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搬家
王二买了新房,按政策就得从政府提供的公屋中迁出来,把那单间宿舍倒给新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住。搬家的日子到了,是个阳光明媚的礼拜天。
搬家是个麻烦事儿,不过迁进了新居,再麻烦,心里也高兴。城市不比乡下,空间小,公屋里原有的一些杂物就带不进新房子里了。王二老婆一边收拾,一边叨咕,“这地面上的人造革、小茶几、鞋架子、窗帘都卖了。”
王二说,“能卖几个钱啊?还不如就送给打扫卫生的那老太太。”
王二这么说了,老婆也没话,老婆知道王二是个善人,什么事儿都有一套理儿。这样的事儿家里不知道发生多少次了,比如王二老婆要是说,“你给别人,别人还能蒙你人情是怎么的?”王二就回答,“我也不用谁蒙我人情,都些破烂儿,谁用不是用啊。”王二老婆接着说,“就你好人,你上学的时候穷那样咋没人资助你呢?”王二说,“这社会就是好人少,所以得从我做起。”王二老婆只好不再多说,因为越说王二的形象就越高大,自己送了别人东西反而越发地渺小。
收垃圾的老太太兴高采烈地把人造革等东西捆好,末了,要下楼之前还问王二,“你窗台上的那花盆还要不要了?要是不要也给我吧。”本来王二还犹豫着要把花盆带到新房子的,老太太这样说,索性就送给她了。
老太太一走,王二老婆就说,“你送给她,你以为她自己用啊?回头她就去都卖了。”
王二说,“卖就卖吧,卖了钱也归她,不就是几十块钱么,东西也没有浪费,换个别人用,也就是财富转移了而已。咱也不缺钱,就当送她了。”
王二老婆说,“你就是穷大方,你别看人家收破烂的,没准儿都比你有钱。你这人也怪了,我跟你过日子,总碰不着好人,你看上学那时候,哪次都是,还不等到月末,就没钱了,要不是我供着你,你还能毕业啊?”
王二说,“你就这一个例子,举好几百次了,听着都不新鲜,换个新鲜的。”
王二老婆说,“没人跟你说,脑袋灌铅似的,跟你就是受穷的命儿,一点儿经济头脑也没有。”
王二说,“完了,这又转回到老问题上去了。结婚都十多年了,这老茬儿说起来没完,我现在给你机会,再去找个亿万富翁,你找着了我就放人。”
王二老婆说,“我当初要真想找亿万富翁,还轮到你啊。”
王二早知道老婆要说什么话,老夫老妻时间长了,一蹶尾巴,都知道要拉什么粪蛋儿。屋子里差不多收拾净了,还剩下个大书柜,当初是王二老婆去商场买的,花了不少钱。新房子格局不同,大书柜派不上用场,必须得甩掉。
王二老婆说,“这个书柜得卖了,太大了,给人可惜。”
王二觉得老婆的话也有些道理,再说,不能老跟老婆唱反调,万一弄不好,老婆一甩手不管了,搬家这活儿一个人可干不来。
王二老婆说,“二郎,你到楼下去找个收旧货的,我跟他还价。”
王二背着手下楼了,脑袋里想象着要是哪个穷人正好需要大柜,送给他多好。最近这几年,城市里拥挤进数以百万的农民,脏累险的活儿都是他们干的,一想起自己的农民出身,王二对这些农民充满了同情,谋生不易,更何况在竞争激烈又没有固定工作的大城市里生活,这彻底商业化的城市,除了放屁,干什么都要钱,连在街边上厕所小便还得交五毛。
王二到了小区门外,还真有几个蹬三轮的在那里静待生意上门。收旧货的伙计们一看王二就知道是要来处理东西的,呼拉一下子全都聚过来了,这时候就有个选择的问题了。王二看旁边穿得破烂的一高个子憨头憨脑的,直觉告诉自己他家最穷,可能说不准家里超生还有几个小孩子呢。王二点了高个子,高个子又带个兄弟,跟着一起上楼了。
高个子问王二,“大书柜?用多少年了?”
王二说,“大,绝对是大书柜,现在买那样的都不容易了。用了有三年多吧。还挺好的,就是他妈的上次搬家的时候搬家公司工人不小心蹭破了点儿伤,不过问题不大,不影响使用。”
高个子进了屋,围着书柜踱了三圈,还不时用手捏巴捏巴。
高个子问,“老板,你给开个价吧?要多少钱能卖?”
王二老婆就说,“二百吧。这书架都还是大半新的呢。”
高个子说,“新就不新了,你看外边还破了。还有这材料,也不是原木的,前面的胶合板质量也一般。你二百就太贵了。”
王二老婆说,“就二百,少一分钱都不卖。”
高个子和带来的帮工一边摇头一边就要出门,做离开的样子,王二也知道他们是在假装模做戏,这招儿王二在市场买东西的时候也经常使,有时候灵,有时候不灵。
王二问,“那你给多少钱要啊?”
高个子说,“给三十吧。”
王二说,“三十就三十,行,搬出来吧,放屋里碍事。”王二转身看老婆,正瞪他呢。高个子给王二一张五十块绿钞,王二从兜里找出二十给了高个子。
高个子和帮工丁丁当当地把书柜抬出去了。王二老婆说,“你着啥急啊?我不是说我跟他们讲价么?那么大一个书柜卖三十块钱,还不如白送给他们算了?”
王二说,“你看看,我的正面影响还真是不小,你要是真白送给他们,我还有点儿心疼呢。给三十块就三十块吧,也相当于咱买个心理平衡,证明咱那东西还有用。你这要是在日本,没人要你的东西,你往外扔,还得倒花钱呢,你知道不?”
王二老婆说,“你少给我来那套。日本日本的,你去过呀?别老跟我瞎掰,书上写啥你信啥,我说啥话你都不带信的。”
王二说,“卖三十就不错了。你看他们那些农民多可怜,扛东西扛的,脖子都勒红了,挣钱不容易,家里有老有小的,就算可以卖二百,咱少挣一百七十块钱,就相当于送他们了,咱施舍穷人点儿钱是攒公德呢,来生有好报。”
王二老婆就说,“得了,别站在那里巴巴巴的了。赶快给我扫地。就你心好,一个月就挣那点儿钱,老装什么救世主?你看街上跑的车,不都是奔驰宝马,哪个富翁把钱都发给贵州山区了?”
王二说,“你拿那些土财主跟我比精神境界?笑话。简直是笑话。咱一个正常的人,得对穷人有怜悯的心肠,万一哪天咱们再穷了呢?你不积点儿德,将来咋办啊?”
王二老婆就说,“你给我闭嘴。要穷你自己穷,这怎么还自己咒自己呢?你傻了咋的?”
王二想想也是。好日子都在前头呢,穷什么啊,将来小日子过得火炭似的,越来越好。
中午搬家结束,王二就叫老婆去超市购置伙食,好好做上几道菜,喝点儿啤酒,下午睡个好觉,生活多好,多舒服。
王二躺在床上看格瓦拉的传记,同情穷人的心情又上来了,一个劲儿地懊悔收了高个子三十块钱。格瓦拉啥境界啊,小资生活不要了,古巴的正部级高官也不要了,钻进丛林里搞游击战,为了农民,为了解放南美洲,格瓦拉死的时候才39岁,自己马上就39了,还为了三十块钱做心理斗争,人和人的差距咋这么大呢?格瓦拉被美国中情局的王八蛋抓获的时候,死得惨透了,王二狠狠地拍着床。这时候电话响了。
王二一看是老婆,“啥事儿啊?”
王二老婆说,“你个混蛋,上午他们给你钱你不好好看看,那五十块钱是假的。超市售货员给验出来了。”
王二急了,“你好好看看?真是假的?不能吧?”
王二老婆说,“验三遍了,就是假的。让你干点儿事儿,咳,不说了。”啪地把电话就挂了。
一会儿老婆回来,也没给王二买啤酒,气冲冲地把五十块钱摔在床上。王二拿起来左看右看,看不出来真假,事实上看也白看,王二就不怎么认识真假钱。
王二老婆问,“你同情这个,同情那个,这回好了吧?”
王二嗫嚅道,“那高个子可能也不知道是假钱吧。”
王二老婆就说,“你看你那样儿,啥事儿也做不了。那高个子把你装车上,哄你高兴,还能给你卖了,在城市里呆着的,哪有好人啊?”
王二说,“那我也不是好人?”
王二老婆说,“好个屁。你倒是对我好点儿啊,你要是多挣钱,我不就不用上班了,你要是有钱,我还能在乎三百二百的,你要是好人啊,你就多捉摸去挣钱吧。家具给人家拉走了,反过来还找人家二十块,你说你这人咋这样呢?”
王二说,“找他二十就找二十呗。就当咱家住在东京了,处理大件垃圾花点儿钱不算啥。”
王二老婆说,“还东京呢,你赶快搬回农村住去吧,农村人都厚道,你跟他们在一起住正好。时间长了,我看你玄乎把自己也卖了。”
王二继续翻书,无话。心里面七上八下的,王二忽然想,格瓦拉在玻利维亚打游击,那些当地农民宁可受穷,也不参加他的队伍,最后到底叫当地人给出卖了。看着床上那五十块钱,来了点儿气,他妈个B的,人心不古,这社会比想象的要黑得多啊。
2007/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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