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访开平碉楼
经理问我愿不愿意陪客户出去转转,其实我不愿意陪客户,但是我却愿意出去转转。像我这样的人最不愿意一天到晚坐在办公室里即使不愿意干活儿也要假装成很卖力的样子,能利用正常工作时间陪客户,这事儿算是不错的了。我应了经理,又在表情上表示了一番谢意,经理看出我有感激的意思,也很自得。几个客户也没什么具体的游乐目标,就说想泡泡温泉,再看看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开平碉楼,还说恩平的温泉不错。
车沿着高速公路向西开,预计到达中山市吃中餐。
白天朝广州的方向出行,我总是恨不得戴上一幅黑眼罩。车子一出深圳市区,大量低矮密集的厂房便立刻铺满了高速路两侧,无止无尽。大城镇连绵着小城镇,即使到了两、三百公里以外的中山市,也不曾绝断。整个珠三角如今被民居和厂房编织成一个巨大的城市网,我不晓得会不会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个。乱七八糟的土灰色建筑覆盖着大地,这里是闻名的世界工厂。环境污染得过分厉害,每条从城镇里出来的河流都可以打捞上来充作墨水写毛笔字。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内部竞争也让外资捡了大便宜,每个城市都抢着以更廉价的租金把土地租给外国的资本家用,过度发展让珠三角再也找不到一大块绿油油的土地。岭南水乡风光的诗意一去不复返,只要往窗外看,就喘不过气来。人类改造地球的能力真强大,可以把好端端的山水弄得如此丑陋不堪。
中山小城真的很漂亮,街道整齐干净,城内鲜花盛开,住宅规划有序,但如果从整体来看,和深圳是同样的毛病,就仿佛一个落魄的妓女,脸蛋儿擦得白白的,可是衣衫褴褛,前面露着乳房,后面光着屁股。美丽的中山小城也被成片的厂房包围着,当然,要是不出城外,也会有生活在天堂的虚假感觉。在中山用过餐,时间尚早,我提议去翠亨村,他们兴趣儿虽然不大,但因为是跟着我出来的,怎么着也得尊重我的意见。
孙文出生在那里,我路过那里几次,都没得闲去看看。去那里看,我只是好奇中山先生的家境,我想看看到底什么样的家庭能出如此伟大的人物。大门口有一幅巨大的石刻字迹——天下为公,看这几个字,人还是有种虚幻的感觉,从古代到现在多少人都吵吵过这个理论了,但看起来,天下不但没有丝毫为公的迹象,反而是私有化成了大趋势。共产党的天下原来说是公有的,现在卖的卖,贪污的贪污,更有私欲的人恨不得把国家安上两个轮子都推到自己家里,亏了老天爷有办法不让人长生不老。走了一段两侧长有高高柏树的窄窄小路,就到了孙中山的家,那栋二层小楼现在修缮得不错,外墙刷成故宫的那种紫红色。这栋楼其实是孙中山挣了钱之后建的,早先他家和其他民宅一样,也是破旧的。从房子本身实在看不出那里为什么能出个后来可以影响历史运行轨迹的孙中山。紧邻着中山先生家的整个村子,如今都辟为民俗展览项目,七拐八拐,后来就到了中山纪念馆,里面有很多图片展示了从中山先生从出生到逝世的整个过程,匆匆走了一圈,无暇多顾。看起来中山先生的早年生活也没什么稀奇的,但我还是感觉得出,英雄之所以是英雄,自然有其不同凡俗的所在,我看中山先生好,润之先生好,还是看过的小平先生也好,有别于他人的,在于他们具备了一种超人意志。这种超人意志在早年生活中具体化为愤怒青年情结,要是胸口里不是经常流淌着一种愤怒青年的血液,中山先生像我们一样,做大夫当个白领,日子也不会错到哪里去,但是他没有,他把自己的命运和民族国家的命运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像基督佛陀那样,有着超级的使命意识,就是这种意识,使翠亨村出了一位孙中山,我们没这种意识,就只好天天坐在办公室里为了讨口饭吃还要挨老板骂。要承认英雄的存在,但英雄毕竟是少数的,开车离开的时候,有人对着窗外看翠亨村的风水说,村后面的那道低山看起来都像龙脉,我看着也挺像。又想起我家窗外的那座山,怎么看都像骆驼,真是给人家驼东西的命啊。
弄到很晚才到了恩平市乡下的一处温泉疗养地。广东地处断裂带,多温泉,但就我们去的那处锦江温泉来说,其实地热已经没有多少了,据说那些矿水都是用水泵从地低下抽出来的,也算是竭泽而渔的行为,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抽干了。不过现在的人都没良心,从不为子孙后代着想,能用就先用。脱了衣服,外面的空气还很凉。大家约好了时间集合,就自己玩自己的,我更不想陪他们,我不愿意去大池子很多人泡,一个人跑到一处僻静的小池子里,跳进热水,好不舒服。小池子周围树木扶疏,庞大的凤凰木把池子都遮住了,暂时那个池子就我一个人所有。躺下来,感觉到浑身舒缓了许多。水里冒着热气,呆了一会儿就有很孤单的感觉,那我也不想出去找他们,我跟三十岁之前的自己比,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更年轻的时候我可喜欢热闹了,从来没有晚上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总是喜欢扎堆儿。矿水很好,就是四处黑暗中播放的音乐太低俗,音像公司把一些中文老歌换成了英语唱,怎么听怎么恶心,我就把自己的头浸入水里,慢慢地在漂上来,就像尸体那样,玩了好久。其间有几拨女士走过来,看见我躺在池子里,就说笑着走开了,说实话,那一刻我听希望有一位女士能大大方方地进来跟我聊聊天,当然我不会图谋不轨,可是中国女人都喜欢假正经,披着浴巾,看见我在池子里好像害羞似地一扭腰就都走了,后来我估计也可能我体形不太美的缘故,我要是像杂志上的那些健美先生一样,肯定有女人跳进池子里跟我一起泡。
过了好长时间,我听见客户们的声音走过来,走到池子跟前,我跟他们打招呼,其中一个笑着说,小青你一脱完衣服就没影儿了,我们四处都找不到你,还以为你钻到哪个按摩房里去找小姐了。我就笑笑说,找小姐也不行,最近身体虚,没粮了。后来一行人又去按摩,并排像白条猪一样躺在玉石板炕上,那炕底下都是热矿泉,石板也就很舒服,一个很丑的中年妇女给我按背,本来我想换个人了,后来想想算了,反正我是趴在石板上,也不看她的脸。那女人按摩技术还好,我都差点儿给按睡过去。夜里泡温泉的人还不算少,有固定节目表演,我们坐在池子里,一些少男少女跑到池子前面的舞台上表演,火辣辣的。有一个节目最好,那是南美的舞曲,几对穿着夏威夷式草裙的男孩女孩跑出来,扭屁股跳舞,有两对说是云南佤族的,皮肤特别黑,把草裙跳得四散开,不时地露出里面的三角裤,舞曲也越来越疯狂,泡在夜空下的热水里,突然真有性冲动的感觉。人年轻就是好,一旦老了,有什么都没用。
一晚上睡得不错,酒店里的床也软乎,人陷进去就入了温柔梦乡。
早晨开车去开平看碉楼,入了开平界,哪个村里都有碉楼,碉楼比较适合远观,近了看却破破烂烂。自从碉楼给评选为世界遗产以后,开平的游客多了起来,政府开始加大基础设施的建设,到处都是修路的工地。世界遗产是金字招牌,2005年那些破房子还没有几个人去看,去看了也没人收费,2007年就不同了,有点儿名声的景点都收费,我们去自力村,门票就要50块。我常常觉得,旅游是件最个人的事情,如果不和志同道合的人或者是自己最喜欢的人在一起,就最好不要去旅游,因为大家的快乐彼此不能分享。就比如我们这群人,在酒店里吃饭,一会儿嫌菜没味道,一会儿嫌服务水平不够,总之是以各种各样傲慢的姿态来表明自己地位的高级,这样人我平日里见得多,虽说见怪不怪,但还真是玩不到一起去,我讨厌各种虚荣和虚伪的人,但是因为工作应酬,有时候没办法。装派头,越是脑袋里白得像一张纸的人,派头装得越厉害。自力村我看过,再看一遍也值得,但想到要和别人一起去,就感到没意思,如果我一个人,既然来了,定是要去看看的,于是我一个人坐在车里,看书。他们走的时候还说,去看看吧,就当锻炼了。我说我不想锻炼。开平的每栋碉楼后面,都有不少故事。现在人去楼空,真得很沧桑,忧郁的人不适合去开平,容易死在那些楼里。
我还是把午餐安排在江门市,我计划去看白沙祠。有人问我谁是陈白沙,我说是老早以前的一个思想家,问我的人是法学博士,可见我跟他们玩不到一起去。不过车子进了江门市,他们先去吃饭,还是博士跟我一起去看陈白沙,其他人都不愿意来,说一个哲学家有什么看头儿,还不如坐在饭店里休息一会儿。白沙祠不太大,门票才十块钱,平时也没人去,冷冷清清的,后来就看见另外一男一女两个游客,倒是安静无比。思想史上谈起陆王心学,很多人都知道,其实陈献章是陆九渊和王阳明之间的桥梁,没有这座桥,后来王阳明的心学也玩不了那么厉害。陈白沙这个人点儿背,一生考了三次会试都不中,但是才学又厉害,后来皇帝就赠了翰林检讨这么个官儿,不过陈白沙也没当官儿,回家教书育人,到他那里求学的人不少,有一百多位,著名的譬如后来的湛若水。陈白沙强调主观意识的作用,吸收禅学精神,主张虚静的治学方法,继续发挥“吾心即宇宙”的理念,看重怀疑,得出了“学无难易,贵在自得”的结论。这一点很关键,突出强调了自我的作用,而且达到了万种学问皆为我所用而非被学问役使的境界,陈白沙曾十年呆在屋子里不出门,潜心学习研究反思,后来觉得学问这东西得靠自悟,人云亦云没啥意思,自己怎么想才最为机要。陈白沙诗写得好,书法也独具一格,还会弹琴,喜爱游山玩水,崇尚自然,“人生如朝露,死亦同蝉蜕”这样的一句诗就足以表明他的人生态度了。
白沙祠里鸟也多,在林子里飞来飞去的,叽叽喳喳地叫。陈白沙的母亲24岁时即守寡,一直到终老,陈白沙非常敬重她,祠里有“貞節”大牌坊。院子里有两个老头儿在下象棋,我从他们身边过,连看不都看一眼,人活到这份儿上也就算一种境界吧。
西行两天,我和客户都各有所得,他们看了想看的,我也看了自己想看的。在白沙祠买了三本书,《明代大儒陈白沙》、《明代心学宗师——陈献章》和《陈少白年谱》,其实后一本是因为太急着赶路,看错了,还以为是陈白沙年谱,后来给人家笑了一通。陈少白最早跟孙中山一起闹,列为“四大寇”之一。买书回家,得闲了,就翻一眼。按照陈白沙的观点,人的主体意识要是不参与到客体当中去,就没什么意思,现在我越来越感觉,旅游就是这样,如果不博学多识,像傻子一样四处走马观花,最后的结果就是看和没看一个样。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沮丧的结论,以后还想出去旅游了么?
2008/1/5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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