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汪曾祺
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读小说了。仿佛年龄越大,读小说的兴趣越小。相反,写小说的冲动倒是时不时地阵阵袭来。我知道,这并非是什么文曲星光临惠顾。深究起来,怕是一种避重就轻的逃跑主义在作祟。当非虚构的自我表达遇到障碍,便幻想着虚构也许可以帮助跳出圈子。然而,所谓事非经过不知难,在初试小说创作经历之后,才对个中甘苦略有所尝。
年轻时曾断断续续读过几篇汪曾祺的小说,觉得不错,但印象不深。只记得他的文字有些独到。也大致知道哪几篇是他的名篇。还晓得他曾执笔参加过样板戏<<沙家浜>>的集体创作。这次偶然拿到的选本就是以名篇<<受戒>>为题(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是作为丛书<<中国小说50强,1978--2000>>的一本。可惜也没有交代还有其他哪些人和书入选。当然,无论其他人怎样安排,这50强里总是会有汪曾祺的。
大约是因为有了小说创作的亲身体会,这次阅读的感觉与以往大不一样。首先,发现所谓名篇虽然挺好,但真正叫绝的却是另一批作品。第二,好象越是短篇越精彩。第三,绝活是那些描写民国时代乡镇生活的超短篇。不急不忙轻描淡写地开了头,慢慢叙着象是铺垫,不料故事已经说完了。有时甚至也没太多故事,但人物形象却已深深扎根于读者心头。这是何等功夫!
由于每篇人物从事一种不同的职业,于是把三教九流七十二行给写了个遍。这让我想起当年梅兰芳的文化老师和挚友齐如山先生也曾出过一本小册子,专谈京城杂业一百行。因为不是小说,没有人物故事,所以远没有汪氏小说给人的印象深。哪怕是单从保存民粹民风的角度,恐怕也是汪氏小说的作用大。不过因为两人都跟京剧有如此密切的关联,也可以说是一种巧合甚至必然,没准汪氏也曾读过齐氏的册子,受到某种启发。
汪曾祺写小说,无疑受到其师沈从文的影响。风格上的相近是显然的,尤其是象<<受戒>>这样一些篇幅稍长一点的作品。所以这也是我为什么特别看中他的超短篇的原因。只有在这批作品中,汪曾祺才是独一无二的。写长了,则赶不上沈从文,更没法与鲁迅的<<阿Q正传>>比影响。但若与短篇幅的鲁迅小说比,汪曾祺的功力远比鲁迅强。
这次我还惊奇地发现汪曾祺和张爱玲居然同生于1920年,又都在40年代开始发表小说。更巧的是两人都因文字及文学风格独特而留名,而且都是“唯美主义者”。不同的是张爱玲少年得志而汪曾祺大器晚成。当张爱玲日落西山之后,六十岁的汪曾祺才开始如日中天。看到老汪那志得意满的晚年,似乎给尚未“中举”的范进们或者说网络写手们留出一片不小的希望之天。
我还注意到汪氏小说质量的参差不齐,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所写的近代故事远远比不上他那些民国故事精彩。这又是为什么?虽可以勉强解释为政治原因,但他的情况又与他上一辈作家非常不同。沈从文是完全搁笔了,其他人是写不出从前的水准了,而他则是可以完美写出过去年代的故事却不能得心应手地刻画近代身边的人物。这就似乎又不完全是缺乏自由的政治原因了。其实在这一点上许多技巧远不及他的晚辈作家都做的比他好。看来这恐怕与他后来的生活有关。作为样板团的编剧,他所经历的文革与一般人当有所不同,感受会不太一样。更何况他还曾被划为“右派”,用他中学同学巫宁坤的话说,他“对现实多多少少是疏离的。受过伤的心总是有璺的。人的心,是脆的”。更重要的是,如他自己所说,他追求的不是意义而是美。正是对美而不是意义的追寻造就了汪曾祺的文名与地位。聪明地躲开政治,既成就了他晚年的‘大红大紫’,也留下了身后的遗憾。
从他超短篇小说里透露出的小说技巧而言,汪曾祺不仅在中国独一无二,在世界范围内可能都已接近举世无双,可以直逼契可夫的宝座皇冠,但为什么在总体文学地位上又相差那么远呢?我虽然不懂俄文,但我相信两人在文字水平上的差距不会有那样大。那么,真正的差距很可能恰恰在意义上。缺少了<<套中人>>那样丰富的寓意,汪曾祺又哪里还能追赶得上契可夫呢?如果说舍意求美是汪曾祺成功的法宝,那岂不是成也萧和,败也萧和?
2007年3月29日
- Re: 重读汪曾祺 (from 朱小棣<<闲书闲话集>>@yidian.org)posted on 11/23/2007
好.
政治是很理性的, 当艺术侵犯政治的利益时, 艺术家本身的利益就可能受到威胁.
艺术的意义是政治还是艺术呢?
政治是利益的平衡,是人性的典型表现. 曹雪芹主要通过小女子就把政治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感觉,钱钟书,曹雪芹两位是很懂政治的艺术大师.
zxd wrote:如果说舍意求美是汪曾祺成功的法宝,那岂不是成也萧和,败也萧和?
重读汪曾祺
- Re: 重读汪曾祺 (from 朱小棣<<闲书闲话集>>@yidian.org)posted on 11/23/2007
Thanks.
abc wrote:
好. - posted on 12/17/2007
大约是因为有了小说创作的亲身体会,这次阅读的感觉与以往大不一样。首先,发现所谓名篇虽然挺好,但真正叫绝的却是另一批作品。第二,好象越是短篇越精彩。第三,绝活是那些描写民国时代乡镇生活的超短篇。不急不忙轻描淡写地开了头,慢慢叙着象是铺垫,不料故事已经说完了。有时甚至也没太多故事,但人物形象却已深深扎根于读者心头。这是何等功夫!
非常认同朱先生这些观点,比如故乡人里的王淡人,我是极喜欢的。
读这篇东西很久了,一直都没回,主要是我对汪的偏爱某些方面甚于他的老师(尤其是散文部分)。因为过于郑重其事,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
也很想听听朱先生对汪老散文的看法。谢过先。^+^ - posted on 12/17/2007
从他超短篇小说里透露出的小说技巧而言,汪曾祺不仅在中国独一无二,在世界范围内可能都已接近举世无双,可以直逼契可夫的宝座皇冠,但为什么在总体文学地位上又相差那么远呢?我虽然不懂俄文,但我相信两人在文字水平上的差距不会有那样大。那么,真正的差距很可能恰恰在意义上。缺少了<<套中人>>那样丰富的寓意,汪曾祺又哪里还能追赶得上契可夫呢?如果说舍意求美是汪曾祺成功的法宝,那岂不是成也萧和,败也萧和?
关于这个观点,如果站在社会意义这个角度上来说,汪的小说的深刻性确实不如契诃夫。这跟他的生活情趣不无关系,汪其实还是传统知识分子,有着传统文人的趣味和恬淡,同时也有些陷在情趣和恬淡里。关心底层有余,更深层次的思考不足,社会批判也不足。
当然,以上是站在社会角度评价的,如果站在私人角度,我则是两者都喜欢,并没有把他们分高下。甚至可能偏爱汪老多些,因为他对我的胃口。
- posted on 12/19/2007
守望古典 wrote:
读这篇东西很久了,一直都没回,主要是我对汪的偏爱某些方面甚于他的老师(尤其是散文部分)。因为过于郑重其事,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
也很想听听朱先生对汪老散文的看法。谢过先。^+^
Of course his prose is very good. I have a comment on it in another essay and I'm copying it here:
同是一个茶字,前有周作人的“喝茶”,后有汪曾祺的“寻常茶话”,既寻常又不寻常的是,学生辈的汪曾祺似乎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尽管刻意加上寻常二字做谦虚状,而且可能还有意避开与先生辈的周作人写同题作文。
From "百年风流浪淘尽,万绿丛中几点红", <<闲书闲话集>>@yidian.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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