第三次补好了叔叔那口旧锅后假装不耐烦的说:“哎呀,我说老伙计,这次大哥我就不说你了,可下次我就是说什么也不会再补了,改买新的了,”说着他拿小铁锤敲了敲锅沿,那口锅马上听话的“叮――嗡――”地响了几声,那声音就像一个老头得了可恶的喘气病一样地让人心颤,“是不是,下次来一定得换口锅,穷也不能这个穷法呀,没有好锅,哪来的好日子!”当然,在每个锅补好后了之后他都会说上一两句戏剧性的挖苦话,可即便如此,被他说过的人还是觉得不舒服,尽管大伙心里都明白自己的锅还没有糟糕到需要换个新锅的地步,他的目的只是更多的买口新锅,多挣几个钱。然而慢慢的,补锅这样的事就包给女人和小孩了,毕竟这样一来,向那样的话就不再过分刺耳了,甚至成了一句少不了的笑话。实际上,这两件事在那之后的两个多月都办成了。“这才是吗,有了好锅就是有了好日子过了啰!”婶婶高兴地说。不过很可惜,大概是她的话说得太过露骨了,在那之后,来看老虎的人数马上就少了下来,即使是来了,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热心地给钱了,他们只愿带来肉来,他们觉得让这只老虎过得好一点远比让叔叔婶婶过得好一点要重要。婶婶对此显出明显的不满意来,这样一来,来看的人就更少了,而且大多是还小孩子,他们当然是没有多少钱的,好在他们来的勤,而且或许是小孩子间的那种相互比试的想法,他们带的肉从来没有少过。小胖子就是这些人间的一个,他和我们是邻居,只要爬上墙头就可以看到他的老虎了,可他觉得那样做不够气派,并且出于邻居的关系,他有时要来看两三次,因为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在其他孩子面前说得过去。这样,到最后,他不得不瞒着家人偷偷地割自己家那只大母猪的肉来喂那只老虎。起先是屁股上的肉,然后是后腿,当他将那头母猪一半的乳头割完的时候,八只小猪娃出世了,直到这时他妈妈才知道。幸亏那母猪还有一半的乳头,八只小猪娃只死了两只,小胖子也被他妈妈痛打一顿,从那以后,他只能站到墙上看老虎了。当其他的小孩子说他这样耍赖时,他说:“你们知道啥,哼,我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老虎,自己可威风着哩!”小孩子们不会被他那句话轻易迷惑住的,可时间一长,他们看着小胖始终高高在上自我陶醉的那样子,心里就不免痒痒起来,都想着怎样才能也站到小胖子家的墙上,高高在上的看老虎,而且还不用提着肉来婶婶看到他们这一想法后,对着小胖子说:“嗐,嗐,嗐,小胖子,你那算什么,看看下面的孩子多规矩,看老虎看得多清楚呀!”她这样一说,老虎也感到了情况的严峻,如果这些小孩子也像那些大人们一样不再来的话,它就没得吃了。于是,老虎摆出一副凶恶的面孔,猛摇着尾巴,朝墙上站着的小胖子吼了一声,当然也可能太大,接着又低下头,朝着站在地上的孩子们亲昵地摇头,做了几个腾跃的动作。从那以后,那只老虎才勉强保住了自己的伙食。
可是事情从来就没有变得简单过,因为这个世界里有这么多不同的人,更何况现在又加了只老虎进来。老虎永远只是老虎,如果有人看见一只老虎挂了佛珠双手合十,那也依然是只老虎,就算它真的是只好老虎,也不可能像和尚一样,只吃素。当我开始打猎时,我才从那些猎人的嘴里多多少少地知道了一些情况:最近他们家养的一些畜生开始丢了。他们当然会怀疑这些都是我叔叔捉到的那只老虎干的,我当然不愿意相信,但也只能假装不知道这些事。
自从我拿起枪那一天起,我们一家子的生活就全落在我身上了。爸爸在四年前就得病死了,作弟弟的叔叔也为我爸爸一直伤心了三年,可是我还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在三年刚过就做出这样的事来。带我打猎以保护我的几个长辈都夸我爸爸的打猎技术高,这个我也知道,我只觉得他们说我爸爸时总是在故意 把他和叔叔相比较,听他们的口气,我知道他们一直都不相信我叔叔会捉一只猛虎并在一两天的时间里就驯服它。一个多月以后,连我也怀疑起来,因为在这些天的打猎过程中我发现,叔叔教给我的许多方法都不是很有效,,如果这些方法就是他所用的那些方法的话,那么疑问就大了.但怎么解释现在一直在我家的那只温驯的猛虎呢?
那天,我像平常那样又去打猎,这回我已经是一个人了,不需要别人的带领我也可以在森林中来去自如。天气特别地沉闷,再怎么说也是秋天了,天不可能像开春那日子,一天天地亮起来,明媚起来。走在树林里,阳光透过稀稀落落的树叶照到已落地枯叶上,更显得灰暗起来;脚踩在枯叶上,很沉闷的响声,好像吸了地上的潮气后,它们变得沉重了许多,不时又有几只鸟儿从这棵树到那棵树做很短的旅行。总之,那天的一切都表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我紧紧地握住猎枪,把枪口朝上,怕离地面太近火药会失效。为保险起见,我又坐到一棵树下,仔细地装上子弹,之后又把枪好好的擦了一遍。最后我拿起东西想要起来,才发觉自己已经被猎物盯上了。猎人看不到猎物,但能感觉到,就像猎物可以感觉到猎人的逼近一样,这样能帮助它们尽可能地摆脱死亡。可这只猎物不同,它感觉到我,并向我走来,现在它一定是在什么地方瞧着我,一般的猎物是不具备这样勇气的。我明白,自己遇上真正的对手了。它会是一只狼,或者一群狼,要不就是一只虎,但不管是那种情况,它们都一定是特别强悍凶狠,并能猜透人意识的。最终我还是站了起来,手握住枪,打开保险.野兽有他的牙齿和利爪,猎人有他的猎枪,这样的决斗才算公平,如果一个猎人在死时手里没拿着枪,那么他就是孱头,是不能当作一个猎人被埋葬的。四年前我爸爸死时,拿着我手里的这把枪,开了最后一枪,打死了早已准备好的一头小鹿。我背靠在树上,警惕地朝四周看.我却看不见它所在的地方。转身,后退,再转。可能是野兽忍耐不住了,也可能它是要拿这种行动来嘲弄我,从我刚才靠的那棵大树后,它闪了出来——一只猛虎。像猛见到眼镜蛇会产生魔力一样,我也被这只猛虎迷住了,竟然没有闻到它身上那种味道。
“你为什么不开枪?”那只老虎拿一个中年男子的嗓音问我道。
“我,我不知道。”
“我知道,因为你遇到的不是其他的老虎,而是我这只老虎。”
“那又怎么了?你,和别的老虎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因为我和你一样会说话.”那只老虎的声音里藏有讥笑的意思,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正和一只老虎说着话。
“你怎么学会说话的?其他的老虎,他们,是不会说话的吧?”
“不,还有一只也会说话,就是你们家里的那一只,他是我的弟弟”
“什么!那一只也会说话?可我一直都没有听见过它说话呀。”
“他当然不能在你的面前说话了,那样会暴露我们计划的。”
“你们的计划,是什么样的计划?”
“一个非常伟大的计划,让老虎成为人的计划。”
“老虎成为人的计划,不可能的,老虎永远是老虎,正如狼永远是狼一样。就算你们两个会说话也不行,连我们的小孩子也能一眼认出你们来。”我抛弃了恐惧对这只老虎说。
“我们当然不会这样子走到你们人中间,让你们说‘这是张三,那是李四。’等我的兄弟回来后,他一定对你们了解很多了,那时,我们就会变成你这样的人,或许还会是两个远方来的猎人。”老虎得意洋洋地说。
“那等你们变成我们人以后,你们还是不是老虎?”
“当然是,既是人又是老虎。从我们一生下来,似乎就有一种暗示存在于我们头脑之中,暗示我们可以变成人,老虎一样的人,人样的老虎。于是我们就不停地探索、追问。终于,有一天,我们突然能说人话了,那之后我们就更加相信那个来自上天的暗示,并且制定了一个接近人,学习人,到最后变成人的计划。我们相信,在某一天,我们也会像在那一天突然会说话一样,突然地变成人的,只要我们努力去探求就行了。”那只老虎在说这些话时,慢腾腾地,像一个大思想家那样绕着我走了几圈。
“那,那你为什么要把你们的计划说给我听?你不怕我告诉别人吗?”说这些话时,我又开始害怕了。
“我想你不会那样做的,因为你叔叔就是我们一伙的。难道你的意思是:你会去告诉别人?不过既然你那样做了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的,我们走着瞧,最终我们会变成人的,甚至连你也不知道和你打交道的人是只老虎。”
说完这些话,那只老虎就以极快的速度消失了,然后,我们村里的两个猎人就赶了过来。看到我平平安安的样子他们都有些惊讶,不过我想要是我给他们说过刚才的那件事之后,他们一定会更加惊讶的。那只老虎说的对,没有人会相信,如果有谁相信的话,那么他一定也是老虎变的。
我相信最终会揭穿叔叔和家里那只老虎的阴谋的。狐狸尾巴不管怎么饰,都免不了会被发现。那天晚上,全出村人都睡下了,我也假装睡着了,并且打着鼾声,这还是我叔叔告诉我的,我想他一定一直在提防着我。到半夜的时候,叔叔走到院子里,开始和那只老虎说话了,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了那个最不可思议的协约,人帮助老虎变成人的协约。他们每天晚上都要谈话;叔叔向老虎讲述白天那些人做的事情所具有的意义,以免老虎变成了人之后被看出破绽。在他们谈得正热闹时,我打开门,走到他们面前。
“这么说,我们刚才说的话你已经都听到了?”那只老虎见我毫无惧色的样子,开口问我道。
“早在几天前我就知道了,是你哥哥亲口对我说的。”
“他真是蠢透了。他一定以为你和你叔叔一样,很容易被说服,可是我很早就想吃了你了,因为你和你叔叔根本不一样。”它说完话,又转向我叔叔说:“那么现在我可以吃他了吗?”
“只好这样了,可你不能在这里吃他,那样的话,村里人会把你打死的。”
“哼,没关系,老虎毕竟是老虎,因为它的兽性又发作了,所以吃了一个人,然后又逃回山里去了。不过你要记住,我们的协约仍在。”
“那当然。”叔叔非常漫然地说。
“可是,叔叔,难道那个协约比你侄儿的命还重要吗?那只是和老虎的协约呀!”
“不过他最终还是要变成人的。再说,人家也确实帮了我们很多事呀。”
“甚至我现在就已经是人了,你没有看到吗?”老虎说着,朝向我迈了一步,露出那些尖利的牙齿,以及粗糙的,同样长有牙的大红舌头。
“可即使你变成了人,骨子里也还是老虎。”
“.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那么你是一定要吃掉我啦。不过,再吃我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让我到阎王爷那儿有个交代。”我说。
“哼,哈哈,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就算 这是你临终最后一个请求,我也不会告诉你的。我们要非常隐秘地做人,即便是阎王爷,我们也同样会骗着他的。”
就这样,我被那只老虎残忍地,无法挽回地吃了,在我叔叔的看护下,被老虎吃了。一直到现在,它撕咬我身体的声音还经常听到。不知道它们变成人以后还会不会这样生着吃我们人的肉。

2001.10.28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