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下的那抷土
存在主义既是人道主义。
——萨特
存在的苦难源自孤独的信仰
——题记

这天李道早早就醒了。在这样一种世道下活着的人是很难睡得死的,和他一块儿住的张大爷在这一点上体会最深。他老是抱怨自己每天只睡过三更天就再也睡不着了,“我们这是身处乱世啊!”这是他的口头禅,次数多得连最会说话的王婆也有些受不住。其实人老了,说话不免有些夸大(如果没有,谁会有半点兴趣去听一个行将日暮的人讲话呢,既便是一个不经常说话的老人也是如此),他睡不着的主要原因还是年纪太大了。“这也难怪,不管是谁,只要这年纪一大呀,话就多啦。”在张大爷死时,王婆对着那口薄棺略有歉意地说:“以前不管有什么对不对的,人一死,也都不必挂心了。”在一旁站着的人有几个对她的话有些不以为然的,很想回她几句,可一想,就是说了也是白搭,王婆那张嘴决不是徒有虚名的,嘴上快得像匹野马,一说起来没人能插上一句,不单是嘴上快,心里也有谱,不管什么事,她心里都有道道,像她自己夸的:“这小事儿,在我这儿明白的跟种瓜一样。”谁都清楚,她是这带种瓜的好手。因此,跟她斗嘴是没得羸的。再有就是,丧事上大吵大骂的也不好,有人甚至怕王婆一说下来真能把张大爷给说过来,这是谁都不愿看到的。张大爷家的人见她也是送了纸钱过来,不想再为这事得罪人。“人一死,也都不必挂心了。”当大伙都没话时,王婆又搬出了这一句。每一场有王婆在场的争论都是这个结局,但王婆本人对此并不感到厌倦,相反,次数一多,她倒觉得事情本来就该这样的了。
可是不管怎么说,我们确实是处在乱世之中,李道这天起床之前躺在床上想着,天下有这么多的诸侯国,大的,小的,强的,弱的,好的,坏的,有齐,楚、燕、赵、魏、秦、卫,还有许多许多暂时说不上名字的小国,还有我们宋国,要是数起来,该有一百多个吧,说不定比这还多呢,从武王伐纣到现在都多长时间了,就是两年封一个诸侯,数目也要比这多。让周天子一个人管这么多诸侯,迟早都会乱起来的,两个孩子在家里还吵个不停呢,就算他身边有再多谋士也难让每一个诸侯都顺心,你看现在,连周天子的吃饭喝酒都成问题了,更不用说到哪个诸侯周围猎去了,现在每一个人都想当齐桓公小白,他就是整天呆在都城还放心不下呢。怎么这周王朝也成了这般模样,是不是真像老婆说的,什么事都有个定数,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就是周天子也得朝这个理走下去,跑不掉的,像那个商纣王一样。
去他的吧,李道想着,同时挥了下手,“啪”的一声,打死了落在自己肚皮上正喝血的蚊子,拿手指一拈,粘粘的,再用指甲一刮,“啪”地一声弹了出去。我可不会信她的,什么定不定数,我看都是女人惹的祸,要是没那些肚里满是祸水的女人,现在一定太太平平。想到这些,李道留着晨光看着满身透着燃着气味的老婆,心想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信她呢,她不就是个人吗,一股味儿的躺在这里,不单自己有味,还搞得整个房子都有味了。要是人来得多了,在外面看一定会以为里面着火了,火还不小呢。现在还不错,怎么也算个人,要是出去给别人吓神那打扮可就不行了,故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大厉鬼一样,还说什么吓鬼先要吓住人才行。说穿了就是一套迷惑人的把戏,整天除了干这些就再也不干别的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让她下地干活的话,打粮食挣的钱说不定还没她装神弄鬼挣得多呢,先不说这钱来得是不是正当(在那些被糊里糊涂的愚弄可是却奇迹般好了人看来,这些钱绝对正当,没有任何问题),总之若是缺了这笔钱,自己这亩薄田大概早就不保啦,要是再遇上灾荒,那就更没得过了。
从外面吹来的风打着旋儿走过去。“这才像是风。”李道小声嘟噜了一句,可他明白马上火红的太阳就会出来了,到时候就是有风也只会是从火炉里喷出来的热风,刚呼 出的水汽马上就被带了去,身上干的也不见一滴汗珠。
附近的一只公鸡以清亮的叫声插入村庄平整厚实的寂静中,像是被马蜂蜇了一下,慢慢的,村子醒了,伴着鸡叫声引来的太阳。
李道老婆转过身来,看到李道已经醒了,眼珠子一转,大概是觉得时候还早,又闭上眼睡了起来。在深入睡眠之前她听到了李道哼了一声,带着不满与无奈,因为昨天夜里她又去给人吓神去了,也因为她挣得钱都放在了火神爷的案上。李道做饭的时候把钱拿下来,数了数就放到了他们存放钱的陶罐里。钱已经有一百多个了,不知道能存到什么时候,收税的官员这几天里大概就会来了,他想如果一个诸侯国需要一个钱,那照刚才他估计的数目,这些钱不是够的,或者大国的多一些,小国的少一些,而且许多离宋国很远的诸侯国说不定是不必花钱的,这样算来,好像里面的钱还可以留下几个。“要是每个诸侯国离宋国都那么远就好了。”李道说完,拿了些易燃的干柴到烧香的地方引着了,马上添上水,又到缸里挖了半碗谷子倒进去。从孩子们睡的地方响起了撒尿的声音,接着风儿就出来了。
“爹,我起来了。”“嗯。”李道答应了一声,“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风儿见爹问他,擦了擦眼,说:“姐姐她蹬我,不让我睡。”李道想全是他老婆搞的鬼,现在连丫头也开始欺负风儿了。“爹,我为什么叫丫头姐姐?”“不为什么。问这干吗?”“她是姐姐了就可以蹬我不让我睡觉。”“不睡觉就干活。”李道没好气地答了一句,“到外面河里洗洗脸,准备吃饭。”“知道了。”风儿说完到了外面,等他回来的时候,饭已经做好,丫头也从里面走了出来。李道又问风儿为什么洗脸洗了这么长时间,风儿就说河快干了,只有很少的水了,只能淹到他脚脖子了。“知道了就好,”李道趁机说,“今年天特别旱,老天爷不想给我们水喝了。你看田里的庄稼开始时还行,现在一旱,恐怕这季粮食就没影了。这时李道边说边给他们俩个盛好了饭,“所以呢,从今天起,我们每天吃的饭要稀一点,省得到时候真没粮食,大家都给饿死。”“爹,”丫头叫他的声音直陡陡地往上走,他就知道这妮子又要搬出她娘的那些道理了。“娘说了,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说这些丧气话,本来没什么的,你一说,它就听见了,它一听见,还可以为你叫它了,然后它就高高兴兴地来了,到最后我们就真要遭罪了。”“你算了吧,赶快吃饭,吃完饭都给我到地里浇水去。”李道这么一说,风儿就得意地朝丫头做鬼脸,丫头没理他,只对着李道说:“那我得先问问娘,看她有没有仍要我去做,要是她有事我走了的话,回来她又要骂我的。”李道只好说那你现在就去问吧。
“我问过娘了,她说今天有事做,我不能去地里了。”丫头从要道睡的屋里出来说。“好,那你就在家歇着吧。风儿,呆会儿我们拿两张大饼去地干活。“噢,有大饼啰。”风儿高兴地喊了一声,但马上又让丫头吓住了:“那有什么,这不都是我跟娘挣来的。”好像还觉得不解气,丫头又说:“我跟娘去别人家驱鬼的时候吃的比大饼好多了, 还有肉呢。”说的风儿瞪大了眼睛,好像自己的姐姐现在就是一盘香肉一样。“好了,不能再吵了。”李道 看儿子表现的太没骨气,在风儿头上拍了一下:“站起来,走吧。”风儿赶紧喝光了碗里最后一口粥,用舌头舔了舔上下嘴皮子,站起来到炉子边提起一个篮子,里面仅有两张饼,他觉得所有东西现在都在自己手里了,于是转过身来朝丫头笑笑,一副得胜的样子。“你这小子,轻得跟鸡毛一样,什么时候才算长大。”说着李道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风儿看爹真的生气了,也不敢搞什么邪乎动作,只是低了头往外露了露舌头。他从小就不怕被爹打,因为每次爹打他都像是搔痒痒,最让他害怕的其实就是爹的瞪眼,这时的李道会闭上眼睛,只留下一条缝用来亮他的眼白,上下眼皮会因为用力而打起战来,整个脸绷得死死的,显得沆沆洼洼。这时风儿就会想爹怎么这么可怕呢,是不是因为娘捉鬼捉多了,都放到家里,不小心溜出了一个,等爹发怒时就附到了爹身上去了。有几次风儿一个人的时候,他也试着学爹的样子来发怒,可当自己像爹那样瞪眼的时候,自己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他想一定是自己学得不像,爹对人发怒的时候怎么会不看这个人呢。
李道拿了工具,一起放到肩膀上:有一个锄头,一根担子向头拴着的已经破了口的两个罐子。又戴了顶蓑草编成的帽子。在出门前他又走到自己老婆睡着的屋里:“哎,该起来了,天都亮了。”他老婆只是翻了个身,说:“你去吧,去吧。到时候我自己会起来。”其实他老婆说的也对,因为到时候会有人来找她的,到那时,她是一定要起来的。至于起来后会不会吃饭他是不敢保证的。因为别人别人家的饭总是自家的好吃,再说自己做饭的手艺也不怎么样。
天已经很亮了,大街上已经有很多人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路边房屋墙角处跑着刚长成的下蛋鸡,在睡了一晚上后它们也想出来转转,吸点早晨清爽的空气,抖落抖落翅膀,爪子在泛着凉气的阴凉地上兴致勃勃地抓扒着,希望会有意外的收获。它们知道,在这之后自己很难再吃上一顿饱饭了,虽然已经到了下蛋的时候,这种经验它们好像一坐下来就有啦。大街上移动的都是古铜色的胳膊和腿,还有的干脆光着膀子,空气里仁慈着大伙各处的问候。
——嗬,起得这么早呀,是去看园子还是护林子呀?
——你也不懒呀!
——就是呀,要是咱都有了园子,林子,哪还用自己干活呀!
——唉,辛辛苦苦干一年,打得连粮食都不够吃。
——我们的主子有点太黑心了。
——到哪里都一样,都是周天子的天下。
这些话一般都是男人们喊出来的,女人们大多只是默默地走路,她们像是没力气说话。其实男人们喊的话也远不是那种吆喝自己老婆时的大嗓门,他们像是怕喊声高了。 吵得太阳就睁开眼来,风风火火地开始他如往日一般的暴晒。有几个像风儿一样跟大人们到地里帮忙的小孩子见了风儿担着的篮子,纷纷跑过来。“这里头装的什么呀?”一个小孩子问风儿。“两个大饼。”“真的吗,李风?能不能让我们看看。”“看看就看看。”风儿正要打开篮子,被李道制止了:“别乱了,赶快走路。”说着又朝风儿瞪了瞪眼。风儿不敢再炫耀了,几个小孩子看了看李道,也不敢再说话,慢慢又散开了,在远处有些羡慕地看着风儿。
“哟,小李风,还带干粮呀,是不是一直要干到晚上呀?”
“这可不行呀李道,孩子的牙都还没换完呢。”在李道身旁走着的几个人跟李道说着。
“看着办吧,看到晌午能不能干完。”李道向着天说。
“地里的话,哪月能干得完呀,你这不存心要让儿子要让儿子陪你受苦吗。”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说。
“多让他干点活,对他有好处,到时候就不阿发愁了。”
马上就有人说李道真是教子有方,懂得从小就培养。李道只是笑笑,继续走路。
等他们走到田里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红色的阳光照着一些已在田里忙碌的身影。“明天干活得早点来,你看日头都出来了,干起活来就热了。”李道边说边放下了担子,只拿了锄头,又对风儿说:“你拔地里的草,我去锄地。”风儿答应了一声,可他想不通为什么爹在锄地的时候,不连带把草也锄去,那样的话他不就可以休息了吗。等到他爹锄地的时候他才明白,原来只是在每一株禾苗锄出一个小坑,当然也顺便把旁边的草锄去了几颗。风儿不知道他爹要干什么,他又看了看别人在田里也这样干,就没问,只是不声不响地蹲在地上拔草。他知道,往后能不能吃饭全在这几亩地上了。
太阳开始不断散发它的热量。庄稼叶子得不到足够的水分,一片片没精打采的,早上田里跳的蚂蚱现在也没了,只在树荫下还有几只不耐烦的叫着,看不见一只鸟儿,它们藏身处的树叶也让太阳烤的懒洋洋的,在田里干活的人个个挥汗如雨。风儿蹲在那儿拔草,数着汗滴的数字,一般数到五时他就可以挪一个地方。他觉得也挺有意思的,只是怪自己不愿意学,只能数到二十,他姐姐丫头,一口气能数到一百多。
“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风儿一边拔草一边说着,他想如果一起连着数起动的话会得到什么呢。他数到了二十,当他又重新从一开始数时,他想了想:正好挪动了四次,而且每一次的个数都是五个,不多不少,也就是说,四次五个加在一起是二十滴,这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发现,就是爹也不一定会知道。风儿正高兴呢,就听见他爹走过来对他说:“风儿,先别拔草了,起来把我刚说过的小坑再用土盖上。”嗯。“风儿答应了一声,站了起来, 才还亮晃晃的天地怎么突然间就变成黑咯隆咚的一片了。他想问问爹,可自己的嘴却动不了,连气也吸不上,像是猛地被埋进了冰块里,又冷又疼,一时间好像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到处只有冰冷的黑暗。过了一小会儿,天变亮了,有很清爽的风从他额头上吹过,如春风一般吹化了在他头上重重的冰块,正旋转着的世界也停了下来。
“哎,可醒过来了,差点就让你给吓死了。没事了吧。”李道看到风儿回过神来,用湿过水的手拍了拍自己的门额,风儿才明白刚才爹把陶里剩下的水给自己擦在了头上。
“没事。”风儿赶紧说。
“你先别干啦,到那边树荫下坐着吧,等好了再接着干。”
“爹,我沒事。”风儿觉得天就黑那么一小会儿。
“别说了,坐那儿的歇着吧!”李道硬是把风儿推了过去,自己顺带着用脚把浇过水的坑再用土盖住,然后又挑了担子,到水已经很深的井里打水。
风儿坐在杮树下,像从夏天一下子到了冬天一样的凉快,不由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要把刚才的热气全吐出来,眼里的那股子机灵劲也像夜里要上架的鸡,慢慢都跑回来了。
田里干活的人已经开始陆续往家走。风儿看爹用还在水浇地,自己歇得也够了,就走出来,把还没盖上的坑用脚一个个的盖上。太阳越来越火,水刚倒进去就立刻没了影,只是浇过的地方比别处颜色深了点。有时候风儿想其实盖不盖地没什么两样。
“爹,看你就别锄坑了,费了那么大力气,浇过水,日头一晒就没了,还不如省些力气的浇两次呢。”等风儿盖地盖到李道跟前的时候对他说。
“说的好听,你到井边去看看,井中都快要干了,能让这儿地都尝尝水的滋味就不赖了。”李道说完,挑两个大陶罐又往不远处的井走去。风站在原地,望着井那边。
在那口井的边上有一条粗粗的长绳子,绳子一头系了一根分成两叉的头,到那里打水的人从担子上取下陶罐,再通过那根绳固定住,这样才不至于打水时把陶罐掉到井里去。快中午了,大部分人都回了家,打水的只剩十几个。轮到他爹打水时,风儿觉得特别慢。他看见爹把绳子都放了进去,还要半弯下腰,两手提着绳子来回摆了几下,之后稳稳地站住,两手上下上下地往外拉绳子,风儿数了二十下又加上七下后,那个陶罐才又回到地面上。爹把那一罐水倒塌进了在井外面放的另一个陶罐里,接着打第二罐水,又是二十加七,李道把绳子解下来,又和后面的那个人说了两句,担着水往回走。风儿看见爹只是在跨步迈过小河沟时撒了些水,别的时候都是平平稳稳的。爹这么厉害,走那么快水也没流出来,风儿想。
风儿看见爹走到杮树下面时站住了,好像犹豫了一下,然后又果断地放下担子,用手招呼着风儿:你过来。风儿见了,知道爹要叫他休息了,可以吃大饼了。一路上风儿怀着这个让人激动的想法跑到了杮树下。
“跑什么跑,还嫌你晕得不厉害呀!”李道等风儿跑过来之后有些不高兴地说,“在这个罐子里洗洗手,然后吃饼,喝这个罐里的水。”
风儿高兴地赶紧洗了手,从爹手里接过大饼就啃了起来。刚啃了几口他就觉得咽不下去了,口干的连一口水也流不出来,饼在嘴里了很多下,可往下咽的时候还是费死了劲,嗓子被擦得生疼。他赶快到没洗过手的那个陶罐里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顿,他想为什么刚才太阳底下干活的时候怎么就没觉得渴呢。喝完水后,他爹对他说:“这回还吃得下去吗?”“吃得下去。”李道看着风儿强往下咽的样子,笑了笑,拿手往胳膊上抺了一下,伸到风儿嘴边:“舔一点尝尝。”风儿看了看爹,又看了看爹手上那些细细的小白点,在爹的再次示意下,风儿在他手上舔了一口,咂吧咂吧嘴,“是盐。”他叫道。“你就吃你身上的罢,我吃我身上的。”李道说。
等他们就着自己身上的盐吃完那张大饼后,风儿就给盐讲起了四个五正好是二十的事,又问爹二十再加七是几,最后又问天什么时候会凉快,会下雨。
“我娘是不是知道呀?”
“你娘知道个屁,她只知道骗人家钱。”
“娘怎么会骗人家钱呢,那都是他们给娘的,娘没有骗他们。我娘一定知道天会什么时候下雨。”风儿有点不服气爹的话。
“好啦,不说你娘了。现在就在这儿睡觉。晌午不回家去了。”
“那我先去尿尿。”风儿说着跑到田里,对着一颗禾苗撒了细细的一泡尿,然后又跑回树下,“爹,我这次咋只尿了这么一点呀?”
“这还不懂,它们都变成汗了。”李道把头枕在胳膊上,躺在地上说。
“汗?”风儿开始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舔身上的盐吃了,而且还了舔一口爹身上的盐,要是早知道这些盐是从尿里出来的,他是怎么也不会吃的。“爹,我要上树上睡觉。”他想这次我可不会再听他的话了,没想到爹同意了,只是告诉他要找一个树叉子。风儿就爬了上去,躺在了一个树杈上,睡着了。
一丝风儿吹得风儿凉快了许多,他现在正和伙伴们玩捉迷藏。当瞎子的孩子抓到了一个替罪羊,其他的马上松了一口气,从藏着的地方走了出来。亮处的风吹过去,让汗津津的孩子们凉快极了。风儿挺舒服地伸伸腰,却猛地一下子失去平衡,正要掉下时,他抓住了一个伙伴的胳膊……
风儿从熟睡中惊醒了,手里紧紧抓着一枝树权。为了不让自己害怕,他用手抓住了另一枝,探头往下看:他爹已经不在地上了。他又四处看了看,才发现爹正在往外提着水,而浇过的禾苗又有很长一段了,有许多还盖了上去。风儿赶紧从树上下来,跑过去开始盖土。在田垄上跑着的时候,他发现最先浇的那些地方已经被太阳全晒干了,禾苗也没怎么更精神。他又放眼望去,那大片大片黄色的土地在太阳的照射下好像也开始发出光来,亮的让人睁不开眼,几个依然在干着活的人投下的影子成为目光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
李道过来了。他走到风儿跟前,让他先洗洗脸凉快凉快。在洗脸的当儿,风儿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只有这麽点人,是不是才刚刚晌午。
“怎么才刚晌午?”李道说:“你看你的影子,都开始斜了,晌午早过了。是那些人怕热,不想来了。”虽然他嘴上这么说,可心里也开始敲起鼓来,人再怎么热也得先照顾自家的苗呀,今天是出什么事啦,回去的人没有再来一个。
风儿已洗完了,李道又把草帽给他戴上,手下又忙活起来。一直干到太阳落山他和风儿回去之后,他才知道村里确实出了大事。

如果张大爷还健在的话,此时他一定会像王婆那样夸耀自己有远见,懂世道沧桑。世道确实乱了,或者说它早就乱了,像张大爷说的那样,只不过在今天才让村子里的人真切地感受到——国君让人下来抢老百姓的粮食了。
对这个小村庄而言,国君是个遥远而神秘的存在,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威严,好像大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越往远处看的就越觉得这风真的好大,大的吓人,把远处的一切都遮挡吞噬了。这么多年来,这是村子里第一次听到国君的命令:把家里的粮食全部交出来。没人敢违抗命令,因为从没有人违抗过,可是当他们看着自家的粮食被搬空时还是有几个人起来违抗了。也因为从没有人违抗过,他们想给当官说一说不会出什么大事吧。可违抗国君的命令却是件比天还大的事,结果有两个人被砍头,还有一个被绑了起来,和村里的一颗老榆树连在了一起。“还有人敢反抗吗?”那些兵中的头头骑在一匹大黑马上问。那马黑黑的,而且黑的发亮,让太阳一照又好像成了血红色。见底下没有人答话,他又气汹汹地说:“看来只剩这一个人敢违抗了。可你们该知道,对国君的命令一定要绝对服从,不许有任何的反抗,一点都不行!”然后他从弓匣里抽出弓和箭,拉弓搭箭,慢慢转向和老榆树绑在一块的那个人。
“不要呀,不要杀他呀!”从站着的人群中挤出来了个老妇人,“卟”地一声跪在地上,两手也扒在地上,头上凌乱的头发垂下来,在焦热的地上留下静止的影子,抹煞了脸部的轮廓。
“你也想反抗吗?”那个头头的问话夹杂着马蹄子踏地的声音。
“我不敢呀!他是我儿子,你把粮食拿走了,又要杀我的儿子,我以后该吃什么呀!”
“你该吃什么?”头头有些不解地问,又转向其他所有人,像是希望会有人给他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你们为什么要吃粮食呢?像你们这种人,就是吃土也能够活下去的,吃你们墙上的土。要是有人嫌不好吃的话,那就吃人,吃你们自己!明白吗?”头头对下面的沉默很不满意,又将松弛的弓柆满。“现在我就给你们个人尝尝。”
那匹黑马用力踏着地,将灰尘溅到老妇人脸上,她听见沉闷的一声响过后,紧接着是自己儿子一声失声的喊叫。老妇人受了惊吓,扭过头云,看见儿子的心窝口多了一支箭,像是刚从老榆树上长出来的一段规规矩矩的细枝;她儿子没穿衣服的胸膛上红红的鲜血也像是刚溅上云的。她又回过头来,看着那匹在太阳光下发红的黑马,“我该吃什么呀?”倒在了地上,倒在她以后将要吃的东西上面。
在旁边围着的一圈村里人都被吓住了,或者说是被镇住了,因为血淋淋的事实就在眼前。他们从没有想过血从被砍的头那儿直通通地喷上去是什么样子,以及血从胸口那儿出来时会涂抹出怎样的一朵红色花朵,连它红的叶,红的根。
骑在马上的头头没去管他们,只是吩咐手下人继续到各家各户收粮食。没有人再敢抵抗,即使他们不久之后就会饿死。他们想象着几天后吃土充饥的情景。等手下人把认为应该拿的都拿走之后,那个头头领着一队人马车架在大太阳底下赶着灰尘出了村去。
这就是那天晌午发生的事,有些人已经吃过了饭,有些农户还没做成,他们没料到自己的最后一顿饭竟然会没赶上吃。李道和风儿回去时,看到街道两旁无力瘫坐着的村里人,“真的出事了。”李道想。
“村子里出大事了,你怎么才回来。”一个人见李道担着陶罐往家走,无奈地随口说。
“我在田里浇苗子呢。出什么事了?”李道问他。
“唉,还弄什么苗子呢,不等长成我们就得饿死。”
“到底出啥事了。”
“你赶快回家看看吧!”那个人只是低头看地,往空中挥挥手,让李道回去。
李道就急匆匆地往家走。一路上他的心缩得紧紧的,像一个没穿衣裳的人站在大冷天里一样不停地抖着。他想再找个人问一下,又怕那事真大的让他支撑不住,跟这些人一样瘫下去,再也挪不到家。可他又想不会有什么事会让整修村子一同陷入如此大的悲痛中。
“爹,娘和丫头没事吧?“风儿在后面跑着问。
“会有啥事?”李道说的低低的,生怕自己会骗了儿子。
还没到家时,丫头已经在喊他们了。在听到丫头的叫声时,李道突然觉得自己有了力气。他想女儿就是自己的救星,那救星在已经暗下去的屋檐下闪着祥和的光。李道跟着丫头到了屋里,看见自己老婆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像一个黑色的剪影。
“吃饭吧,今天只有这么点了。”他老婆用头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什么东西。李道凑上去,看见了桌上一大一小的两个饼。
“咋,咋啦。”李道看着那两块饼,再想想刚才那个人给他说的话,知道村子里真的出事了,说话时又没了力气,“家里的粮食呢?“
“让人给抢走了。“
“抢走了?谁敢大白天来抢东西?”李道想这世道可真要乱了,大白天来抢东西也没人敢动。
“爹,是那些当兵的,他们还杀了三个人。”丫头一说到杀人,吓得自己哭起来,害怕地搂着李道。
李道拍拍丫头,说不要哭了,一起吃饭吧.

从祈雨到现在,三天过去了,天还是晴朗朗的,日头依旧烤得人发昏,有些身板儿顶不住的已经开始腐败的艰难历程。村里人最先送走的就是那个死了儿子老妇人。有人说她是想自己找死,因为她第一个听从了那个当官的命令,在死的那天把自己的肚子塞满了泥土。没有人愿意正视她的死亡,她让人真正认识到自己泥土的属性。最为残酷的是,她引导了一种死亡,一种将如洪水袭来的死亡。
风儿还算不上好利落,整个地方好像找不到一点干净的水来喝,李道也说不清这样的天气对风儿是否有害。他对自己老婆给风儿驱鬼治病的事也不再提起——村里人这几天烦得她实在够呛。那次在问她的人走后,他老婆说要是天在五天内不下雨的话,过错只能在他身上了。可李道才不吃她这一套,“哪里有什么神仙鬼怪的。它想下雨就下,不想下就不下,你再求也不会有用的。”李道有些气愤地说。
“那它是谁呢?你求它总比不求要强吧?”他老婆反问。
李道也不清楚“它”到底该称作什么,应该是“天”吧,至于天为什么会下雨,天是不是有掌管它的老天爷,这是谁也讲不上来的。可是如果不是叫老天爷的话,总该有个别的名称的,那为啥叫“天”就不可以,那么自己是应该相信啦 。
要是真有老天爷,那就赶快下场好雨,救救天下的老百姓;要是没有老天爷,那啥时候给苗子浇水都不会有错。尤其是现在,李道这样想着,站在那里默默地、诚心诚意地求了一次老天爷,然后打起精神,接着到井边排队挑水。
可现在就连村子里最深的那口井也要干了,大部分的人挑水已经不再是为了浇地,而是为了做饭,解渴,或者用来冲掉或者用来冲掉老朽者身上滋生的蛆子。地里的野草被连根拔起,龟裂的土地上除了深深的缝隙之外就是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坑,那是人们挖菜根挖的,有的人为了今天吃饭,挖掉了昨天刚浇过水的禾苗。
好像是为了粉碎人们的最后一线希望,已经在这片地方当了二十多年的税吏被换成了一个年轻人,大概老税吏已经被旱死了吧,大伙这样想。新来的税吏带着的四五个人在村子里收税时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经过上次收粮食之后,人们对当权者又重新提高了警觉。再说,饿了这么多天,况且又想家里也没啥东西了,那点钱他们要拿就拿云算了,反正也买不来粮食的。因此,对新税吏的惟命是从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几乎所有农户的钱都被搜得一干二净,可依然不够他们该交纳的数目。
“好啦,我也不问你们要粮食了,可这钱你们必须得交,照样要算利息的。”税吏暖暖地说,像下午时的太阳。
李道是少数几个不欠账的人之一。当他把该交的钱如数放到税吏手中时,税吏很惊诧地看着他。他身边的一个随从立刻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真够运气的,娶了个女巫当老婆。”税吏对李道说。
像其他所有人一样,现在李道并不心疼钱,他想的只有一件事,怎么样才能让家里人吃饱。有时他真想让自己的老婆和丫头也生一场病,那样的话她们就只能安心躺在床上,而不是整天到外面去跑吃的,而每次找到的东西还不够他们消耗的。,丫头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眼圈整个的陷了下去玻,额头的棱角也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头发黄黄的,飘飘的,甚至比那天他老婆用的拂尘还飘。最不堪让李道面对的就是丫头饿得发黄的皮肤,黄的跟泥土一样,黄的让人觉得她的眼珠白多黑少,李道每次看她那双眼睛都错认为是已死的丫头又回来向他讨债来了。
这个在太阳下即将死亡的村子本以为自己就这样一如既往、沉默无声的走完自己的余生,它早已乏得再去招惹谁的注意了,既使是农时死了人也是只是草草埋葬。人与人之间也尽量省去语言的沟通,只为了节省水分。可正当所有人绝望时,老天爷却给了他们一个征兆——那天中午不知从哪个方向来的一块黑云从太阳下面缓缓飘过。那是祈后的第四天。村里几个人发狂地双手捧着在大雨时用来接房顶滴水的东西追那朵黑云,直到他们碰见了那个杞国人。杞国人说的一句话让他们毫不犹豫地把他带到了李道家。那个杞国人说:“别追了。你们别看现在天这么旱,可到时候天可是要塌下来的。到时候谁也不会抱怨自己缺水了。”
起初李道并不明白大伙为什么要把这个人送到自己家里来,他想是不是大伙觉得自己现在还有能力让这个可怜的流浪汉活下来。
“你们这是,”见大伙还是一个劲地给他介绍这个杞国人,李道说,“你们也不是看不见,你看我家丫头都瘦成什么样了。”丫头好像要证明给人看认的,站出来让大伙看,同时,也毫无表情地看那个要来家里吃他们饭吃的人。既便是丫头也能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不是本地人,也不大可能是本国人。
“让我住在这儿吧,天马上就要下雨了,而在下雨之前我保证不吃任何东西。”那杞人看着李道,一字一句诚恳地说。
送他来的那伙人听了这句话后兴奋起来。
“看看,一看就知道不是凡人,所以才把他送来这儿的。”
“你们家里也搞占卜吧?”那人望着屋内,说。
那伙人再次觉得自己没有看错。可李道想,这有什么。随便哪个人,住里一望就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家里的摆设简直就是个十足的大道场。
正当李道犹豫不决的当儿,他老婆从里面出来,当她见到那人之后,以一种敬畏的姿态请他来自己家里。
“真是奇啦,奇啦!”“人家都是道行中人呀!”“雨就要来了。”那伙人又疯狂地叫着,四散跑开要给村里人报喜讯。
“可你们别忘记了,天总会塌下来的。”杞人朝跑走的那伙人喊。那伙人才不在乎呢,只要有水,什么大灾大难都可以不管不问。可李道老婆拿疑惧的眼神看着他。杞人好像意识到了,于是转过脸来,对她说了一句话:“风逝雨停。”说完他就坐到一边,自顾自地看屋里的摆设。
李道老婆怔在那里,眼里突然了无生机,像一截可怜的木头,孤零孤零地木在那儿。丫头走过来,甩着她的手,喊她“娘”。李道马上告诫自己:要稳住,最好能把他给骗走,要不天真的要塌了。
“你是从哪里来的?你还有爹娘吧?”李道尽量压住火气,不让对方察觉出自己是在赶他走。
“我是从杞国来的,一个很小的国家。我出来的时候爹娘还好好的,现在就不清楚了。我离开家已经有五年了。”
“你干嘛要离家出走呢?你爹娘都那么大了你也不在家好好侍候他们。”
“他们不让我侍侯,他们说我鬼迷心窍,不认我这个儿子了。我那个地方的人也都说我疯了,所以就把我赶出来了。”那杞国人很平淡地说。
没想到这个人竟然会这么快就承认自己是个的疯子,要是刚才那伙人还在就好了,他可以毫不不费力地把这个人赶出去,就算他不赶,那伙人也会自己赶的,他们绝不会允许一个外地来的疯子来愚弄自己。可他还是很欣慰,因为自己老婆还在这儿,他想老婆一定会同意让这个疯子滚蛋的。他朝她笑笑,希望她能明白自己刚才的敬畏只是错觉而已。可他老婆并不领会,拉着丫头到里面照看风儿去了。
“好吧,”看老婆进了里面,李道低下头,想着下面该怎么说,“那你说说人家为什么都认为你是疯子呢?是不是你真的疯了,而你自己却没发现?你知道,很多疯子都是这种情况的。”
“因为没人愿意相信我的话,他们不相信有一天天会塌下来。”
“你还说天会塌下来,这天好好的怎么会塌下来呢?天又不是人盖的房顶,时间一长就不牢靠了,你要不好好修理修理它就要塌下来。天可不一样,天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塌下来呀。”为了能让老婆听见,李道故意提高了嗓门。他听见里面有争执的声音,在床上养病的风儿已经起床,在求他娘让自己出去看看。
“天当然不会随随便便就塌下来,可总会有塌下来的那一天吧,再怎么灵巧结实的东西也有朽坏的那一天,天也该是一样。”那杞国人笑着对李道说,像一个老师耐心地教导学生。
“可是,你怎么知道天和别的东西一样呢?它可是天呀,怎么有可能和别的东西一样呢?再说了,就算它有朽坏的时候,那,那老天爷也会把它修好的。”李道也不顾自己这时候请老天爷出来算不算是违反原则。
“恐怕到时候就连老天爷也挽回不了呀。因为这消息是我从一个很有能力及权柄的鬼口中得知的。老实说,自从我意识到自己有通神本领那天起,到现在已经有十六年了,我从没有和那些鬼怪神仙们达到一种和谐状态,因为我说不清到底是谁好坏。当然,大体上来说,神仙总是好的。但我想,难道因为他们对我们好就断定他们本质上就是好的吗?会不会有这种可能,那些鬼为了让我们变得更好而故意折磨我们,可神仙们不允许他们这样做,于是就不顾一切地压制,甚至消灭他们,还教给少数几个人对付鬼怪的神奇法力,只是为了更有效的把鬼怪们排除在这个世界之外。”
“这简直就是笑话,只有不懂事的小孩子才会有这种想法,他们老是想经历和祖辈们不一样的经历,可只需要一丁点儿苦头他们就会拐回头不得不承认人们世世代代的活法是天经地义的。一个人要想活到老就得吃遍所有的苦。可尽管如此,谁都想过得顺顺当当的。”
“现在我也慢慢地接受这个观点了,神仙的本质看来应该是好的。但如果一开始我就这样想的话,那个秘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天总有一天会塌的。当那个鬼告诉我这个秘密并证实了它的真实性之后,一连几天我都吃不下一点东西,因为天一旦塌下来,那么天上地下所有的东西都会消失。那几天我对所有的人说了这个消息,可没一个人相信,还说我是疯子。后来我想通了,我开始吃饭,为了活得更长更好,然后尽量把这个消息说人更多的人听。这样,我就开始周游列国了。当很多人知道了我的学说后,他们都叫我‘杞子’,我想他们这样叫绝不是因为崇敬我,而是讥笑的一种手段罢了。到现在我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不记得了,说不定再过几年我连自己是做什么的也会忘得一干二净吧。”杞子说到这里,挺爽快地笑出声来,边笑边转过身去,给在他后面的风儿打了个招呼:“你好了嘛,风儿?”
风儿以为爹把自己的名字给这个人说了,现在见他问起自己,有点害羞的点点头。
可李道明确地知道:这个杞子真的像他自己刚才所说的,有通神的本领。
“这么说,这世上真的有鬼神啦?”
“是有鬼神的。”杞子肯定的说。
“那要是求神的话就真该有用啦?”
“只要你诚心诚意地求,会有用的,当然要是有鬼怪作怪的话情况就不一定啦。可是很多人在求的时候都没有达到诚心诚意的境界,而且他们求的事都是鬼怪们喜爱的,神仙当然不会去理会他们。说白了,其实他们一点也不信神。”
“那是怎么回事,他们明知道有神,却不信神?”
“因为他们太想当人了。”杞子对李道笑笑。
李道不懂他这句话,他只是问现在求神行不行。
“只要你真心的信神,什么时候求都是可以的。你信吗?”
“信,真心诚意地信。”李道看了看他老婆,说。
“我看你还是别信吧。”杞子略带悲伤地说。他看李道不明白,又说:“因为世上真正信神的人没几个。而且有些事既使求也没用的。”
“不管怎么样,求总比不求好。再说啦,我这是真心求他。”李道说罢站起来,也不去理会老婆和孩子,自己到放香的地方恭恭敬敬地拿了三炷。
“那好,你就求吧,我要出去继续给他们说:天有一天会塌下来的。”杞子说完也站起来,等李道把三炷香都点着时,他已经走到大街上了。
他一个人走在街中心,独自承担着阳光的重压,他知道用不了一个时辰,自己所走过的道路就会泥泞一片了。在街上他张大嘴高喊着:“几年前我从一个鬼那里知道了一个大秘密,而后又在神那里证实了它,那就是:天总有一天会塌下来的,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在说这些话时他又像往常那样在心里反问自己:有必要告诉他们吗?如果天要现在塌,那么谁也逃脱不掉,如果要等上很长时间才塌,那又与他们有何关系呢?既便他们为了子孙的缘故,将这可能发生的事一代一代的传下去,好让后世子孙有个提防,可到时候依然不会有人能两手擎天不让它塌下来。
屋里的人纷纷走到门口,看着刚才那伙人对他们说过的异乡怪客,听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喊着“天总有一天会塌下来的。”杞子从那些人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们不信自己,或许连他说音天会下雨的话也不再信了,自己现在只是一个想演完一出滑稽戏的唯一丑角。
风从他身后吹来,慢慢变大,也起来越凉。他的衣服被风吹得紧贴在他身上,显出他空落落的骨架,他已沙哑的喊声随着刮起的沙尘一起折磨着那些站在外面的人。地上的稻草杆子多起来,散乱地向前翻。不知不觉间,一层乌云在扬起的灰尘之上遮住了太阳,光线一下子暗下来,天气骤然凉爽。村里所有能出来的都一齐出来了,在大街上迎着风,昂着头,大叫着“下雨吧!”“下雨啦!”
雨从天上砸下来。让人觉得有些凉的雨一砸到地上就不见了,到处都是“啪啪啪“的声音,急促的雨点将人们的喊声切割成万千碎片,四处溅出来的小水珠和着被风刮起来的尘土一起把人裹在里面,像是混沌初开时的情景。雨继续下,风遇到雨幕的阻挡减弱了风力,天地一律的黑青色,没有黄色的火光,没有紫红的闪电,只有从天上泼下的无涯无际的雨。
人们陶醉般站在雨中,让雨水滋润快要干裂的皮肤。好像谁也没有李道高兴,他现在知道了:真的有神仙,自己一求他们就应了。风儿也跑了出来,在清凉的雨中舒展自己被病魔困住的身体。李道他老婆坚持要风儿留在屋里,无奈拗不过家里人,而且既便她说服了他们,她想上天的安排自己还是无法改变的。
雨还在下,已吸足了水的土地开始往外吐水,人们的脚已经踏在泥里了。李道忽然想起了什么,跑回屋里,又点上三炷香,虔诚地跪拜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要出去。
“你去干吗?”他老婆问。
“雨倒是下了,可吃的还是个问题。我到田里去一趟。”他走出去,又对风儿说:“风儿,回家去吧,回去把身上擦干,换上干衣裳,好好躺着休息。”
“我不回去,你看这么多人都在外面呢。”没等风儿说完他就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看见了吧,你的病还没好呢。”李道说完轻轻推了风儿一把,自己一个人走在雨中,朝地里去了。
田的苗明显地开始返青了。禾苗虽然只保住了一小部分,可总比全死了强,有了这点粮食以后就不太发愁了,李道想。
当他的脚踩到田里的土上时,他知道现在就可以干了,况且雨还在不停气的下。于是他走到一颗苗跟前,蹲下身子,手握着根部,慢慢地加力,往外拔苗。在茫茫的雨声中,他听见清脆的根部断裂声不断从地下传来,像放鞭炮似的。当声音停止时,禾苗已长高了大约两寸。李道看着在自己的帮助下迅速长高的禾苗,独自笑了起来。他想再过这些日子再拔一回,这样一来提前两个月收粮食绝对不成问题。
后面的苗越来越容易拔,被雨水浸透的土地对长在上面的禾苗已失去了约束,唯一让李道担心的就是长高的苗会不会给雨水冲掉。所以他每拔一颗苗都要仔细认真地再用土围上一圈,不大不小的很像个馒头。
要是雨现在停下来就好啦,那样水不多不少,刚好能把苗拔出来又不至于再把苗给冲了。李道想,他有些后悔刚才烧香祈愿时忘了加上这句话。但好像老天爷又听到了他的祈求似的,雨开始明显变小了,没多少阻力的风又开始无所顾忌地吹起来。李道觉着身上冷冷的,打起寒战来。不过随着雨势的进一步减弱,风也像是无本之木,慢下来,慢下来。天又逐渐亮起来,轻起来,薄起来。李道抬起头看看天,自言自语地说:“天总有一个会塌下来的。可离现在还远着呢,一天没塌人就得一天活下去。谁知道什么时候才塌呢?”他又往后看了看自己刚拔过的苗,一个个地立在那儿,像是保卫崇山峻岭的哨兵。再望望远处田边种的杮树:被雨水冲刷过的树叶显得清新异常,从一个树叶上滴下的水掉到下面的叶子上,那叶子便颤危危地,油光光的叶面把白净的天空不断地反射到李道眼里。李道长舒了一口气。雨已经停了,风也不再吹。
李道重又蹲下身去,接着拔苗。静静的田野慢慢有了点生气,村里的人三三两两的地往田里涌。
“哎,李道,你这是干吗呀?” 路过李道田头的一个人喊他。
“没看见呀,拔苗。” 李道扭过头,高声地喊回去。
“啥?拔苗!你不准备让它们活啦?”
“傻瓜才不让它们活呢。你看这苗一个个多精神,一会儿的功夫就长了两寸。”李道像吃饱了饭,说话高亮高亮的。
“你这样干苗子会死的。”那人担心地说。
“没事死不了,我求过老天爷啦。”
那人听了,怔了半晌。“没办法,这人怎么成这样。”他说着,摇摇头走开了。
“哎——李道,你这是干吗呀?”又一个人走过来,问李道。
“拔苗,好让它长得快点。没事儿,你走吧,我求过老天爷啦。”李道刚一完,就低下头忙自己的了。他想这些人真是闲得没事,明知道是拔苗还问个不停,要是他们求了老天爷,也可以这么干的。
“什么?你是不是跟那个疯子说了几句话,自己也疯掉啦?这苗怎么能这么拔呢,要拔死它们的。”那人又喊,见李道不答话,也只好走开了。
‘“喂——李道,赶快回家去吧,你儿子死啦。”一个人跑过来说。
在干活的李道站起来:“你儿子才死了。劝人也不能这么个劝法吗。”
“真的呀,李道,你家风儿死啦。”另一个人也过来对他。
“好啦,我不说你们啦,你们赶快干你们的吧。”李道不理他们,仍旧拔自己的苗。
他的两个人只好作罢,说着“疯了”,走了过去。李道想这些人真够可以的 ,编出这样的瞎话来骗人。我刚烧过香求过老天爷保佑风儿呢,风儿怎么就会死呢。我求他下雨,他就下了,又想他最好不要再下了,他就不再下了,说明老天爷听到我求他了,他怎么会让风儿死呢。风儿那点小病,根本就没事。
“爹——”一声尖利又略带沙哑的喊声从地头传来,李道听出这是丫头的声音,心里一紧,抬起头,望着一脸哭相的丫头。
“爹——,”丫头又喊他,“你快回去吧,风儿死啦!”说完,身子上下抽动着,“哇”地哭出声来。
天虽然比先前亮了许多,可太阳还是没有出来。好像被谁有意抹上去似的,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天只是单一的灰白色,那色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逼得一切声响也销声匿迹,也好像吸足了什么东西,现在憋得想吐出来。李道愣愣地站在那儿,也想吐昢点什么东西,尽管他已经有两顿饭什么也没吃过了。
“爹,你快回来呀!我跟娘不知道该咋办啦?”
李道回过神来,咽了口唾沫,好不让自己真的吐出什么来。他看定了丫头,抬起脚。在脚离开地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刚才踏着的脚窝好温暖。
“风儿,死了!他死了!”丫头说完扑到走过来的李道身上。李道缓缓抬起粘满泥的双手,拍拍丫头,拉着她,开始往回走。
路上有到田野干活的,也有专门来叫李道回去的,他们看见李道拉着丫头往回走,站到一边,没一个人给他说话。
家里围了不少人,这些人看着李道傻呆呆地走进屋。
“老婆呀,我怎么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李道靠在门上,一手耷拉着,一手让丫头举着。像他说的,李道软绵绵地看着自己的老婆,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风儿。
“你怎么才回来呀?刚才你死哪去啦?你怎么不死呀?”他老婆扑过来,用拳头捶他,把一头乱发在他面前晃个不停,
“娘,娘。”丫头丢了李道的手,搂着她娘,俩个人一起哭。
“那个——,杞子呢?我按他说的求过老天爷了呀?”李道用低低的声音对老婆说。
“你还说那个杞子,就是他把风儿带走的呀。”
李道不懂杞子为什么会把风儿带走,他想要把风儿带到哪儿去。
李道推开老婆,挪到风儿床前,蹲下身子,两只泥手扒住床沿,有些怀疑地看着干瘦的风儿。

埋风儿时,李道和村里人吵了起来。他一个劲地问村里人:“为啥风儿不能埋在祖坟?为啥?”村里人就告诉他:“因为风儿还不到十二岁,还没成人。这是规矩。”李道反驳他们:“风儿是我儿子,我李道是人,我儿子也照样是人。”可不管李道怎么说,风儿还是没有埋进祖坟。
“那好吧,我把他埋在这棵杮树下,我死了也让人埋在这儿,我要看着我儿子,到来世的时候我和他还做父子。”李道像是在和人较劲,说话像放炮,“这样你们都满意了吧?没人再说什么啦?都满意了吧?
没有人再说什么。李道在树荫下挖了个坑,把风儿埋了进去。丫头不让李道埋风儿。“爹,别埋他,你要把他埋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他啦。”丫头说。
时间还是一天天的过去。李道拔过的苗都死了,他只好把它们都拔掉,拿回家里用来做饭吃。在他做着饭时,他想起杞子说的有些事你就是求也没用的那些话。
“你说,你还干那事吗?”李道小心翼翼地问老婆。
“不干啦 !”
李道以为自己老婆又要发火,没想到她只这一句话。
“那要是真有鬼附人身上,你也不再管啦 ?”
“该怎么就怎么,鬼附身了也还是人,总不会变成鬼的。”他老婆又说。
后来李道去田里干活时,他老婆和丫头也跟去帮忙。没有人再跟他提驱鬼的事,一是他们都不忍心,二来他们也得忙着种地,好交租交税,特别是经过那次大旱之后。可他们都知道,现在李道每天都烧香。
一年过去了。一天当李道在田里翻地时,在地头有一个穿着很富有人叫他。李道赶紧跑过去,在离那人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下来。唯唯喏喏地说:“老爷,有什么事?”
“是我,李道,不是老爷。”那人说。
李道听那声音有点熟悉,也不觉得那声音让自己害怕,就抬起头,看着那个人。
“杞子!是你!”李道有些惊奇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杞子笑笑,说:“那天和你说过话以后我就走了。后来我到了郑国,郑国国君听说我这个人后就把我召到他宫里,给了我许多金银,让我到列国去传他的英名。“
“那你怎么到这儿来啦?”李道问他。
“这也是列国之一吗。”杞子还是笑笑。
“噢——”
“风儿呢?”杞子又问。
李道又疑惑地看着他,见他还是笑,说:“风儿死啦,就是你走的那天。”李道说着,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看风儿的坟。
“是吗。”杞子的口气里没有一点惊讶的意味,“那他埋哪了?”
“就是,那儿树荫下的那抷土。”李道抬抬手,指了指。
杞子也望过去,发现那确实只是一抷土,只比周围高出了少许,风儿一吹,还可看见几片落叶在上面掀动着,欲去还留的样子。
“这片地多长时间可以翻完?”杞子又问他。
“再有四五天吧。”李道说。
“好,你继续干吧,我要走了。”杞子这次没有笑。
“去哪?”
“去西边的贺兰山隐居去。”
“隐居?为什么要去贺兰山?”李道又问,其实他根本就没听说过什么贺兰山。
“我好像记得自己本来姓贺。”杞子望向西方说。
“噢 ——”
杞子又听李道“噢”过这一声后,直接往西走了。他们谁也没有再提天塌的事,好像那只是一个飘乎不定的梦。
三天后,李道在翻一块明显有人动过的地时,找到了三个金元宝。李道捧着那三块金元宝,挪到风儿的坟前,跪下去哭了下来。
“风儿,来世我们还作父子。你别担心,爹现在有钱啦。”他又把金元宝举过头顶,扬着头朝天高声喊:“老天爷,来世你让我们还作父子吧,我现在有钱了,不会再让风儿吃苦啦。老天爷呀……”
12.9.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