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奇诗·奇剧·奇人
自认为"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1)的明代著名书法家、文学家兼画家徐渭,曾广泛涉猎文学艺术的各个领域,无论是诗文、书画,还是戏曲,都不拘一格、独树一帜,具有相当的造诣。他的作品"奇恣纵肆,戛戛独造,每有逸出礼法处。"(2)其作品之奇特来自于他身世的奇特。一生坎坷,怀才不遇,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个性与社会的冲突,使他的胸中积郁着一股牢骚不平之气,发而为诗文、书画、戏曲,从而形成了他文学艺术创作中奇崛狂怪的鲜明性格。
一、颇具奇趣的徐渭诗
徐渭论诗反对拟古,主张独创,诗歌创作颇丰,有诗文集《徐文长初集》、《阙编》、《徐文长三集》、《徐文长佚稿》、《徐文长佚草》等。他的诗以七古、七律见长,被袁宏道称为"明诗第一",袁宏道在《徐文长传》中有这样的评论:
文长既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麦曲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
袁宏道比较中肯地道出了徐渭的创作个性及其诗文风格。徐诗奇崛怪异的风格,近似人称"鬼才"的唐代诗人李贺之"瑰丽奇崛"之诗风,多给人阴森幽怖之感。如《阴风吹火篇呈钱刑部君附书八山》诗就是徐渭效李贺体,"美钱工部能悯国殇召僧施食而作。"(3)篇名就是由李贺《长平箭头歌》"回风送客吹阴火"而来。诗的起首八句"阴风吹火火欲然,老枭夜哮白昼眠。山头月出狐狸去,竹径归来天未曙。黑松密处秋萤雨,烟里闻声辨乡语。有身无首知是谁,寒风莫射刀伤处。"被朱彝尊称为"句句警策,具体长吉而得其骨髓者也"。其中,"有身无首知是谁"句"极可怖","寒风莫射刀伤处"则"可悯"。而"髑髅避月攫残黍"句把饿鬼又怕人看见、又迫切求食的情态刻画得淋漓尽致。整首诗反映了李贺《秋来》诗"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之意。他的另一首《夜宿丘园......》:"或为道士服,月明对人语。幸勿相猜嫌,夜来谈客旅。"也是写鬼向人攀谈,鬼宿园林,同样使人感到客中寂寞。金性尧在给徐渭的诗作注时,称他的诗如其人,"超脱沉酣,不拘行迹,一往有隽,力求心声。......出入李白、李贺之间,又浮游于苏诗。"
在《严先生祠》诗中,徐渭把一直为后人传诵的"加足帝腹"事看得不以为然:"一加帝腹浑闲事,何用傍人说到今。"并直言,与皇帝同宿一榻,"谁能梦里足长禁?"在皇权至上的时代敢于这样写,同样反映了徐渭兀傲、怪异的诗风及性格。元末大画家王冕,自号狂生,他言行奇异,颇受徐渭的仰慕。徐渭在为王冕的倒枝梅花画所作的《王元章倒枝梅花》诗中,借题画以讽世:
皓态孤芳压俗姿,不堪复写拂云枝。
从来万事嫌高格,莫怪梅花着地垂。
诗的语言明快,突出了王冕画风的清秀高逸、脱俗不凡。"从来万事嫌高格"抒发了诗人自身怀才不遇的不平之气。朱庭珍在《筱园诗话》中认为徐渭的诗文"佳者皆有生气,劣者恣野特甚,实非正宗,不足列入家数,然超出沈嘉则(明臣)、黄省曾诸人之上,不啻倍之。"这"非正宗"恰好是徐渭不以正宗自高,又诗风狂傲恣肆的体现。也正因如此,徐渭的诗中出现了"自故学棋嫌尽杀,大家和局免输赢"、"存亡隔一丘,华寂迥千仞。活鼠胜死王,斯言岂不审?"以及"不知天子贵,自是故人心。"这样的奇句、妙语。
除了奇崛怪异之作外,徐渭也有少数优柔婉转之作。如《杨妃春睡图》"守宫夜落胭脂臂,玉阶草色蜻蜓醉"把贵妃春睡的整体氛围烘托得艳丽缠绵。在写法上,诗人时而变化视角,时而变换色彩,时而对比协调,时而驰骋丰富的想象:"皂纱帐底绛罗委,一团红玉沉秋水"、"为向华清日影斜,梦里曾飞何处雨"把贵妃无声酣睡的情境和气氛渲染得温馨倍至,也体现了徐渭作为诗画家的本色。
徐渭为人,颇多狂狷之态,但在《从少保公视师福建抵严宴眺北高峰同茅大夫沈嘉则》诗中,主要表达了对主帅胡宗宪的敬佩和对茅、沈二位的友好之情。也流露出徐渭掩盖不住的自得之情。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徐渭的人格精神。
袁宏道对徐渭最为常识,他曾说:"余于近代得一诗人曰徐渭,其诗尽翻窠臼,自出手眼。有长吉之奇,而畅其语;夺工部之骨,而脱其肤;挟子瞻之辨,而逸其气。无论七子,即何、李当在下风。"(4)从这里,我们不难看出袁宏道对徐渭的推崇之至。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中也发出这样的赞叹:"微中郎,世岂复知其有文长。"
二、极具个性的徐渭杂剧
虽然徐渭对自己的书、诗、文、画有个明确的排列顺序,但他并没有把戏曲排列在其中。事实上,他的杂剧在戏曲历史上占有较重要的地位。他的戏曲理论批评著作《南词叙录》,著录宋元南戏六十种,明初传奇四十七种,提供并保存了许多富有文献价值的资料,而且对前人的南戏和当时的传奇作了一些比较中肯的评价。针对当时戏曲创作中存在着雕章琢句、生硬说教的现象,他提出了崇尚"本色"、"宜俗宜真"的戏曲主张,要求剧作通俗易懂,生动感人。他的戏曲评点本有《〈西厢记〉评注》和梅鼎祚杂剧《昆仑奴》改订本。
他的戏曲理论不但道出了戏曲生命力的根本所在,而且对以后的戏曲创作和曲论研究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徐渭的戏剧"皆人生至奇至怪之事,使世界骇咤震动者也。"他的杂剧名作《四声猿》被誉为"词坛飞将"(5),是中国戏曲史上的奇葩。《四声猿》是徐渭所作的四个短剧《狂鼓史》、《雌木兰》、《女状元》和《翠乡梦》的合称。郦道元《水经注·江水注》中曾引用古代民谣说:"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徐渭的四声猿就取名于此。古人多以猿声哀厉写人生悲情,徐渭作此剧"盖猿丧子,啼四声而断肠,文长有感而发焉,皆不得意于时之所为也。"
在《狂鼓史》中,徐渭以奇巧构思,既以祢衡自拟,又以祢衡来代表当时敢于参劾严嵩的文士,以祢衡阴司击鼓骂曹的故事,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愤懑,反映出蔑视权贵、敢于斗争的精神,具有振奋人心的力量。《雌木兰》和《女状元》分别塑造了一文一武两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武能驰骋于疆场,建立功勋;文能扬名于科场,高中状元,充分显示了女子的文才武略。但是,最终她们"回家还女装"和"做嫂入厨房"的结局,体现了徐渭对黑暗社会扼杀人才的控拆,难怪王骥德称之"刳肠呕心,可泣神鬼。"《翠乡梦》是四剧中最为奇崛的一篇,作者通过写佛教来观照现实社会,揭示出佛门弟子"四大皆空"的虚伪性和"佛菩萨尚且要投胎抱怨,世间人怎免得欠债还钱"的思想,也对封建官僚挟权行私的卑污心理进行了尖锐地批判。这四个短剧,看似独立,实则一脉相承;虽取材旧闻,实则意在描绘、讥刺明代社会现实。剧中飞扬着狂傲而又愤世嫉俗的叛逆精神;蕴涵着深沉而又刻骨铭心的哀痛。形成了"嬉笑怒骂"的特色,寓庄于谐,表达了对现实社会的愤怒反抗,堪称"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6)。
徐渭的另一部名剧《歌代啸》是一部饶有趣味的滑稽剧。全剧由情节独立的四个小故事构成,剧中涉及到社会中各色人物,剧中所写皆人世间种种看似荒诞不经,却又实情有之的社会现实,嘲讽了佛门僧徒的贪财好色,暴露了善恶不分、黑白颠倒的黑暗现实,在荒诞的情节中流露着作者对现实的嘲弄。
徐渭的杂剧创作摆脱了元杂剧陈规旧法的束缚,开创了以南曲作杂剧的新例。他的剧作随心所欲,抒怀写愤,有着强烈的反抗意识和创新精神,从内容到形式都对剧坛产生了良好的影响,对明清戏剧的创作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三、奇人徐渭艺术个性探源
其实,无论是诗奇,还是剧奇,这大都与徐渭奇特的人生经历紧密相关,是他抑郁勃怒的心态的一种外化形式,他的奇崛怪异的文风正是他的心态与人格的投影。徐渭自幼在徐氏家族中卑贱的地位、百天丧父又相继失去母亲的爱护和嫡母的庇佑、十四岁开始跟歧视和虐待他的异母兄徐淮过活,这都造成了童年徐渭心理的压抑和心灵的创伤,埋下了他日后性格畸变的种子。徐渭自幼才华出众,六岁入学,过目成诵,八岁跟老师陆如岗学习经义时文,十六岁时模仿汉杨雄的《解嘲》作了一篇《释毁》,轰动一时,被同乡沈炼称为在绍兴"关起城门,只有这一个"。徐渭也很自负,认为凭自己的才学考科举如同拾芥。然而,在他20岁好不容易考中秀才后,连续8次乡试都没有摆脱落第而归的命运,这不能不使他感到沮丧、怨恨和痛苦,从而使他在心理上遭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另外,入赘后爱妻的早亡、尽失家产,也使徐渭的心理始终处于外界的重压和焦虑之中,造成他精神的变异。此后的两次自杀未遂和杀妻入狱,使他的性格更偏激、狂傲。好容易在胡宗宪的幕中使自己狂傲的性格得以舒展了几年,却也为其牵连又一次跌进痛苦的深渊。晚年,徐渭在家乡以鬻诗卖画为生,倍口尝孤独、贫困之苦。他"性不喜礼法之士,所与狎者多诗侣酒人,亦复磊落可喜者。"(7)高兴时,他拿了诗画就送人。据陶望龄《徐文长传》说,他晚年将自己收藏的数千卷图书"斥卖殆尽"。他的居处帐破席烂,甚至睡在草稿纸上。
徐渭给自己编的年谱取名为《畸谱》,一个"畸"字包含着徐渭多少人生的悲酸,也使得他不谐世俗的狂傲个性入木三分。这不仅体现在前文提到的诗作中,也体现在徐渭的另一些诗作中。如他的《画鹰》既赞颂了骁勇的战士和具备韬略的英雄,也不乏一些自矜和自负,画鹰的人格化就是徐渭欲报效国家的理想之梦的具象物化。《岳公祠》以西湖岳祠兴起,结以风雪中域外的二帝,慷慨中寓悲凉。在题画诗《雪竹》中徐渭以竹自喻,"画成雪竹太萧骚,掩节埋清折好梢"恰似诗人在社会现实的重压之下苦苦挣扎的形象。但竹虽遭到摧残,仍劲节直干,挺立雪中,"独有一般差似我"象征着诗人不甘屈服的气节与倔强的个性。"积高千丈恨难消"则使诗人的郁怒心态宛然可见。
他的剧作《四声猿》中的每一个短剧都深刻揭露并批判了社会的丑恶和污浊,是徐渭历经悲痛之后的抒情写愤之作。这些剧作鲜明地打上了他狂傲不羁的性格的印记,体现了他对陈规陋见的反叛精神。《雌木兰》和《女状元》既写了两位巾帼英雄热情的风姿,更写出了她们胜过男子的英雄气概。由此我们不禁联想起作者军幕抗敌的经历,这也正表达了徐渭渴望有用武之地的心态,然而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他只好借两位少女来表现自己的文才武略。
徐渭的这种违逆传统的思想性格和他的鄙视权贵、不合世俗、狂傲清高的品格,铸成了他作品的独特风格,也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汤显祖、袁宏道就曾多次对他的作品大加赞扬,他的杂剧《歌代啸》对后来沈王景的《博笑记》和黄方胤的《陌花轩杂剧》也有着明显的影响。在清代,郑板桥自称为徐青藤门下走狗,袁枚的《随园诗话》记载了童二树《题青藤小像》:"抵死目中无七子,岂知身后得中郎。"又有"尚有一灯传郑燮,甘心走狗列门墙。"齐白石曾有印一方,其词曰:"青藤雪个(八大山人)远凡胎,老缶(吴昌硕)衰年别有才。我愿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可见其影响之大。
梅国桢谓徐渭"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文,文奇于画"(8)。徐渭是文学奇才,他的才学奇,非一般人所能比;他的人生遭际更奇,也非一般人所能遇。他身怀奇才而遭逢不偶,坎坷一生,布衣终身,他的奇特身世,奇异性格,在中国文学史上罕有其匹。袁宏道在《徐文长传》中对徐渭作品风格的评价可谓一语中的:"予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畸)也哉,悲夫!"(8)
参考文献:
(1)转引自《明诗三百首》,金性尧选注
(2)谢柏梁《古诗海》
(3)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四,转引自《明诗三百首》,金性尧选注
(4)《致冯侍郎(冯奇)座主》,转引自《明诗三百首》,金性尧选注
(5)王季重清晖阁评本《还魂记·序》,转引自《中华文学通史》第三卷
(6)王骥德《曲律》,转引自《中华文学通史》第三卷
(7)张汝霖《刻徐文长佚书序》
(8)转引自《中国文学史话》明代卷,魏崇新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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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研究猴子,顺带把徐渭的《四声猿》与《歌代啸》读了,明戏剧
,看来与猿沾边的东西,都有些奇异。
中国古代肯定有很广泛的猿的分布的,现在没有了,倒是有野人的传
说,据高行健戏剧考证,那野人倒有老右派变的。好象莫言也有个类
似的野人爷爷,那是日本人逼的。
我还是怀疑,中国古代是有猿的分布。至少有红毛猩猩,小时候听长
辈人谈到传说中的猩猩,很象目前的猩猩行为学中的。当然,徐渭的
《四声猿》跟真猩猩无关。
- Re: ZT徐渭:奇诗?奇剧?奇人posted on 02/16/2008
有一次我老爹告诉我,徐渭==猖狷
- Re: ZT徐渭:奇诗?奇剧?奇人posted on 02/17/2008
Why?
July wrote:
有一次我老爹告诉我,徐渭==猖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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