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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六点,我和瑞克就起来了。瑞克又要忙着到附近的农村去做调查,而我也要到旅馆边上的70号州际公路搭车。分手时瑞克告诉我,他晚上还得回这家旅馆再待一夜,如果到时候我还没搭到车,可以再回来找他。
  
  告别完瑞克,我先去了旅馆边上的一家“沃尔玛(Wal-Mart)”。这一路上,从西到东,从南到北,沿着主要的公路干线,隔不上太远的距离就必然能看到矗立在大小城镇郊外的沃尔玛商场。在大的都市里,还有象“凯马(Kmart)”,“瑟尔斯(Sears)”这样的同类大卖场与沃尔玛竞争,但出了大城市,沃尔玛在美国的普通城乡几乎占有垄断性的地位。象沃尔玛这样能够为顾客提供便宜,多样化商品选择的大卖场在偏僻的乡间自然受到当地人的欢迎,但它也直接导致了美国乡镇众多小商铺的毁灭性灾难。那些使用传统经营方式的小店铺不管是从货物品种还是价格都远不能和沃尔玛这样的巨头竞争,所以对于它们最后唯一的选择就只能是关门。在路上我所路过的许多小城镇里,凡是在有沃尔玛这样大卖场的地方,这些小城镇的主街多呈现出一股衰败的颓势。
  
  我到沃尔玛是为了去里面的图像处理中心把数码相机存储卡上的照片烧到光盘上,然后再寄给朋友,替我保管,这样就不用担心因为任何意外而丢失路上拍的照片,而且存储卡也有了空间继续拍照。
  
  当我在沃尔玛图像处理中心等候光碟时,刚好是早班开始的时间。透过货架的缝隙,我看到卖场最里面的墙边,来上早班的十多个沃尔玛的员工围在一个象是经理的白人女子旁边,那个女子简单地宣布了一些当日注意事项后,就领着所有员工开始整齐划一地喊起口号,内容当然都是些谨守职责,服务客户之类的老套话。对于从东方来的我来说,这一套再熟悉不过了,可是这里却是美国中部遥远偏僻的乡下,目睹到这套纯东方式的管理套路,这幅光景实在是不得不让我觉得有些奇妙。
  
  在沃尔玛办完事,十点钟的时候,我背着包走到了上70号公路东向的斜坡前。把背包靠在路旁的一根立柱上,左手举起写着“东面(East)”的路牌,面朝车辆迎面开来的方向,伸出右手做出了搭车的手势。
  
  昨晚显然又下过大雨,公路两旁的地面上积着大片的雨水。我站在路边还没多久,却看到前面走来一个斜背着个大马桶包,头发有些散乱的白人中年男子。这个白人男子居然一路向我走来,最后走到我面前停下,看了看我,然后向我打了声招呼。在走过半个美国后,我终于在路上遇到了除我以外的第一个搭车客。
  
  这个白人搭车客自我介绍到他叫“詹姆斯(James)”,是从加州首府沙加腼都回在密苏里州堪萨斯城家的路上。詹姆斯从加州花了34天才到这里,他向我抱怨了一下现在路上真不好搭车,昨天他在丹佛花了十个小时才等到车。我听了也是应声附和,告诉了他我在丹佛遇到的相同遭遇。
  
  詹姆斯告诉我他有二十五年搭车的经验,堪萨斯城就在70号州际公路上,所以他必须走这条线,“可是你为什么要走70号?堪萨斯是最难搭车的地方,你要去东岸的话,到南边去走10号州际公路要容易得多。”
  
  我听詹姆斯这么一问就告诉他,10号线从加州开始一直到德克萨斯有一大段是贴着墨西哥边境走。911后美国又是反恐,又是取缔非法移民,搞得到处鸡飞狗跳的。我要是白人倒也罢了,但象我这个样子要是跑到南方边境线附近的公路上搭车,一路上大概会没完没了被警察骚扰。詹姆斯听了也觉得我说的确实是有道理。
  
  詹姆斯根据他的经验告诉我,这一带本来就人烟少,而且当地居民也比较冷漠,不爱搭理陌生人。“运气好的话,会有好心人搭你一程,不过这边的过路司机大多是短程,搭不了你太远,卡车司机们倒是都跑长途,可是在这种地方搭车就别指望卡车司机们会为你停下来。”
  
  我明白詹姆斯的意思;上高速公路的坡道窄不说,路边还没什么停车带,所以卡车司机们显然不会自找麻烦。
  
  我们又在路边聊了一会儿,詹姆斯说这种地方本来就难搭车,现在站两个人就更没人愿意停下来了,他去高速公路上试试自己的运气,说完他就沿着斜坡一个人远远地走到高速公路上搭车去了。但他这样做是违反交通法的,可我看詹姆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大约过了四十分钟,正当我以为詹姆斯已经在高速公路上搭到车走了时,却见到詹姆斯垂头丧气地又从坡道上走了下来。他路过我身边时咬牙切齿地说;70号州际公路简直就是搭车客的噩梦,他决定换到附近另一条和70号州际公路平行的36号普通公路上再去试试他的运气,说完又一个人慢悠悠地向北走去了。
  
  现在又剩下我一个人,听了詹姆斯的话我更是努力地向迎面而来的每一辆车做起搭车的手势。过往的车辆依旧很少,而且汽车里的人也都是一副对我熟视无睹的样子。这样等了两个多小时一直到中午也没有搭上车,而这个时候又开始刮起了大风。
  
  虽然晚上下过雨,但堪萨斯大平原白天的风却很燥热强劲,吹得人脸上皮肤发干。天上的日头虽然不像西部那么明亮,但仍然是毒辣辣的,在这样的风吹日晒中站了几个小时下来,全身上下非常难过,头昏脑胀就像要生病似的。可是我不敢放松哪怕一刻,生怕一不小心漏过了每一个可能让自己搭上车的机会。
  
  熬过了中午仍旧是一无所获,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这样未知的等待总是漫长焦虑的,但越是这样我越不能懈怠,从上午开始我就一直站在路边甚至没有坐下来歇息过片刻。在我身旁的路灯杆上留着一些涂鸦,其中最醒目的一个就是,“这真是个烂地方。”看上去大概是某个曾经被陷于此的搭车客无奈中的泄愤。
  
  从我的经验来看,搭车这件事以落基山脉为界,东边和西边大不相同。在西部时,我在路边等待的时间是以分钟计算,很少有超过半个小时的。可是一过了落基山脉到了中部,搭车就明显变得困难了许多,经常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没有结果的漫长等待。而耐性总是和等待的时间与眼前驶过车辆的数目成反比,当我觉察出自己的心情又开始变得有些焦燥时,马上开始努力地调整着心态,让自己冷却下来,一边回忆着前面路途中遭遇到的那些美好经历和人们,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急,熬下去,如果到眼前的这些人不愿意停下来搭我的话,那是因为他们并不是我在等待的那个人。”
  
  在中部大平原的热风骄阳中连续等待了四个小时之后,奇迹又出现了。
  
  一辆体型庞大的紫色“费雷特莱纳(Freightliner)”卡车缓慢地发着重型卡车刹车时特有的喘气声贴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愣在了路边,等抬头看到坐在高高驾驶楼里的一张戴着眼睛的白人中年男子的脸在正在向我微笑,他的手正在向我召唤时,这才缓过神来,连忙抄起地上的包打开车门爬上了卡车驾驶楼。
  
  卡车驾驶室里很凌乱,地板椅子上散落着快餐店的纸袋和空饮料罐。这个白人男子自我介绍到他叫“盖瑞(Gary)”,是从丹佛拉一车货去堪萨斯城,刚在古兰德的加油站休息完正准备重新上路。盖瑞与我遇到过的其他所有卡车司机都截然不同,他穿着件长袖格子衬衫,尖下颌,有些瘦,身上透着一股温文儒雅的气质。盖瑞始终面带微笑地听我简洁地叙述完自己的情况和这一路的行程和计划,自始至终他只是安静地倾听着,很少发表意见,询问问题。格瑞说话声音很轻,语速也很缓慢。言谈间他告诉我这是他自己的卡车,他也是一个自营业卡车司机。
  
  我听了坦率地对盖瑞说:“还真看不出来,你和我一路上见到过的卡车司机们完全不同。”
  
  “我做这行才两年,”盖瑞用淡淡地口吻说着,“这之前我做了十五年的中学教师。”
  
  虽然在美国,职业转换在一般人的生涯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象盖瑞这样,转换的两个工作之间毫无任何关联性,相差如此之大的我却见得不多。
  
  “既然你当了那么多年的老师,为什么又会想着来做完全不相干的卡车司机?”我有些好奇地问到。
  
  “我因为身体上的原因没法再继续教书了才转行做这个的,”盖瑞的语气依然很平淡柔和,“其实我还是更喜欢当老师,而不是做一个卡车司机。”
  
  从盖瑞淡淡的语气中我多少总能听出一丝忧郁。在这个世界上我遇到过各种各样不同的人,每个人在自己的生活中总会有各自不同的麻烦和问题,而很多时候每个人都会有足够的理由对于这些麻烦和问题采取截然不同的态度,外人很难简单地以对错来判别划分。对于这些我早已习以为常,并且也学会了在适当的时候保持沉默,不去猎奇心旺盛地问东问西,所以我决定换个轻松的话题。
  
  我看到盖瑞的卡车是科罗拉多的车牌就说到:“你的家在科罗拉多吗?”
  
  “我没有家,”盖瑞的语气有些黯淡下来,“两个星期前我刚离婚。”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卡车在有些沉闷的气氛中奔驰在堪萨斯中部,这片位于美国大陆正中,被称作美国心脏的一望无际的原野上。
  
  盖瑞在开车时,不时移动着两条腿,并且同时交替腾出一只握方向盘的手前后按摩着大腿的肌肉。我问他:“你的腿不舒服吗?”
  
  “我一天到晚都在开车,两条腿总蜷着,肌肉非常痛。”
  
  于是我告诉他:“我一路旅行都靠的是两条腿,所以随身带了一些中国的止疼膏药,如果你愿意试试的话,可以给你点,我自己觉得效果还不错。”
  
  “哦,那很好呀,谢谢你。”盖瑞带着礼貌的微笑轻声说到。
  
  在路过堪萨斯中部一个小镇时盖瑞将卡车开下了高速公路停在路边的一家加油站前,他告诉我他需要给卡车加点油。
  
  我也随着盖瑞下了车,边和正在加油的他聊天,边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盖瑞告诉我他的女儿就在这镇子附近的一家大学读书。
  
  “那你不刚好可以见见你的女儿了?反正也不远。”听他怎么一说我就问他到。
  
  盖瑞淡淡地摇了摇头:“她也许很忙,不会来看我的。”
  
  我没有再多说话,只是沉默地帮他把加油枪插回了油泵,然后又回到车里,重新上路了。
  
  如果说堪萨斯州的西部还比较荒凉平坦的话,越往东边走,路边逐渐开始出现了一些树林和山丘,荒凉的原野上也渐渐地有了一些风景。
  
  盖瑞依旧沉默,过了会儿,他主动打破驾驶室里有些凝重的沉默,问我想不想看他妻子和孩子的照片。我点点头,于是他从后裤兜里掏出钱包,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这是一张在照相馆拍的标准家庭合照,照片上盖瑞和他前妻以及他们的三男一女四个孩子亲密地拥坐在一起,盖瑞的妻子长得很好看,如电影明星一样妩媚迷人,他的孩子们也个个可爱漂亮。照片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毫无疑问不管谁看了这张照片都会肯定地说;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看完照片,我把照片递回给盖瑞,说了声:“你妻子真漂亮,孩子们也很可爱。”盖瑞轻声说了声;“谢谢”,然后默默地将照片重新放回他的钱包里继续开他的车。
  
  我不再询问盖瑞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了,而是开始向他讲述起我在路上所经历的各种遭遇。
  
  从旧金山边上的圣格里高利奥海滩到乔伊岬,再到惠特尼峰。我告诉了盖瑞我是如何从加州海岸线一路穿过沙漠走到内华达山麓的深处,我聊起了一路上遇到的那些人们,还有我在牧场和戴安娜以及那里的其他同事们一起度过的日子。然后从死谷,到锡安,说起我又是怎样遇到卡拉和莉兹,我们是如何成为朋友在一起旅行。最后我又是如何在纳瓦合印第安人的帮助下穿过犹他,越过洛基山脉抵达中部并最终在堪萨斯与他相遇。
  
  盖瑞显得很出神地听着我的这些故事。
  
  最后我说到:“在路上,我学到了许多东西,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去抱怨。这个世界并不欠谁的,即使是在不走运的时候,我们也应该尽量试着用积极的态度去对待这一切。就像刚才当我站在古兰德的公路边上,不得不在大风和烈日下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等待时。有不少人从我身边开过却没有停下,但我并没有去怨恨他们,甚至根本没有将他们放在心上,因为这样并不能帮我搭到车,却只能把自己的心情弄得更糟。我只是告诉自己;他们不是为我而来,而我也不是在等这些人。我所等待的是等某个正在专门为我而来的人,然后你就出现了。
  
  本来我以为在那地方很难搭到长途车,更没敢指望会是这么一辆大货车为我停下。但是一切最终远远超出我的期望,我等到了你,而你会开着大卡车搭我一路走四百多英里(约六百公里)横跨了整个堪萨斯州,一直到东边的密苏里去。你看,因为我没有放弃,终于让我等到了我所正要需要的。
  
  这是个很大的世界,你永远也猜不到会有什么发生。在乔伊岬,乔伊告诉我他本来就不打算再结婚的,可是却没想到在分别四十多年后又能和哈妮重逢。人生就是这样,总是向前看,绝不放弃,做你自己能够做的,然后命运会将余下的部分自己打点好。”
  
  天黑时,我们已经接近了堪萨斯和密苏里的边界,离位于这两州边界上的堪萨斯城只有一箭之遥。
  
  盖瑞将车开到一处叫“劳伦斯(Lawrance)”地方的休息站停下,然后对我说,因为是明早送货到堪萨斯城西边的一家食品公司,所以他今晚就在这过夜了。卡车的休息室里上下有两张床,他欢迎我在他的卡车上过一夜,然后明天等他卸完货再送我去堪萨斯城的东郊。
  
  对于这个安排我当然无话可说,当我向盖瑞表示谢意时,他依然是用缓慢的语气答到:“翔,你不必谢我,我觉得能遇到你是一件非常好的事。”
  
  晚上在休息站的快餐店随便吃了点东西,我们又坐在桌子边聊了很长一阵子。盖瑞显然对于我的旅行还有在路上的种种经历开始发生兴趣,很仔细地向我询问了许多问题,不再象白天那样沉默。
  
  回到车上,因为卡车货箱里拉的都是食品,所以卡车的发动机和货箱的制冷机一夜都没关,我躺在卡车的上铺,在巨大的轰鸣与震动中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早的我们就又出发上路,赶在盖瑞卸货的食品公司开门之前赶到。卸完货,盖瑞开着空无一物的卡车,花了一个小时穿越整个堪萨斯城,专门把我送到了城东郊的另一处70号州际公路旁的卡车休息站,然后才又赶回科罗拉多去了。
  
  临走时盖瑞要去了我的手机号码。我也问他:“盖瑞,把你的通信地址给我吧,路上或许我可以给你寄点明信片什么的。”
  
  盖瑞听了嘴角又是一丝苦笑,“翔,我告诉过你我现在没有家,我就住在我的卡车上。”
  
  自堪萨斯城分别后,盖瑞每个礼拜都会给我打一个电话,问候一下我的情况,看看我走到哪里了,再聊下他的近况,就这样一直到现在,从来都没有中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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