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远·
人活在世上,幸或不幸,确有许多令人痴迷上瘾的东西。有的人迷恋吃,有人好赌,有人吸烟吸上了瘾,想戒也戒不掉。还有人好那么几口,沉湎其中,不能自拔。不消说,还有各式各样的“业余爱好”和“雅兴”。我呢,确也有一样令我痴迷的东西,那就是京戏。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京戏的呢?具体时间是记不太清了。不过,能够肯定的是受了我父母的影响。我父母都是名副其实的戏迷,尤其是我的父亲,自打我记事起,我就能把他跟京戏联系在一起。他是湖南人,爱吃辣,喜欢在菜里放豆豉,还爱听京戏。自小戏瘾就大,是一个名符其实的戏迷,在东北师范大学读书时就是业余演出队的司鼓。我母亲祖籍苏州,爱好评弹,对京戏也青睐有加。我们家里那收音机,电视机,放唱机成天不是锣鼓喧天,就是生旦净末丑,青衣老生老旦花脸小生轮番上场。旦角流派当然属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老生有马连良,谭富英,杨宝森,奚啸伯,余叔岩,言菊朋,麒麟童,花脸有裘盛戎和他的学生方荣翔,小生数叶盛兰,叶少兰父子为翘楚。南梆子二黄转西皮,慢板原板转流水,紧拉慢唱没有停歇的时候。每当家里有了什么高兴的事,我爸还会在屋子当中,踩着自己现编的锣鼓点子:哐才哐才哐才哐---才!然后唱上一段,惹得我妈直说:你看你看又来了,感染得一家子人都高兴极了。
受了家庭的影响,大概是从初中开始吧,我小小年纪也喜欢上了京戏。哪位演员,唱的哪派哪出戏,我听上两句,大多能说出一个子丑寅卯来。并且成天也跟着哼哼唧唧的,慢慢的就上了瘾。加上我父亲将许多京戏里面的故事讲给我听,更让我兴趣倍增。我十六岁上大学,新学期开始,系里开迎新会,要求人人表演一个节目,我自告奋勇,唱了一段“赵氏孤儿-搜孤救孤”中魏绛的唱段:
我魏绛,闻此言,如梦方醒,
却原来,这内中还有隐情。
公孙兄,为救孤,丧了性命,
老程婴,为救孤你丧了亲生,
似这样大义人,理当尊敬,
反落得举国上下留骂名。
到如今我却用皮鞭拷打,实实的老迈昏庸,
我不知真情哪------
望先生休怪我一时懵懂,
你好比苍松翠柏,万古常青!
好一个义字,好一个美字了得!“搜孤救孤”是老生花脸的重头戏,又以这一段尤其脍炙人口。我可没有唱花脸的天分,嗓子也不行,以一个女孩子的本音,唱这么一段花脸唱段,也许荒唐。可是我太喜欢它的故事,和那美妙无比的旋律歌词。裘派花脸,兼高亢圆润于一体,纯美深厚,抑扬顿挫,韵味无穷,把传统京剧的美,表现得淋漓尽致。我献完丑,我的同学都嘻嘻哈哈,只觉得有趣,说我年纪轻轻,怎么会喜欢这么老气横秋的东西。我大惊,才发现自己觉得这么美的东西,原来并不为很多人喜欢,特别是年轻人。只有上了年纪的系主任马老师,走过来笑嘻嘻得说,都说是京昆不挡,你这可是旦净不分。好!有点味道,一定要再接再厉,继续努力!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两位研究能乐的日本教授夫妇来苏州考察研究中国的昆曲,苏大外办知道我对京剧有兴趣,京昆又算得上是近亲,便让我陪同当他们的翻译。托他们的福,我跟着有幸一起观摩了苏州昆剧团演出的“游园惊梦”,这是后话。
我爱京戏,听戏,看戏,自己哼哼唧唧,乐在其中,非语言能够形容。我父亲攻文学,好学勤记,对喜好的京戏也是孜孜以学不倦。他有好几个大本子,记录着许多戏曲唱段的唱词。我从小学起就翻看朗读那些押韵对仗,华丽凝炼,含有许多典故的唱词,觉得美妙无比,就跟念唐诗宋词一样,比那还过瘾。那一段一段由那些汉学功底深厚的剧作家酝酿而成的京戏唱词,可以说是几千年中国文化的传统的精髓。
在此要说明的是,我只是一个戏迷,并不是专家,对京剧也没有什么研究,所知甚少。在这里班门弄斧,谈谈自己的一知半解和感受,请各位读者指正。
总的说来,我喜欢唱工戏甚于武打戏,旦角戏(青衣,花旦,老旦),老生,小生,花脸,统统喜欢。青衣我最爱梅派和程派,梅派的雍容大度,唱腔清脆悦耳,余音缭绕,自不待言。而那凝重幽远,婉转悠扬,荡气回肠的程派唱腔,更是如那天籁之音,人间能有几回闻?我喜欢的梅派代表戏有“霸王别姬”,“贵妃醉酒”,“生死恨”,“穆桂英挂帅”,“天女散花”和“嫦娥”。最喜欢的程派戏当属“锁麟囊”,“三娘教子”,“春闺梦”和“白蛇传”。还喜欢张君秋张派的清亮沉厚,韵味十足。“状元媒”,“望江亭”,实在好听!我喜欢的老生戏可太多了,喜欢马派(“甘露寺”,“空城计”和“借东风”)的潇洒自如,从容不迫;谭派(“定军山”,“战太平”)的高亢激越,如滚滚江水一泻千里;杨派(“文昭关”,“赵氏孤儿”,“碰碑”)的古朴淡定,苍劲舒展;麒麟童(“萧何月下追韩信”,“四进士”)的苍凉高亢。也钟情于小生叶盛兰,叶少兰父子的“罗成叫关”,“白门楼”和“群英会”——他们的表演潇洒倜傥,演唱犹如金帛裂石,响遏行云,激情四溢,令人叹为观止。同样还有裘盛戎的花脸代表作“铡美案”,“姚期”,”窦尔敦”;李多奎的老旦戏“钓金龟”和“御皇后”。
京剧讲的是唱念做打,一样儿不能缺。念白也好听,纯正的京字京韵,沁人心脾,美不胜收。说起做,京剧的台步,身段,和水袖都堪称一绝。京剧的舞台表演,与中国传统文化一脉相承,简约雅致,重意境。那一出出戏,就宛如那一幅幅中国的传统写意画。“打鱼杀家”把肖恩父女打鱼江上,谋生的艰辛和父女情深的故事描绘的生动无比。舞台上并无船只,更无江波,没有任何道具,可是演员的表演惟妙惟肖。通过他们的表演,观众就能身临其境,把这父女二人,一个把舵,一个摇橹,散网打鱼的情景看个清楚明白,一目了然。待等他俩上岸歇息,父亲肖恩先跳下船将绳索栓在柳荫树上,小船失去平衡,摇晃起来,此时尚在船尾的女儿肖桂英便站直身体,微微晃动,以平衡于船的摇晃,-艺术表现生活的真实,真有说不出的美。
“李逵探母”讲的是黑旋风李逵从山上下来探母的一折戏。虽然是”少不读水浒”——盖因此书描写宣扬那杀人如麻的场面,实在血腥残忍。在此撇开如何评价那动辄杀人成性的李逵不谈。这出从水浒故事改编而成的京戏,将李逵母子的母子情描绘得感人至深,催人泪下。那黑脸的莽汉在久不见的为他哭瞎了眼的老母亲面前珠泪点点,痛哭失声的场面,动人心魄。母子的对唱深沉缠绵,跌宕不已。真是“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怜母)如何不丈夫”!
八十年代末,我大学毕业回到无锡父母身边。我爱京戏,却生长在江南,没有多少机会观看真人真戏的演出。我读章诒和的”伶人往事”,羡慕她有机会观看那么多名家的演出,一不留神儿,在北海溜达时就能撞上马连良!所幸当时的中国,还不像当今盛世,人人知管向前(钱)看,除此不闻其它事,文学艺术居然还有些市场。当时的无锡大戏院还时不时地请一些艺术团体来演出。北京京剧团就曾在那段时期在无锡大戏院上演过全本“四郎探母”和“玉堂春”。我与父母同去观看,进得戏院内,见观众大多是两鬓染霜,上了点儿年纪的人。我参和其中,自己也觉得挺有意思的。
现在我生活在美国,亦无法停止对京戏的热爱。所幸当今科技发达,我依然可以借助电视,DVD等过戏瘾。当初我怀孕的时候,车里放满了各种京戏的DVD,听得最多的是锁麟囊,三娘教子,状元媒和四郎探母。我儿子在娘胎里听惯了,出生后又接着听,见怪不怪。不指望他也成戏迷,至少他一点儿不反感。他今年九岁,中文学得实在没办法恭维,可学校里让做关于民族文化的作业,他动辄就是”Beijing Opera”!有时在我哼哼唧唧的时候,他会凑过来,大叫一声:驸……马……!我说你嗓子不错,比妈强,长大以后当京剧演员怎么样?不料他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地说:No!
今年夏天,苏州京剧团的胡芝风女士来双城做访问演出,演出了她的代表剧目“李慧娘”和“拾玉镯”,让人大饱眼福。我在苏州多年,未有机会观看胡老师的演出,却能在地球的另一端一睹其风采。仿钱钟书先生的话,那就是苏州大而天下小。
如今我回乡探亲,昔日的无锡大戏院早已如黄鹤一去不复返,无处觅其踪迹。走到无锡西门,昔日的戏院和对面外文书店的所在地早已是商厦林立,高楼高耸入云,全是什么商业办事处,酒楼,银楼,还有那麦当劳,星巴克,马路对面对竟然有两家必胜客(Pizza Hut)相对而立!好一派盛世风光!带路的好朋友指点道:要戏院有什用?如今谁还看那玩意儿?!
在现在这样一个摩登时代,人们在享受着前所未有的物质文明同时,又很容易感到精神的失落。中国人,美国人,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在寻找他们的文化归属和灵魂的依托。我们无可奈何地认识到我们确实失去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是什么呢?总的来说,我以为就是历史文化的失落吧。而有着一百多年历史,斑斓多姿,博大精深的传统京剧艺术,就在我们面前展现了一幅幅承载着中华民族历史和文化的美丽的艺术画卷。观看一出出精彩绝伦的京戏,感到就好像我们的祖先来到我们的身边,与我们唯唯叙谈。他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居然与我们如此相通。
京戏,表现人间情爱,世态炎凉,表现战争,也表现中国古代人们的道德信仰和宗教哲学。她把人类共同的情感和体验展现在我们的面前,把我们和我们的过去,和我们的根连在了一起。
美哉,京戏!
□ 读者投稿
- Re: 潘远:我与京戏之渊源posted on 01/28/2008
好文章。女子作文有男儿豪气,不错。
念白也好听,纯正的京字京韵,沁人心脾,美不胜收。
其实,京剧念白除丑角用京字京韵外,其余生旦净末都应该说是汉字楚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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