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
小区里有个大胡子,沈阳人,天天没事儿在楼下坐着,经常和我爸聊天,因为都是东北人,说话能说到一起去,两个老头儿相对来说还算比较要好。
我爸常把大胡子的事儿在晚餐桌上转述给我听,一来二去的,我对大胡子也了解了不少。大胡子的儿子是踢足球的,很早以前我爸头一次跟我提起大胡子儿子是踢足球的,我就说大胡子家肯定有钱。果不其然,我爸和大胡子交往日多,对大胡子家里的事儿了解得也越多。东北人和广东人性格完全不同,东北人直率,有什么说什么,广东人善掩饰,家里就算是亿万富翁,孩子读大学也照样申领贫困补助。
大胡子在市内光房产就有四、五套,还开了公司,我爸说他家最近又在郊区买了一套准别墅,地下室和一、二、三楼都是他们家的。除了房子,家里车也多,四个人四部车,大胡子和老婆平时就不怎么出去,车可能就放在地下车库里落灰。
我爸有时候不无羡慕地说,“大胡子家真有钱,都咋挣的呢?”
我放下筷子说,“别羡慕。比他家有钱的人多着呢,过了河,香港那边有钱人就像天上的星星一般多。咋挣的?会挣钱的人不劳力,劳力的人不挣钱。”
大胡子肯定有钱,这是我直观判断出来的。我有时候没事儿也到楼下坐坐,大胡子看着我走过来,目光如炬,一边打量一边捎带着像领导一样地点头,似乎表示肯定的意思。根据我的经验,只有有钱人、有权人或者有大学问的人才会在目光里表现出坚毅,小民如我们,不管怎么信心坚定,但看什么都带着些许怯意。能不怯么?有钱人可以请得起咱进星级酒店吃饭,反过来咱就请不起;当官的能呼风唤雨,咱只能任人摆弄;有学问的可以历数自己的著作等身,咱最大的章程不过就是看看书拾人牙慧。
我爸赶紧说,“小二,这是你王叔叔。”
我就说,“王叔叔好。你们聊得高兴呢。”
大胡子人倒随和,丝毫没有装派的意思,怪不得我爸能跟他聊到一起去。
人活着,总是要通过各种途径表现自己的身份或价值,借以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大胡子有钱,有一次几个老头坐在楼下,大胡子掏出一包烟,轮流着给每个人发一颗烟。
“老王,你看我不会抽烟,我从来都不抽烟,算了,我就不抽了。”我爸说。
“别的,你抽一颗。你尝尝这烟的味道,跟别的不一样。”大胡子说。
我爸拗不过大胡子,接过来烟。
大胡子说,“大哥,这烟你得尝尝。我告诉你,这烟是我参加儿子朋友的婚礼上,人家送的。我告诉你,这烟哪,五十块钱一颗。一包十颗,五百块。”
我爸显然吓了一跳,别说五十块钱一颗的烟没抽过,就是五块钱一颗的也没抽过。在乡下的时候,屯里人只抽自己种的烟草,五十块钱能买一年抽的烟叶子了。大胡子以这种方式镇住了小区里的老头们,可能他是有意炫耀一下,这个我能理解,但我更倾向于认为大胡子是无意所为。家里也没什么人,大胡子平时也不怎么抽烟,那么好的烟卷放着长毛,还不如拿出来给这些老兄弟们见识一下。
坐在荔枝树下和大胡子、我爸他们几个老头闲聊。
大胡子突然问我,“你念那么多书,我有一个事儿,我儿子给我拿回来一台按摩器,外国造的,放那里一个多月了,还没用。我和老婆子两个人谁也看不懂那说明书,上边也没有中国话,我儿子也不认得洋字码。我就用一次,一通上电,像电棍似的打人,那些按钮上都有洋文,我们就不敢弄了,怕伤了人。”
我想我爸肯定把我的履历早都跟大胡子说过了,要不然他不能让我帮忙看洋字码。我说,“拿出来我试试吧。”其实我心理也没底,对电器是一窍不通。晚上我爸把那说明书和遥控器拿回来,我搬出英汉大词典,一会儿就看明白了。找张白纸照着画个小样,把汉语说明标上。我猜大胡子说的电棍打人状态大概就是把机关调到了高频上。
第二天我下班,大胡子在楼下看到我,说,“谢谢。还是有文化好啊。”
我倒是没敢吹嘘,那文字说明要换成阿拉伯文的,其实我就跟大胡子一样,照样是文盲。晚一会儿上楼,就坐在边上听老头们聊天。
大胡子说,“没事儿啊,要是放假,就多带你爸出去走走。人能动的时候,就得多出去走。等老了,不能动了,你想走,走不了了,由不得你了。我看你爸这身体还不错,多带他出去溜达,别老守在家里,啥意思。”
我说,“王叔,你也不出去走走啊?”
大胡子用拐杖指着自己的腿说,“现在不行喽。我倒是想走,这辈子西藏都没去过。你看我这腿脚,现在走不了远门啦。咳,现在就是对付着过一天算一天了。”
我真没想到大胡子的腿残有那么严重。我爸说大胡子上半年住过一段医院,花了两、三万块,也没医好。大胡子得的是老年型半身不遂,去年我见他的时候只是稍微有些踮脚,看起来今年是加重了。
大胡子坐在小区的椅子上,就像个武林高手一样。下颏的白胡子长到了肚脐的位置,很有教科书上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风范。我爸跟我讲过好几次了,说大胡子穿的运动鞋都是两千块钱以上的。大胡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相当气派,走过的人谁都看不出他腿脚有问题。
入冬的早晨,每次我上班从小区匆匆向外赶,都能看见大胡子拄着拐杖艰难地从外面走回来,他是很早就出来锻炼的,不过是一步一步地挪动。大胡子原来说,“我九十年代初就从沈阳到深圳来,忙了十多年,就为着挣钱哪,现在有钱了,能享受了,身体不行了。”
我阿Q式地跟我爸说,“你别老看别人钱多就好像低气了谁似的,你看大胡子现在多遭罪,有钱也不行了。所以你得多锻炼身体,要保持好心情。”
我爸还是那句老话,“人这一辈子,就那么回事儿吧。”
2007/11/25
- Re: 大胡子posted on 11/25/2007
目光如炬和按摩器那两段写的真逗,特形象。
这烟怎么一盒就十根儿了,记得是二十呀,是因为贵么? - posted on 11/25/2007
好.
“人这一辈子,就那么回事儿吧。”. 所以,人能浅薄显摆,就尽管去做吧.
qinggang wrote:
大胡子肯定有钱,这是我直观判断出来的。我有时候没事儿也到楼下坐坐,大胡子看着我走过来,目光如炬,一边打量一边捎带着像领导一样地点头,似乎表示肯定的意思。根据我的经验,只有有钱人、有权人或者有大学问的人才会在目光里表现出坚毅,>
人活着,总是要通过各种途径表现自己的身份或价值,借以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
我爸还是那句老话,“人这一辈子,就那么回事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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