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故事
-并非童话


有一年夏天,一个平常的小乡村里,来了一位画家。
他二十二岁,年轻又忧愁。眼睛是清晨里的爱琴海,皮肤像新造时的帕特农,头发似银瓶中的橄榄油。
他什么都画。但画得最多、也画得最好的是植物。
在小屋子的一面墙壁上,画家画了一幅希腊人的《春天来了》。


[玛蒂的百合花]

不知道为什么,年轻的画家总是很忧愁。
十二岁的让娜送给他一盆蓝紫色的风信子,他们成了好朋友。
有一天,让娜问:“你的女朋友,是不是和春天里的风信子一样好看?”
画家望着窗外回答:“不。玛蒂像一枝百合花。”
“那她回来吗?到风信子开花的时候?”
“春天永远不会来了。她死了,小让娜。”他使劲把头扭向窗外。
让娜突然哭起来:“我的妈妈,去年春天生小弟弟的时候死了。她的肩膀上有一朵百合花。”
他们拥抱着哭个不停。

夜晚来临,月光映照着墙上的《春天来了》。
画家一个人坐在窗前想念玛蒂。
突然地,他想起了让娜的话。“她的肩膀上有一朵百合花。”让娜说。
于是,画家转身去找画具箱里的小刻刀。
他在月光里将刻刀磨得锋利又明亮。

“玛蒂。”他低声念着。
鲜血安静落下,悬挂在画板上。
“玛蒂。玛蒂。”他一边轻声呼唤,一边仔细将血痕拭去。

让娜抱着两岁的小弟弟进了屋子,看见画家背靠着墙壁,手腕垂在膝盖上。
粉红色的百合花,像极了玛蒂的双手。他画得跟在白纸上、画布上、墙壁上和沙地上画的一样好。
让娜一点也不害怕。她转身跑出去,叫来了密特朗医生。医生一边叹息,一边清理伤口、上药和包扎。让娜紧紧抱着小弟弟,在一旁静静地看。
几天以后,让娜偷偷拿了哥哥的长袖衬衣,悄悄放在画家的窗台上。


[葡萄藤]

住得离画家最近的,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勒内爷爷。老爷爷参加过二战,很爱喝葡萄酒。每当醉意酽酽的时候,他就高声唱《马赛曲》。
勒内爷爷不小心把脚踝扭伤了,三天没有出家门。又过了两天,老爷爷的儿子来把他接到里昂去了。画家和让娜站在空荡荡的屋子外面,闻到又浓又淡的葡萄酒香味。沉默许久, 他们看了彼此一眼,挽着手离去。两个影子落在金色的田野上,一大一小,一会儿短、一会儿长。

画家也在梦中哼起了《马赛曲》。
马赛离这儿远着呢。从窗户看出去,草坂刚刚长出嫩芽,上方弥漫着淡蓝色晨雾。晨雾引来了大大小小的帆船,一个个白色三角形摇曳前进,驶向马赛、马赛!最爱他的姑姑嫁到马赛去了。她的头发像秋天时的栗子树,皮肤像金海岸的大象牙,眼睛像冬宫里的孔雀石。
“姑姑!芳汀姑姑!”海浪在他的眼睛里涌起,视线的焦点化身海鸟追逐着航船的行迹,时而升上浪尖、时而跌落波谷,最终滑出球面体,驶往不可知的终端。

一会儿想想姑姑,一会儿想想勒内爷爷。画家给自己倒了一小杯葡萄酒,在月光里一饮而尽。
“里昂,里昂。有没有能让勒内爷爷唱起《马赛曲》的葡萄酒呢?”他情不自禁去找小刻刀。在画家的想象中,脚踝上的葡萄藤,比拟皮肤下血管的模样,就能织出叶影层层。


[小夜莺和红玫瑰]

小屋窗前长出一棵樱桃树,冬天快结束的时候,住进夜莺一家三口。
不知是哪一阵风,带来一颗玫瑰种子,落在夜莺的窝巢下。
大家纷纷猜测,种子会开出什么颜色的花朵。
连小夜莺也在期待。它整天在玫瑰叶丛中上蹿下跳,用鸟儿的语言大声宣布:如果这里开出红玫瑰,就可以让十八岁的文森摘下来,送给红头发的莎宾娜。

七月的夜晚,玫瑰抽出了第一个蓓蕾。
小夜莺急声催促画家去打探。
“是一朵漂亮的白玫瑰呢。”画家小声告诉夜莺。他知道夜莺的心事。
小夜莺发疯似的扑腾,叫个不停。
白玫瑰毫不迟疑地绽放,夜莺的叫声一天比一天尖锐。
画家每天在窗前作画,非常担心。他甚至做了恶梦。梦见小夜莺挺起胸膛,向玫瑰的硬刺俯冲过去。
一日的工作完成后,他倚着樱桃树,注视月光下的白玫瑰。可以预见,这朵玫瑰明天将要盛开到顶点。那时候,绿叶子,白花瓣,花蕊也不会是红色。
画家回到屋里,拾起小刻刀。

小夜莺一觉醒来,发现樱桃树下开出了红玫瑰。画家咧着苍白的嘴唇,和小夜莺一起欢呼雀跃。
原来红头发的莎宾娜最喜欢紫罗兰。于是,小夜莺的红玫瑰可以一直开放,直到她死去,花瓣归于根茎和泥土。


[剩下风信子]

光阴就像卢瓦尔河的河水,安静然而残酷。血液用来滋润了百合、葡萄藤和玫瑰花,它们在身体上生生不息。而画家日渐消瘦,灵魂已经挂在脸上。但是他的眼睛愈加清澈,像大海那样映照这个世界。还需要什么来证明这种才华呢?他上色的月亮在夜晚发出微光,圣母玛丽亚让婴孩拥有最深甜的睡眠。
画家给让娜画肖像,一张又一张。让娜逐年长大,生命的痕迹留在画纸上。让娜长成了风信子的姑娘。远近村子里的小伙子常常疑惑:到底是让娜激发了画家的天才,还是画家的灵感变成了让娜?
十九岁,让娜要成为画家的妻子。
勒内爷爷带来里昂的葡萄酒,芳汀姑姑给新娘子缝制了白纱裙,文森和莎宾娜的双胞胎将在婚礼上打扮成小天使。

婚礼前夜,让娜来了又走了。她留下少女的气息,似有若无又亘古恒久,一如离去时闪现在窗边的笑容。
让娜送的蓝紫色风信子早已经枯萎,尘埃也不留下半朵。
只是画家依然年轻,二十二岁的蓝眼睛、白皮肤和金头发。生命里的忧愁种种,侵蚀了他的身体,为此魔鬼向天使允诺,永不带走初生的灵魂。
亲吻的甜蜜整夜不曾散去,好像花儿开在唇边。
“可是,到了明天,鲜花就要凋谢啦。”画家从樱桃树前站起身,去取那把最熟悉的小刻刀。
在月光里,背靠着《春天来了》,年轻的画家把刻刀磨得锋利又明亮。
他要把风信子留在含苞待放的姿态。

结果,婚礼变成了葬礼。
对于这些事情,人们总是无法理解。
让娜静静抚摸心上人颈脖上的伤痕。
在那里,风信子小小的花瓣沿着血管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