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母的朋友同事们我都叫做伯伯伯母叔叔阿姨,唯独有一对年纪较大的老姐妹,比母亲长一辈,因此母亲让我叫她们婆婆。她们出身官宦世家,曾一起留学牛津,回国后都当了教授。我开始知道她们的时候,姐姐住在城里,妹妹住在乡下,为了便于区分,对我来说她们一个是城里的婆婆,一个是乡下的婆婆。
乡下的婆婆住在一栋小洋楼里,家里有钢琴,屋外有草地,地下室里还有锅炉,可以在家洗热水澡,那可是当年少有的奢侈。可城里的婆婆身体不好,很早就退休了,以后更瘫痪卧床,一直住在城里一个小胡同里。小时候见乡下婆婆的机会更多,但从母亲那里渐渐得知城里婆婆的身世,知道她命运多舛,让人唏嘘。
进城去玩的时候母亲常让我给城里婆婆带些东西。她独自一人卧病在床,家里只有一个比她还老的保姆照顾,自然愿意抓住我说话。我对她们这代人的经历很有兴趣,也就饶有兴味地听她讲古,从她讲述的零星情节中渐渐拼凑出一个早年留洋的故事。当年她的妹妹通过考试得到庚款留英的机会,因为奖学金丰厚,足够供两个人读书,结果姐妹同行,一起留学牛津。当时在牛津不多的几个中国留学生中还有钱中书和杨绛。有一次城里婆婆聊的兴起,翻出一个看似线装书的本子来让我看。打开来才发现其实这是用传统方法装订起来的英文打字稿,纸张已经发黄了。她告诉我,这是她在牛津时写的几个剧本,当时曾在学校的刊物上发表,颇受好评。我把这几个剧本借回来仔细读了,发现都是以古代中国为背景的爱情故事,才子佳人爱的如醉如痴,虽然难逃生离死别,却做人变鬼仍不离不弃。用英文写的剧本,却讲述着缠绵的东方故事,虽然少有莎士比亚的恢弘气度,却多了汤显祖的凄婉动人。
谁能想到,这个心中充满对爱情的憧憬的女人的现实生活中却充满不幸。当然城里婆婆不会向我提起她的这些遭遇,那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城里婆婆结过婚,并有一儿一女。她的丈夫有神经病,对她很残暴,她只好离婚。更可悲的是,因为遗传,后来她的儿子也得了神经病,住在疯人院里多年,并提出与母亲断绝关系。但就是这个断绝了母子关系的母亲多年来一直不断给疯人院寄钱,用来支付儿子在那里的费用。后来她的儿子病死在疯人院里,因为怕她太伤心,人们一直瞒着她。照顾城里婆婆多年的老保姆竟然也有一个疯女儿,她无处可去,就和这两个可怜的老太太同住了多年。
好像离婚和断绝母子关系还不够,城里婆婆的生活里竟还有更多的残酷。文革开始后不久,她收到妹妹的一封来信,说要到远方长期出差,今后没法管她了,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己。并说不必回信,写了也寄不到她那里的。谁想这竟是她妹妹给她的绝笔。乡下婆婆因不堪忍受对她的批判侮辱自杀了。
还记得出国前最后一次去看望城里的婆婆。同往常一样,她躺在床上,只有那个跟随她多年的老保姆照看她。她看起来又老又弱,脑筋却似乎还很清晰。只是在我临要离开时,她忽然象自言自语似的说出让我难以置信的四个字,“我想结婚。”
她曾经憧憬爱情,她曾经倍受创伤,她早已瘫痪在床,她已经来日无多。但是她说,我想结婚。人们常说,哀莫大于心死。心不死就不是大哀吗?
离开那个显得窄小破旧的四合院的时候,我看到那里的残垣断壁,想着仍然住在这里的两个孤寡老妇人,心里有些悲凉,她们快被这堆砖瓦黄土埋没了。
(请勿转贴)
- Re: 童年记事之 n ―― 城里的婆婆posted on 02/11/2008
看的心酸~sigh... - Re: 童年记事之 n ―― 城里的婆婆posted on 02/11/2008
应该也是有来头儿的人。 - Re: 童年记事之 n ―― 城里的婆婆posted on 02/11/2008
不幸的年代!
好文! Guanzhong是个早熟, 心细的孩子! - Re: 童年记事之 n ―― 城里的婆婆posted on 02/11/2008
绿 tea, 不好意思,又让你心酸一把。:-)
Lucy 有所不知, 我可不早熟,据说现在还不成熟呢!:-)
qinggang, 我还有“有来头的人”的故事呢!
- Re: 童年记事之 n ―― 城里的婆婆posted on 02/11/2008
我爱的那个人在牛津,我对一切和牛津有关的人和事都充满异样的感情。城里婆婆和乡下婆婆的遭遇令人扼腕,也令人心痛----她们饱读诗书,却如此命运多舛.
不知为什么,写乡下婆婆向姐姐告别“要到远方出差”的那段让我联想起傅雷夫妇,不知她临行时是否也如他们那般带着尊严和平静离去,愿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再有苦难;城里婆婆现在还在吗?
谢谢guanzhong的文字! - Re: 童年记事之 n ―― 城里的婆婆posted on 02/11/2008
爱看这样的故事,伤感ing. guangzhong 接着写哈。 - Re: 童年记事之 n ―― 城里的婆婆posted on 02/11/2008
同感,心酸!
guangzhong的文章写得好! - Re: 童年记事之 n ―― 城里的婆婆posted on 02/11/2008
爱在牛津,鹿希,xiaoman,谢谢!
爱在牛津,城里婆婆早就不在了,但她还是有幸比妹妹多活了不少年。我没有提到她妹妹的丈夫,也是出身世家名门,留学归国, 任过高官,后来当了右派,死于文革。
- posted on 02/12/2008
欷嘘不已。guanzhong的这些老故事也勾起了我的心事,我的故事欲。
听我妈讲,她奶奶嫁到张家的时候,光嫁妆就有半里长,她是个能干又泼辣的大少奶奶,把张家的生意打点得井井有条,并且生了七个儿女,头三个是女儿,后四个是儿子。三个女儿很漂亮,都受了教育,就象旧小说描述的那样,她们在院子里玩闹,一定有年轻后生爬在墙头上偷偷的瞧。没有儿子的女人终究是不硬气的,在妈妈的奶奶求了又求之后,老天接着给了她四个儿子。这一大家子人,有办学的,有去政府工作的,有上黄浦军校的,大部分加入了国民党,也有加入共产党的。殊途同归,他们中有病死的,有整死的,有枪毙的,有失踪的。除了我妈,没有留下一个后人。
- Re: 童年记事之 n ―― 城里的婆婆posted on 02/12/2008
老关的大作是必读的,粉丝吗! - Re: 童年记事之 n ―― 城里的婆婆posted on 02/12/2008
这个故事很苏童。 - Re: 童年记事之 n ―― 城里的婆婆posted on 02/12/2008
写的好,就是太伤情。guanzhong看着挺豪爽的,也能这么细腻哈。 - Re: 童年记事之 n ―― 城里的婆婆posted on 02/12/2008
你是说“煽情”?:-)
浮生 wrote:
写的好,就是太伤情。guanzhong看着挺豪爽的,也能这么细腻哈。 - posted on 02/12/2008
szm wrote:
欷嘘不已。guanzhong的这些老故事也勾起了我的心事,我的故事欲。
听我妈讲,她奶奶嫁到张家的时候,光嫁妆就有半里长,她是个能干又泼辣的大少奶奶,把张家的生意打点得井井有条,并且生了七个儿女,头三个是女儿,后四个是儿子。三个女儿很漂亮,都受了教育,就象旧小说描述的那样,她们在院子里玩闹,一定有年轻后生爬在墙头上偷偷的瞧。没有儿子的女人终究是不硬气的,在妈妈的奶奶求了又求之后,老天接着给了她四个儿子。这一大家子人,有办学的,有去政府工作的,有上黄浦军校的,大部分加入了国民党,也有加入共产党的。殊途同归,他们中有病死的,有整死的,有枪毙的,有失踪的。除了我妈,没有留下一个后人。
szm 的故事我也喜欢看。
世界上的人太多了,一个人一个故事,故事太多了。昨天看到一个弃婴的故事,也伤心了好半天。
还是喜欢看小说,因为小说里的故事都是编的。
还有,关中你的故事我喜欢啊。 - Re: 童年记事之 n ―― 城里的婆婆posted on 02/12/2008
guanzhong wrote:
你是说“煽情”?:-)
不是不是,你写的挺朴实的,虽然我知道你很会“煽”:)就是读了怪难过的。 - Re: 童年记事之 n ―― 城里的婆婆posted on 02/12/2008
伤情为实,煽情为虚,鉴定完毕:)) - Re: 童年记事之 n ―― 城里的婆婆posted on 02/13/2008
人们常说,哀莫大于心死。心不死就不是大哀吗?
A quotable quote. - Re: 童年记事之 n ―― 城里的婆婆posted on 02/13/2008
这个城里婆婆的身世很让人为她惋惜。她是那么一个可爱的人。一个人来日不多的时候,有一份向往还活着:我想结婚。
她多可爱啊!
(可是她为什么当初会嫁给一个有精神毛病的人呢?这故事是不是也在提醒年轻女孩,人不要太浪漫,还是要看到现实才好?) - posted on 02/13/2008
回老八和琦儿,其实我写这个故事的初衷就是为了这四个字。多年来这四个字一直在脑子里念念不忘。就是这种对浪漫爱情的执著无悔永远让我震撼。
另一方面,如果女儿到了谈恋爱的年龄,做父母的大概都会很俗气地提醒她,要现实不要太浪漫,打听一下他家有没有精神病史,不拉不拉不拉。。。
当然,如果是自己在谈恋爱,考虑的就完全不同了。
咖啡客们,我是爱你们的,你们可要警惕啊!:-)
琦儿 wrote:
这个城里婆婆的身世很让人为她惋惜。她是那么一个可爱的人。一个人来日不多的时候,有一份向往还活着:我想结婚。
她多可爱啊!
(可是她为什么当初会嫁给一个有精神毛病的人呢?这故事是不是也在提醒年轻女孩,人不要太浪漫,还是要看到现实才好?) - posted on 02/13/2008
guanzhong 那时你几岁?
法国最著名的服装大师香奈儿临死之前说,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结婚,那怕是嫁个肥胖秃斜的老头子,也还是结婚的好。
我觉得人老了的时候,才最需要互相扶持那。年轻时喜欢浪漫,其实, 能陪你一生的人,才是最可贵的。
:-)
guanzhong wrote:
回老八和琦儿,其实我写这个故事的初衷就是为了这四个字。多年来这四个字一直在脑子里念念不忘。就是这种对浪漫爱情的执著无悔永远让我震撼。
另一方面,如果女儿到了谈恋爱的年龄,做父母的大概都会很俗气地提醒她,要现实不要太浪漫,打听一下他家有没有精神病史,不拉不拉不拉。。。
当然,如果是自己在谈恋爱,考虑的就完全不同了。
咖啡客们,我是爱你们的,你们可要警惕啊!:-)
琦儿 wrote:
这个城里婆婆的身世很让人为她惋惜。她是那么一个可爱的人。一个人来日不多的时候,有一份向往还活着:我想结婚。
她多可爱啊!
(可是她为什么当初会嫁给一个有精神毛病的人呢?这故事是不是也在提醒年轻女孩,人不要太浪漫,还是要看到现实才好?) - Re: 童年记事之 n ―― 城里的婆婆posted on 02/13/2008
July wrote:
guanzhong 那时你几岁?
法国最著名的服装大师香奈儿临死之前说,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结婚,那怕是嫁个肥胖秃斜的老头子,也还是结婚的好。
我觉得人老了的时候,才最需要互相扶持那。年轻时喜欢浪漫,其实, 能陪你一生的人,才是最可贵的。
:-)
七月,你不是还没那么老吗?我还以为你只追求浪漫,顾不上互相扶持呢!你比我想像的要更成熟。:-)
玩笑,现实点好啊! - posted on 02/13/2008
哈哈,老关,我的浪漫全是纸上谈兵,现实里没有比我更实在的人了:-)
看父母两个人在中国,年轻时,父亲很照顾母亲,现在,母亲身体好,父亲全靠她了,又不愿意和我过。 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他们相互持协,要不然,我会急疯的。
guanzhong wrote:
July wrote:七月,你不是还没那么老吗?我还以为你只追求浪漫,顾不上互相扶持呢!你比我想像的要更成熟。:-)
guanzhong 那时你几岁?
法国最著名的服装大师香奈儿临死之前说,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结婚,那怕是嫁个肥胖秃斜的老头子,也还是结婚的好。
我觉得人老了的时候,才最需要互相扶持那。年轻时喜欢浪漫,其实, 能陪你一生的人,才是最可贵的。
:-)
玩笑,现实点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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