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年春节之一:邮点儿钱

给我姥姥和姥爷邮点儿钱的建议是我在餐桌上提出来的,老两口子都七十多岁快八十的人了,我想着爸妈都在我家,过年了应该表示表示孝敬。这几年我逐渐地发现我妈对我姥爷姥姥的感情越来越淡,传了很长时间的那个说法似乎可以得到证实:我妈不是姥爷和姥姥亲生的。因为不是亲生的,据我爸说,我妈早些年在姥爷姥姥家受了不少苦,后来就早早地结婚了,不过这些事情我妈缄口不言,她从不提及,我觉得那或是她人生中的一个伤口。我一提给姥爷姥姥寄钱,我妈首先表示支持。我想我妈不管受了什么样的苦,毕竟还是姥爷和姥姥给带大的,给了一条命。
邮寄的数目最后定在四百,我妈拿二百,我拿二百。我爸开始觉得四百块钱太少了,但是我坚定地认为,四百块不少,主要是我害怕人的心理预期,如果你这次给一千,下次如果少于一千,就麻烦了,受方收了礼反而还会认为你没尽到礼。

姥爷和姥姥都住在齐齐哈尔,很遥远的地方。
第一次给姥爷家打电话,老太太接的,“你谁呀?是二平子啊?”
我这面大声地回答,“姥,是我。你们身体都挺好的吧?”
老太太那边说,“还行。我跟你姥爷都挺好的。你孩子也挺好的吧?”
“挺好的。一天到晚可欢实了。”
“你妈和你爸也挺好的吧?”
“挺好的。我爸天天啥也不干,吃的挺胖。老太太,过年了,给你们邮点儿钱,咋往你们那里邮啊?”
“邮啥钱啊。别邮了。”
“过年了,邮点儿,就是我们的心意。有没有地址啊?”
“哎呀,那我还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往哪里邮啊。别邮了。我放下电话,你跟你姥爷再说两句。”
老太太把电话放在桌子上,我就听见我姥爷在屋子里说,“是不是要账号?等着,我得去找我那小本。”姥姥又批评我姥爷,“快去接电话吧,找啥本找本,人家说给你邮钱你就要啊?”
我姥爷过来接了电话,还是问我姥姥刚才问过的那几个FAQ,我都照答了,老头儿手里没有他那小本,最后说,“别邮了,邮啥邮。”末了老头儿还哽咽了,我姥爷这人刀子嘴豆腐心,很长时间没听到我电话感动了。我姥爷这人有个特点,最爱钱,千方百计地从他的女儿们身上挤钱,老两口子生活简朴得吝啬,把钱都攒了,最后给儿子挥霍,儿子怎么花钱都不心疼。

既然都已经决定了给姥爷姥姥寄钱,第二天我再打电话。
姥姥接的,“二平子啊?”
“啊,是我。找没找到账号啊?我给你们有四百块钱,也不多。”
“我说你就别邮了。账号我也不知道。你姥爷这会儿没在家,我啥都不知道。”
我想那就算了吧,等晚上再打过去。

那天晚上我有公务活动,而且接下来的一天也一直忙,忘了给姥爷家打电话。没想到晚上我不在家的时候,姥爷那边电话打过来了,我妈接的。打电话的是我四姨,受我姥爷委托,让我妈把账号记下来。等记完了账号,我四姨又跟我妈说,她女儿春节后马上就要结婚了,还问我妈能不能回去。
我就一天没把电话打过去,老头儿还差人专门给报账号来了,我想这人越老是越爱钱,人都老那样了,还惦记着钱干嘛呀?我觉着我姥爷那老头儿挺可怜的,一辈子就认钱,当年我在他家住了一年补习考大学,后来提起话头儿就把我在他家吃的大米折算成多少多少人民币,要从这点上来说,我可是瞧不起那老头儿。我看人老了,有些怪癖越来越厉害。有一天晚上家里吃饭,和我爸谈到老人的问题,我无意识地说一个人活到六十多岁正好,其实我那话不是讲给我爸听的,是我自己就那么想,我爸有点儿不高兴了,我又赶紧陪不是。我说我挺羡慕海明威的,我爸也不知道海明威是谁,我有衰老恐惧症,我从心底里受不了老年的荒凉和孤独。一想到我姥爷那老头儿,对老年更加绝望了。还有半步就进天堂了,却对世俗仍旧如此迷恋。
四姨说她女儿结婚的事儿就更有隐语,无非是让我们寄点儿婚礼钱。四姨和我妈一再强调她女儿结婚的事儿,就是让我们不要忘了这茬儿。四姨肯定会梦想着我给她寄过去千、八百块钱,可是我已经当着全家人的面决定一分钱都不给。我那个表妹太不争气了,胖得肥猪一样,又今天跟这个睡明天跟那个睡,这样的孩子我要搭理她,她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四姨一定认为我会给她们寄钱,如今在她们的眼里,我在深圳肯定都爆发成大富翁了,拿出点儿钱易如反掌,其不知我表面光鲜,我要是一个月不还按揭款,银行都得派警察来抓我。

给我姥爷的钱邮过去了。这个春节就不再有人情上的愧疚,可以安安稳稳地吃年饭了。
我总觉得小时候和现在不一样,大不一样。或许是我的亲戚们都没变,我自己变了;也或许是我自己没变,我的亲戚们变了;又或许是亲戚们和我都变了,大家都变得相互快认不出来了。

20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