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谈看书
近年来看的书大部分是记录体。有个法国女历史学家佩奴德(Regine Pernoud)写的艾莲娜王后传——即《冬之狮》影片女主角,离婚再嫁,先后母仪英法二国——里面有这么一句:“事实比虚构的故事有更深沉的戏剧性,向来如此。”这话恐怕有好些人不同意。不过事实有它客观的存在,所以“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确比较耐看,有回味。譬如小时候爱看《聊斋》,连学它的《夜雨秋灯录》等,都看过好几遍,包括《阅微草堂笔记》,尽管《阅微草堂》的冬烘头脑令人发指。多年不见之后,觉得《聊斋》比较纤巧单薄,不想再看,纯粹记录见闻的《阅微草堂》却看出许多好处来,里面典型十八世纪的道德观,也归之于社会学,本身也有兴趣。纪昀是太平盛世的高官显宦,自然没有《聊斋》的社会意识,有时候有意无意轻描淡写两句,反而收到含蓄的功效,更使异代的读者感到震动。例如农忙的季节,成群到外乡“插青”的农妇,偶尔也卖淫,当地大户人家临时要找个女人,她们公推一个少妇出来,她也“俯首无语”。伙伴间这样公开,回去显然瞒不住,似乎家里也不会有问题,这在中国农村几乎不能想象,不知道是否还是明末兵燹,满清入关后重大破坏的结果。手边无书,可能引错。这又已经六七年了,也说不定都缠夹,“姑妄言之”(纪昀的小标题之一)。
又有三宝四宝的故事:两家邻居相继生下一男一女,取名三宝四宝,从小订了婚,大家嘲笑他们是夫妻,也自视为夫妇。十三四岁的时候逃荒,路上被父母卖到同一个大户人家,看他们的名字以为是兄妹,乡下孩子也不敢多说。内外隔绝,后来四宝收房作妾,三宝抑郁而死。四宝听见这消息,才哭着把他们的关系告诉别的婢媪,说一直还想有这么一天团聚,现在没指望了。长嚎几声,跳楼死了。转述这件新闻的人下评语说:“异哉此婢,亦贞亦淫,不贞不淫。”惋惜她死得太晚。纪昀总算说他持论太严,不读书的人,能这样也就不容易了。
这里的鬼故事有一则题作《喷水老妇》,非常恐怖:一个人宿店,夜里看见一个肥胖的老妇拿着烫衣服用的小水壶,嘴里含着水喷射,绕着院子疾走。以为是隔壁裁缝店的人,但是她进屋喷水在大炕上睡的人脸上,就都死了。他隔窗窥视,她突然逼近,喷湿了窗纸,他立刻倒地昏迷不醒,第二天被人发现,才讲出这件事。这故事有一种不可思议,而又有真实感,如果不是真事,至少也是个噩梦。但是《阅微草堂》的鬼狐大都说教气息太浓,只有新疆的传说清新浑朴,有第一手叙述的感觉。当地有红柳树,有一尺来高的小人叫红柳娃,衣冠齐整,捉到了,会呦呦作声哀告叩头。放它走,跑了一段路又返身遥遥叩首,屡次这样,直到追不上为止。
最近读到“棉内胡尼”的事,马上想起红柳娃。夏威夷据说有个侏儒的种族,从前占有全部夏威夷群岛,土著称为棉内胡尼(Menehuni)。内中气候最潮湿的柯艾岛——现在的居民最多祖籍日本的菜农——山林中至今还有矮人的遗民,昼伏夜出,沿岸有许多石砌的鱼塘,山谷中又有石砌沟渠小路,都是他们建造的。科学家研究的结果,暂定棉内胡尼确实生存过,不过没有传说中那么小。像爱尔兰神话中的“小人”(littlepeople)与欧洲大陆上的各种小精灵,都只是当地早先的居民,身材较瘦小。棉内胡尼与夏威夷人同种,是最早的一拨移民,西历十二世纪又来了一拨,自南方侵入,征服了他们。柯艾岛似乎是他们最后的重镇,躲在山上昼伏夜出,有时候被迫替征服者造石阶平台等工程。据说只肯夜间工作,如果天明还没完工,就永远不造成。
后来他们大概绝了种,或者被吸收同化了,但是仍旧有人在山间小路上看见怪异的侏儒,神出鬼没。有个檀香山商人,到这荒山上打猎,夜间听见人语声,是一种古老的夏威夷方言,而他们这一行人始终没看见这山谷里有人烟。檀香山又有个科学家到这岛上收集标本,在山洞里过夜,听见像是钉锤敲打石头的声音,惊醒了在洞口张望,看见小径上有一点灯光明灭。他喊叫着打招呼,灯光立即隐去。第二天早上看见地下补上新石头,显然在修路。以为是私贩酿酒搬运下山,告诉老夏威夷人,却微笑着说:“棉内胡尼只打夜工。”——见夏威夷大学葛罗夫·戴教授(A.GroveDay)编《夏威夷的魅惑》(“The Spel of Hawaii”)散文选。人种学家瑟格斯(R.G.Suggs)说:“夏威夷的‘棉内胡尼’传说,在南太平洋有些别的岛上也有,其他的太平洋岛屿也有。出自一个共同的神话底层……夏威夷从来没有过漆黑的侏儒。”原来棉内胡尼非常黑,会不会是指菲律宾小黑人?马来亚、安达门群岛、新几内亚、澳洲东北角森林也有小黑人,台湾残存的少数“矮人”想必也是同种。现在零零碎碎剩下不多了,原先却是亚洲最早出现的人种之一,结集处分布很广。戴教授说科学“暂定”夏威夷有过矮人,大概因为夏威夷从未有过小黑人,所以认为与夏威夷人同种。同种而稍矮,似乎不会给传得这么玄乎其玄。
前面引瑟格斯的话,在他的书《泡丽尼夏的岛屿文化》里面。夏威夷、塔喜堤等群岛统称泡丽尼夏,书中说岛人来自华南,广州、海南岛一带。因为汉族在黄河流域势力膨胀,较落后的民族被迫往南搬,造成一串连锁反应,波及到东南亚。考古学发现四千年前华南沿海居民已经有海船,在商朝以前就开始向海外发展。港台掘出的石器陶器,代表当时华南的文化,用石头捶捣树皮作布,也跟夏威夷一样——为求通俗,以下概用夏威夷代表泡丽尼夏——尤其是一种梯级形凿子,柄部一边削掉一块,拿着比较伏手,是夏威夷石凿的特征,起源于华南内陆与沿海,亚洲别处都没有。
夏威夷人相信他们来自西方日落处一个有高山的岛,“夕阳里的故乡夏威基(Hawairi)”,原来夏威基就是多山的华南越南海岸,也确是在西边。
夏威夷又有大木筏,传说有人驾着七级筏子回夏威基,两层在水底。有的回去了又出来,也有的留在大陆被同化了。这样说来,他们是最早的华侨,三四千年前放洋,先去菲律宾,南下所罗门群岛,也许另有一支沿东南亚海岸到印尼。西汉已经深入南太平洋,东汉从塔喜堤航行三千英里,发现夏威夷,在太平洋心真是沧海一粟,竟没错过,又没有指南针,全靠夜观星象,白天看海水的颜色,云的式样。考古学家掘出从前船上带着猪、鸡、农植物种籽,可见是有计划的大规模移民,实在是人类史上稀有的奇迹。同一时代西方中东的航海家紧挨着海岸走,都还当桩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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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news.xinhuanet.com/book/2005-06/14/content_3083895.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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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都是谈山海经传类的人种学人类学的,还有续篇,不容易读。
既然提到了,就转过来吧,了解了迟早会受益。
- Re: 张爱玲:谈看书posted on 11/15/2007
王小波说,张爱玲的小说是幽闭型小说,我这段时间重读她的一些作品,发现王小波评论得很中肯,但张爱玲的散文却跟小说相反,属于开放型散文,从一个主题出发文字可以发散到很广阔的天地,这篇散文我在她散文集读过,很是喜欢。
我喜欢张爱玲所有的散文,小说却只喜欢一小部分。 - posted on 11/16/2007
张爱玲这谈看书有意思。她不说读书,而说看书。想来有的书要读,有的书看看便可。有的文是看书而议论,意在议,议出于看书之人,而不是所看之书。有的书是读了而议论,意在论,评书不评读书之人。所以这篇看书散文里也不考究议论所出之书的本来故事。
手边无书,可能引错。这又已经六七年了,也说不定都缠夹,“姑妄言之”(纪昀的小标题之一)。
好奇去翻了翻《阅微草堂笔记》,找了几个来自“姑妄听之”故事列于其下(“插青”的农妇和喷水老妇还没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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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五 姑妄听之一
董家庄佃户丁锦,生一子曰二牛,又一女赘曹宁为婿,相助工作,甚相得也。二牛生一子曰三宝,女亦生一女,因住母家,遂联名曰四宝,其生也同年同月,差数日耳。姑嫂互相抱携,互相乳哺,襁褓中已结婚姻,三宝四宝又甚相爱,稍长,即跬步不离,小家不知别嫌疑,于二儿嬉戏时每指曰:此汝夫,此汝妇也,二儿虽不知为何语,然闻之则已稔矣。七八岁外,稍稍解事,然俱随二牛之母同卧起,不相避忌。会康熙辛丑至雍正癸卯,岁屡歉,锦夫妇并殁,曹宁先流转至京师,贫不自存,质四宝于陈郎中家,不知其名,惟知为江南人。二牛继至,会郎中求馆僮,亦质三宝于其家,而诫勿言与四宝为夫妇,郎中家法严,每笞四宝,三宝必暗泣,笞三宝,四宝亦然。郎中疑之,转质四宝于郑氏,或云即貂皮郑也,而逐三宝。三宝仍投旧媒媪,又引与一家为馆僮。久而微闻四宝所在,乃夤缘入郑氏家,数日后,得见四宝相持痛哭,时已十三四矣。郑氏怪之,则诡以兄妹相逢对,郑氏以其名行第相连,遂不疑,然内外隔绝,仅出入时相与目成而已。后岁稔,二牛曹宁并赴京赎子女,辗转寻访至郑氏,郑氏始知其本夫妇,意甚悯恻,欲助之合卺而仍留服役。其馆师严某,讲学家也,不知古今事异,昌言排斥曰:中表为婚礼所禁,亦律所禁,违之且有天诛,主人意虽善,然我辈读书人,当以风化为己任,见悖理乱伦而不沮,是成人之恶,非君子也。以去就力争,郑氏故良懦,二牛曹宁亦乡愚,闻违法罪重,皆慑而止。后四宝鬻为选人妾,不数月病卒,三宝发狂走出,莫知所终。或曰:四宝虽被迫胁去,然毁容哭泣,实未与选人共房帏,惜不知其详耳,果其如是,则是二人者天上人间,会当相见,定非一瞑不视者矣。惟严某作此恶业,不知何心,亦不知其究竟,然神理昭昭,当无善报。或又曰:是非泥古,亦非好名,殆觊觎四宝欲以自侍耳。若然,则地狱之设,正为斯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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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戊午,运河水浅,粮艘衔尾不能进,共演剧赛神。运官皆在,方演荆钗记投江一出,忽扮钱玉莲者长跪哀号,泪随声下,口喃喃诉不止,语作闽音,啁哳无一字可辨,知为鬼附,诘问其故。鬼又不能解人语,或投以纸笔,摇首似道不识字,惟指天画地,叩额痛哭而已。无可如何,掖于岸上,尚呜咽跳掷,至人散乃已。久而稍苏,自云突见一女子,手携其头自水出,骇极失魂,昏然如醉,以后事皆不知也。此必水底羁魂,见诸官会集,故出鸣冤,然形影不睹,言语不通,遣善泅者求尸,亦无迹。旗丁又无新失女子者,莫可究诘,乃连衔具牒,焚于城隍祠。越四五日,有水手无故自刎死,或即杀此女子者,神谴之欤。
*****
遗秉滞穗,寡妇之利,其事远见于周雅。乡村麦熟时,妇孺数十为群,随刈者之后,收所残剩,谓之拾麦。农家习以为俗,亦不复回顾,犹古风也。人情渐薄,趋利若骛,所残剩者不足给,遂颇有盗窃攘夺,又浸淫而失其初意者矣。故四五月间,妇女露宿者遍野,有数人在静海之东,日暮后趁凉夜行,遥见一处有灯火,往就乞饮,至则门庭华焕,僮仆皆鲜衣,堂上张灯设乐,似乎燕宾。遥望三贵人据榻坐,方进酒行炙,众陈投止意,阍者为白,主人颔之,俄又呼回,似附耳有所嘱。阍者出,引一媪悄语曰:此去城市稍远,仓卒不能致妓女,主人欲于同来女伴中,择端正者三人,侑酒荐寝,每人赠百金,其余亦各有犒赏。媪为通词,犒赏当加倍。媪密告众,众利得赀,怂恿幼妇应其请,遂引三人入,沐浴妆饰,更衣裙侍客。诸妇女皆置别室,亦大有酒食,至夜分,三贵人各拥一妇入别院,阖家皆灭烛就眠,诸妇女行路疲困,亦酣卧不知晓,比日高睡醒,则第宅人物,一无所睹,惟野草矪矪,一望无际而已。寻觅三妇,皆裸露在草间,所更衣裙已不见,惟旧衣抛十余步外,幸尚存。视所与金皆纸铤,疑为鬼,而饮食皆真物,又疑为狐,或地近海滨,蛟螭水怪所为欤?贪利失身,乃只博一饱,想其惘然相对,忆此一宵,亦大似邯郸枕上矣。先兄晴湖则曰:舞衫歌扇,仪态万方,弹指繁华,总随逝水,鸳鸯社散之日,茫茫回首,旧事皆空。亦与三女子裸露草间,同一梦醒耳。岂但海市蜃楼,为顷刻幻景哉。 - posted on 11/17/2007
rzp wrote:
张爱玲这谈看书有意思。她不说读书,而说看书。想来有的书要读,有的书看看便可。有的文是看书而议论,意在议,议出于看书之人,而不是所看之书。有的书是读了而议论,意在论,评书不评读书之人。所以这篇看书散文里也不考究议论所出之书的本来故事。
谢rzp转引!
今天也跟踪起Mutiny on the Bounty,两版电影,一个35年一个62
年的。电影说这桩事故及官司引起英国海军史上的人权革命,以至于
以后英国海军一直强大。
不过张的“谈看书”及“续篇”谈得更有趣,是她一直的跟踪。张的
心性也很强的,比诗人还诗人。当然她更多议论的是历史记录与小说
创作,一篇篇地创作。穷根溯源,张是真懂得的。
http://en.wikipedia.org/wiki/Mutiny_on_the_Bounty
http://www.imdb.com/title/tt0026752/
http://www.imdb.com/title/tt0056264/
http://www.lareau.org/bounty.html
望咖啡书迷影迷能谈谈Mutiny on the Bounty及其背景!
- posted on 11/17/2007
守望古典 wrote:
王小波说,张爱玲的小说是幽闭型小说,我这段时间重读她的一些作品,发现王小波评论得很中肯,但张爱玲的散文却跟小说相反,属于开放型散文,从一个主题出发文字可以发散到很广阔的天地,这篇散文我在她散文集读过,很是喜欢。
古典这说法我有异议。古典读读《秧歌》,不幽闭吧?
张爱玲的小说很多,我昨天看了《张看》的“连环套”与“创世纪”
,虽然她说没完成,也自我很不满意。我还是被她字里行间的修辞暗
喻诱引。当然,故事也不幽闭。古典是说文字?
我喜欢张爱玲所有的散文,小说却只喜欢一小部分。
我也在慢慢喜欢,却更喜欢小说。当然是见识和语言,夏志清说,是
一种悲,深深的感情。说这一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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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 弟(张爱玲)
我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点都不。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着,因为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脸上,简直是白糟蹋了,长辈就爱间他:“你把眼睫毛借约我好不好?明天就还你。”然而他总是一口回绝了。有一次,大家说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问道:“有我好看么?”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虚荣心。
他妒忌我画的图,趁没人的时侯拿来撕了或是涂上两道黑杠子。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压迫。我比他大一岁,比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
一同玩的时侯,总是我出主意。我们是“金家庄”上能征惯战的两员骁将,我叫月红,他叫杏红,我使一口宝剑,他使两只铜锤,还有许许多多虚拟的伙伴。开幕的时侯永远是黄昏,金大妈在公众的厨房里咚咚乇菜,大家饱餐战饭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路上偶而杀两头老虎,动行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锦毛球,剖开来像白煮鸡蛋,可是蛋黄是圆的。我弟弟常常不听我的调派,因而争吵起来,他是“既不能命,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实在是秀美可爱,有时侯我也让他编个故事:一个旅行的人为老虎追赶着,赶着,赶着,泼风似的跑,后头呜呜赶着——没等他说完,我已经笑倒了,在他肋上吻一下,把他当个小玩意。
有了后母之后,我住读的时侯多,难得回家,也不知道我弟弟过去时是何等样的生活。有一次放假,看见他,吃了一惊。他变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租了许多连环图画来看。我自已那时侯正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与巴金的《灭亡》,认为他的口胃大有纠正的必要,然而他只晃一晃就不见了。大家纷纷告诉我他的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我比谁都气愤,附和着众人,如此激烈地诋毁他,他们反而倒过来劝我了。
后来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我父新打了他一个嘴巴子。我大工业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 !”我丢下了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着。我立在镜子前面,看我自已的掣动的脸,看着泪滔滔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我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浴室的玻璃窗临着阳台,拍的一声,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弹回去去了。我弟弟在阳台上踢球。他已经忘了那回事了。这一类的事,他是惯了的。我没有再哭,只感到一陈寒冷的悲哀。
- posted on 11/17/2007
我看过35年的 Mutiny on the Bounty。只记得演得特别好,但背景啥的我也不懂。关于这个电影我以前提过一句:
http://www.mayacafe.com/forum/topic1sp.php3?tkey=1152466915
等我会想起来再跟你讨论。
xw wrote:
今天也跟踪起Mutiny on the Bounty,两版电影,一个35年一个62
年的。电影说这桩事故及官司引起英国海军史上的人权革命,以至于
以后英国海军一直强大。
望咖啡书迷影迷能谈谈Mutiny on the Bounty及其背景! - posted on 11/19/2007
阿姗 wrote:
我看过35年的 Mutiny on the Bounty。只记得演得特别好,但背景啥的我也不懂。关于这个电影我以前提过一句:
http://www.mayacafe.com/forum/topic1sp.php3?tkey=1152466915 等我会想起来再跟你讨论。
是的,那电影谈的是人权。也难怪,水手多是罪犯,又是强征去的。
但即使罪犯,协作中讲人权也更得力。
这么说,张谈的更本征,谈的是“人性”,见续篇:
“谈看书后记”
http://www.oklink.net/a/0008/0822/zalj/050.htm - posted on 11/19/2007
1962年的这个电影可以在线在Netlfix看。
Marlon Brando gives a nuanced performance as the aristocratic Lt. Fletcher Christian, an officer aboard the HMS Bounty who leads a mutiny against the ship's tyrannical Capt. Bligh (Trevor Howard). Featuring lush cinematography of the story's spectacular Tahitian setting and a stirring musical score, director Lewis Milestone's 1962 interpretation of the classic novel was nominated for seven Academy Awards, including Best Picture. On DVD format, this film spans two discs; both discs will be shipped to you simultaneously.
- posted on 12/03/2007
呵呵,很久没来,到现在才回复,见谅。
小波说张爱玲的小说是幽闭型小说,我原来也不太理解他所谓的幽闭是什么意思。
前一阵子,我买了张爱玲的几本小说集(基本上包括了她主要小说,见图),重温了一些她的小说,又新读了一些没读的小说,主要是《沉香屑第一炉》等等,才大概理解王小波的意思。他所说的幽闭,大概有两层意思,一是指张的小说里男女的感情多是灰色、势利,有幽闭色彩的倾向,二是张的小说多幽闭在深宅大院里。
当然,这只是一个大概的意思,不能说张的小说全部都是如此。
另外,张爱玲对于自己的小说,其实是有很深刻的认识,记得她在一篇散文里也谈到了这个问题,她认为文学里感情是一个永恒的主题。而男女之间的战斗、深宅大院这些幽闭的感情才是她最拿手的。 - Re: 张爱玲:谈看书posted on 12/03/2007
另外,XW推荐的这篇《弟弟》在我看来,几乎是这类散文中最好的。^_* - posted on 01/19/2016
起先简直令人无法相信──犹太人姓李外的极多,取名汴杰民的更多。在季辛吉国务卿之前,第一个入内阁的移民,又是从上海来的,也还是可能刚巧姓名相同。赵珏看了时代周刊上那篇特写,提到他的中国太太,又有他们的生活照,才确实知道了。“还是我一句话撮合了他们。”她不免这样想。
当然,人总夸张自己演的角色的重要性。恩娟不跟她商量,大概也会跟他好的。那时候又没有别的男朋友,据她所知。
她记得非常清楚,那天在恩娟家里吃晚饭,上海娘姨做的有一碗本地菜芋艿肉片,她别处没见过。恩娟死了母亲就是自己当家。
饭后上楼到她住的亭子间去,搬开椅子上堆的一叠衣服,坐下谈了一会,她忽然笑道:“有个同学写信来,叫我也到内地去。汴-李外──犹太人,他们家前几年刚从德国逃出来的。”
“哦。”赵珏有点模糊。无国籍的犹太人无处收容,仿佛只能到上海来。“他现在在重庆?”
“嗳,去年走的。因为洋行都搬到重庆去了,在那边找事比较容易。他在芳大也是半工半读。”
说着便走开去翻东西,找出一张衬着硬纸板的团体照,微笑递了过来,向第二排略指了指,有点羞意。
是个中等身材的黑发青年,黑框眼镜,不说也看不出来是外国人,额角很高,露齿而笑,鼻直口方,几乎可以算漂亮。
赵珏一见立即笑道:“你去。你去好。”
恩娟很不好意思的“咦”了一声,咕哝道:“怎么这样注重外表?”
赵珏知道恩娟是替她不好意思。她这么矮小瘦弱苍白,玳瑁眼镜框正好遮住眼珠,使人对面看不见眼睛,有不可测之感。像她这样如果恋爱的话,只能是纯粹心灵的结合,倒这样重视形体?
虽如此,把那张大照片搁过一边的时候,看得出恩娟作了个决定。
此后还有一次提起他。恩娟想取个英文名字。
“你叫苏西好,”赵珏说。“我最喜欢听你唱《与苏西偕行》。”
恩娟笑道:“汴要叫我凯若兰。”
“叫苏西好,苏西更像你。”
她力争,直到恩娟有点窘起来,脸色都变了,不想再说下去,她才觉得了,也讪讪的。怎么这样不自量?当然是男朋友替女朋友取名字。
她们学校同性恋的风气虽盛,她们俩倒完全是朋友,一来考进中学的时候都还小,一个又是个丑小鸭,一个也并不美。恩娟单眼皮,小塌鼻子,不过一笑一个大酒涡,一口牙齿又白又齐。有红似白的小枣核脸,反衬出下面的大胸脯,十二三岁就“发身”了,十来岁的人大都太瘦,再不然就是太胖,她属于后一类,而且一直不瘦下来,加上丰满的Rx房,就是中年妇人的体型。
“走在马路上,有人说‘大xx子’。”她有一次气愤的告诉赵珏。
她死了母亲,请了假,销假回来住校的时候,短发上插一朵小白棉绒花,穿著新做的白辫子滚边灰色爱国布夹袍,因为是虔诚的教徒,腰身做得相当松肥,站在那里越觉硕大无朋,眼睛哭得红红的。赵珏也不敢说什么,什么都没问。
她写信给母亲总是称“至爱的母亲”。开恳亲会,她父母是不配称的一对,母亲高个子,长得简直像圣母像,除了一双吊梢眼太细窄了些,人也斯文。父亲年纪大得多,胖大身材,前面头发秃得额角倒插,更显得方腮大面,横眉竖眼的。穿西装,开一爿义肢拐杖店。恩娟告诉赵珏,他另外有个家,生了一大窝孩子。母亲知道了跟他闹,不是孩子多,就离婚了。
“他们从前怎么会结婚的?”
“他会骗。”
他们都是内地教会培植出来的。母亲也在外面做事,不知道是房产还是股票掮客,赵珏搞不清楚。恩娟后来告诉她有个李天声,一直从前两人感情非常好,在遗物里发现他的照片。... ...在地道火车入口外拾级而下,到月台上站着,她开始担忧临别还要不要拥抱如仪。
“仪贞夫妇俩都教书。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走也没跟她说。”倒联想到一个安全的话题。
恩娟道:“芷琪也没出来。”
提起来赵珏才想起来,听仪贞说过,芷琪的男人把她母亲的钱都花光了。
“嫁了她哥哥那朋友,那人不好,”恩娟喃喃的说。她扮了个恨毒的鬼脸。“都是她哥哥。”又沉着嗓子拖长了声音郑重道,“她那么聪明,真可惜了。”说着几乎泪下。
赵珏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这么震动。难道她一直不知道恩娟喜欢芷琪?芷琪不是闹同性恋爱的人——就算是同性恋,时至今日,尤其在美国,还有什么好骇异的?何况是她们从前那种天真的单恋。
她没作声。提起来芷琪,她始终默无一言,恩娟大概当她犹有余妒——当然是作为朋友来看。
火车轰隆轰隆轰隆进站了,这才知道她刚才过虑得可笑。恩娟笑着轻松的搂了她一下,笑容略带讽刺或者开玩笑的意味,上车去了。
一个多月后恩娟寄了张圣诞卡来,在空白上写道:
那次晤谈非常愉快。讲起我带小女儿到法国去,汴倒去了。她在此地也进了芭蕾舞校。祝近好——
恩娟
“愉快”!
不过是随手写的,受了人家款待之后例有的一句话。但是“愉快”二字就是卡住她喉咙,自己再也说不出口。她寄了张贺年片去,在空白上写道:
恩娟,
那天回去一切都好?我在新闻周刊上看见汴去巴黎开会的消息,恐怕来不及回来过圣诞节了?此外想必都好。家里都好?
珏
从此她们断了音讯。她在贺年片上写那两行字的时候就知道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也明白了,她为什么骇异恩娟对芷琪一往情深。战后她在兆丰公园碰见赫素容,一个人推着个婴儿的皮篷车,穿着葱白旗袍——以前最后一次见面也是穿白——戴着无边眼镜,但是还是从前那样,头发也还是很短,不过Rx房更大了,也太低,使她想起芷琪说的,当时觉得粗俗不堪的一句话:“给男人拉长了的。”
隔得相当远,没打招呼,但是她知道赫素容也看见了她。她完全漠然。固然那时候收到那封信已经非常反感,但是那与淡漠不同。与男子恋爱过了才冲洗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留。
难道恩娟一辈子都没恋爱过?
是的。她不是不忠于丈夫的人。
赵珏不禁联想到听见甘西迪总统遇刺的消息那天。午后一时左右在无线电上听到总统中弹,两三点钟才又报道总统已死。她正在水槽上洗盘碗,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
“甘西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
是最原始的安慰。是一只粗糙的手的抚尉,有点隔靴搔痒,觉都不觉得。但还是到心里去,因为是真话。
但是后来有一次,她在时代周刊上看见恩娟在总统的游艇赤杉号上的照片,刚上船,微呵着腰跟镜头外的什么人招呼,依旧是小脸大酒窝,不过面颊瘦长了些,东方色彩的发型,一边一个大辫子盘成放大的丫髻——当然辫子是假发——那云泥之感还是当头一棒,够她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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