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慧二则

               ·禅非禅·

  一、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高骈《山亭夏日》
  
  这是晚唐一首著名的绝句,景物描写精巧入微,意境风致清丽淡雅,是高骈
的代表之作。
  
  此公出身军人世家,从小弓马娴熟、四处征战,平安南、御南诏,靠军功不
断升迁。在风雨飘摇的时代里,他手握重兵,历任多处地方的节度使,唯性喜交
结儒者,爱好词藻赋咏,传世之作不多,却往往有超逸之笔。
  
  虽然,他作为一个军人的命运终究和李唐王朝无奈地终始在一起:朝廷打鬼
要用钟馗,忙不迭给他加官进爵,好去抵挡已攻破京师的黄巢大军;他则不甘心
为王前驱,白白把手中的资本拼掉,于是辞不受命,正打算借机发展自己,未料
被自己部下所杀。
  
  是眼光短浅的军阀也好,中途未济的英雄也好,高骈的经历至少看不出和佛
教有什么关联。但上引的诗却被禅宗老和尚们喜欢上了。且看:
  
  (大川普济禅师)上堂。举五祖演和尚道:“有人向虚空中,书得祖师西来
意五字,老僧展坐具拜他。”师云:“岳林今日,向弓弦上结纽。有个颂子——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灵隐大川济禅师语录》)
  
  普济,是《五灯会元》的编撰者,临济宗人。本则举的是他太老师的太老师
——法演禅师的上堂法语,并用诗歌韵文的形式对其进行提示解说,目的是让学
徒们能间接领会这话的意味(之所以间接,是因为禅宗不喜欢把意思说破),也
就是禅门所谓的“颂古”。
  
  颂古作法,一般是先有公案,再作偈颂。像汾阳、雪窦乃至后来的《无门
关》、《从容录》中的颂古都是举者自撰的。颂古从诗歌美学来看,实不能归入
纯诗歌范畴。因为诗人感怀之际,本要抒发一种渺茫难状之情绪,辞章其寄耳;
而诗中之佳篇,情境交融,比兴俱发,也很难从中清晰地归结一二三四点出来,
只是让读者于百年后心生感应,共相感奋罢了。很多颂古则不具备这些要素,只
能算是对仗的韵文,且是为了明确的教育目的而制作出来的。其效果便往往理趣
味太重,满眼是隐语与符号,就像《西游记》的回目般。虽或初看“七宝楼台炫
人眼目”,但“碎拆下来”实“不成片段”。尤其后期不能越臼穴者所作,是相
当死板无趣的。
  
  这里随手钞一些禅师颂古中比较眼熟的句子以佐此说:
  
  木人夜半穿靴去,石女天明带帽归。
  木人把板云中唱,石女穿靴水上行。
  玉麟带角离霄汉,金凤衔花下彩楼。
  紫气夜随丹凤转,金龙晓缠月中枝。
  无端石马潭中过,惊起泥龙翻海潮。
  昨朝木马潭中过,踏出金乌半夜红。
  水底泥牛耕白月,云中木马骤清风。
  
  ……这种机械的套路看多了不免产生审美疲劳,得有些新鲜的血液才能振奋
一下学人麻木的神经。于是宋代的禅师,除了按照格式继续堆砌制作上述类型的
颂古外,每每又从唐人诗歌中缀拾余绪,又以晚唐成句居多,此即是一例。
  
  前文普济全盘袭用了整首高骈的诗歌,而此诗为禅界外人所作,写作之时,
高太尉应无心表达禅意,不作穿凿的话,只是夏日午后、阴凉一刻时心境俱融的
意绪。那么何以普济会觉得此诗恰好贴切,能够揭示出法演禅师话语中的眉目呢?
  
  这里须得请出王国维先生。他的《人间词话》最近颇有重新流行之势,为学
“三重境界”已经被牵强附会成了药里的甘草,但这段话点击率就低了很多: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
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
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
  
  有我之境不谈,无我之境,静安先生举了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
山”和元遗山的“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两个句子。很显然,“水晶帘动微
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所表达的那种淡淡的、没有强烈主观情绪介入其中的意
境,与之正属一类。
  
  禅宗认为,大千世界,一花一草,都是作为本源的心性本体的作用显现,这
心性本体不止存乎我人的胸腔之内,而是蕴含在万事万物之中。再进一步说,既
然我与物之间本质上但是一“心”,并无有差别,则真正的悟道者,应能泯灭对
待分别之妄想,体认万象背后的真实,从而时刻安住在本源的心性之中。如此便
不但入则主客双亡、实相界现前,而且出则事事无碍、自由翱翔于现象界矣。五
祖山法演禅师的话,用我的理路咬嚼一遍,就是:识得心性作用、且能出入自在、
运用其妙者,是俺老演推崇的汉。
  
  用这一层意思来理解“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则无我之境,正是禅宗
的“悟”态,是“自在”。回头来看这诗中的微风、波光、蔷薇、芬芳,色声香
味斑斓的一瞬中,无不处于美好而自得的状态,而此状态里的各个元素又那么平
衡自然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一种深远乃至近乎永恒的暗示场景,这绝非人的意识
计较所能拟议的,反倒是给人的意识以一种极大的刺激,使人于当下之间顿起
“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的观感,从而契入到禅家的直觉“现
量”境界,所谓识得“本地风光”是也。《肇论》云:“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
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
  
  如此说来,普济的这番葛藤,借花献佛得倒也有点意思。正如我们大多数人
没有能力原创优美的绘画送给情人时,到店里去挑张现成的贺卡便不失为一种好
的方法。道是:有意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学人只要有禅心、噙疑团,
或许经此一点,真能了悟大事也未必。这也恰好印证禅家“法法现成”、“头头
是道”,随便拿到手边的材料都能从中发见心性作用的意思。
  
  其实岂止是普济呢,还有更多老和尚用此诗来传情表意:
  
  举。本仁和尚示众云:“眼里着沙不得,耳里着水不得。”时有僧问云:
“如何是眼里着沙不得?”答云:“应真无比。”“如何是耳里着水不得?”答
云:“白净无垢。”
  
  颂。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落横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龙源清禅师语录》)
  
  举。沩山云:“老僧百年后,向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左肋书五字云——沩山
僧某甲。此时若唤作沩山僧,又是水牯牛。唤作水牯牛,又云沩山僧某甲。且道
唤作甚么?”
  
  颂。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高峰大师语录》)
  
  这两则还是全盘引用,用暗示性的语言,而非解释性的语句来点拨公案中的
关键。
  
  《山居十首》之一:绝顶深居世念忘,更无佛法可商量。日高丈五眠方起,
一架蔷薇花正香。(《呆庵庄禅师语录》)
  
  这是另一种用法,明代敬中普庄禅师袭用了原诗中蔷薇花开的意境,以表达
自己的“境地”。古德云:万法本闲,唯人自闹。休了去,歇了去,熄下心中的
攀缘世念,再以这“无事人”之眼谛观万法,自然能入无我之境,不再 “红杏
枝头春意闹”了。
  
  行文至此,记起了禅宗公案中最著名的“境语”,顺手钞在这里——
  
  僧问夹山(善会禅师):“如何是夹山境?”
  
  答曰:“猿抱子归青嶂里,鸟衔花落碧岩前。”
  
  自然现象之绚烂优美,令人感怀,禅家之敢于自许超越俗世之诗家,乃至将
诗家之物缀拾于自家篮头中故,为是能从这无我之境中体认到心灵的自在。

  二、
  
  一簇青烟锁玉楼,半垂阑畔半垂沟。
  明年更有新条在,挠乱春风卒未休。
  ——罗隐《柳》
  
  如果说禅师们偷唐人诗句好比是在唱卡拉OK的话,这位罗隐老兄就是歌词经
常成为关键词的口水歌之王。
  
  罗隐,晚唐诗人。原名“横”,早年屡举进士不第,愤而自己改名为“隐”,
但其实并不甘于隐,四处投递作品,终于为几个军阀所识,从幕宾做起,晚年屡
迁至盐铁发运使而卒。《唐才子传》说他“恃才忽睨,众颇憎忌。自以当得大用,
而一第落落,传食诸侯,因人成事,深怨唐室。诗文多以讥讽为主,虽荒祠木偶,
莫能免者。”比如他咏西晋灭吴的名将王濬,就说:“男儿未必尽英雄,但到时
来即命通。若使吴都犹王气,将军何处立殊功。”咏汉代大儒董仲舒,就说:
“灾变儒生不合闻,谩将刀笔指乾坤。偶然留得阴阳术,闭却南门又北门。”可
见是一位性情偏激、言辞刻薄的古代愤青,早年考不上公务员那是应该的。
  
  不过,愤怒出诗人。他的诗,每有新意、多出奇语,极受时人称赏。别的评
论不说,有一则虎头蛇尾的绯闻可以一提:罗隐经常献诗给宰相郑畋,而郑相公
的千金恰是一位文学女青年,每每吟诵罗隐“张华谩出如丹语,不及刘侯一纸书”
的诗句,便会心潮澎湃、目光失焦,仿佛可以想见罗公子英姿飘逸的身影。郑相
公看女儿那种痴迷的状态,就有意把罗隐约到家中,让女儿躲在帘子后偷看,如
果中意的话招为东床也未尝不可。不料这罗隐相貌丑陋、举止迂腐,当天的表现
更十分本色,完全和少女情怀中的伟丈夫或俊郎君天地悬隔,于是这段脑海中酝
酿的爱情当场“见光死”,郑姑娘自此绝口不吟罗隐诗了。
  
  虽然郑姑娘不吟,但宋人永亨的笔记《搜采异闻录》中记载:“士人于棋酒
间好称引戏语以助谈笑,大抵皆唐人诗。(中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
愁来明日当。’‘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自怜飞絮犹无定,争
解垂丝绊路人。’‘明年更有新条在,挠乱春风卒未休。’‘采得百花成蜜后,
为谁辛苦为谁甜。’——罗隐诗也。”罗秀才的诗在广大读者中以其通俗别致的
魅力,成为酒桌上谈圃中的时髦话语。
  
  我粗粗地用搜索引擎查询了一下大藏经,结果“挠(恼)乱春风卒未休”这
句诗竟然出现137次、在87本佛教典籍之中。删去重复的记载,至少有几十个禅
师在上堂法语、评说、偈颂中加以引用。以偈颂为例,就有:
  
  庭前柏树示禅流,几个亲曾见赵州。明年更有新条在,恼乱春风卒未休。
(保宁勇)
  
  清贫三盏便轻酬,万里曹门出郑州。尽情斫却月中柱,恼乱春风卒未休。
(天童净)
  
  祖父田园都卖了,四边界至不曾留。奈何由有中心树,恼乱春风卒未休。
(径山杲)
  
  故园春色在枝头,恼乱春风卒未休。无事晚来江上望,三三两两钓鱼舟。
(应庵华)
  
  动弦别曲,叶落知秋。不肯子放,只肯子收。来年更有新条在,恼乱春风卒
未休。(遯庵演)
  
  省要之言伸一问,宗师遽坐不轻酬。无端醉后添杯酒,恼乱春风卒未休。
(枯禅镜)
  
  急水波心下直钩,鱼龙虾蟹一时收。祖师活计无多子,恼乱春风卒未休。
(松源岳)
  
  称意金鳞一上钩,华亭江水合西流。钓船尽底掀翻了,恼乱春风卒未休。
(朴翁铦)
  
  讽刺的是,最后一首中用到的典故主人——唐代禅师华亭船子和尚恰有“一
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的感叹。意思是说,一句富有创意的话语一旦问世,就
会被缺乏创意的庸才们反复套用。庸才们用得沾沾自喜,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早
已像驴子那样牢牢地被名句栓绊住了。
  
  那么,禅宗老和尚们何故对“恼乱春风卒未休”引用未休,以致罗隐地下有
知都会喷嚏连连呢?再换一种问法,“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同
样是罗隐的诗,同样是经常被我等俗人用作口头禅的名句,何故禅宗老和尚们却
碰也不碰?这个“恼乱春风”到底恼乱在什么地方呢?
  
  这里要请出第二位嘉宾,云门宗的洞山守初禅师,文字禅中“活句死句”的
概念就是由他首次明确提出的。在宋代名僧惠洪的名著《林间录》中对此称引如
下:“语中有语,名为死句。语中无语,名为活句。”此论一出,四方欣肯,很
快成为丛林中教育学人的轨则,即要求学人参“活句”,不参“死句”,参“活
句”者活,参“死句”者死。那么死与活如何分类评判呢?且耐心看元代石屋清
珙禅师的案例。
  
  石屋初参高峰原妙禅师,高峰授他“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的话头,
三年都没有开悟。后来高峰指示他去找及庵信禅师,见面时及庵就问他,高峰教
了点什么。石屋回答说:“万法归一。”及庵又问:“你对此如何领会?”石屋
无语。及庵评价说:“这是死句,哪个神经病教了你这个!”他又继续问道:
“有佛处不得住,无佛处急走过。这话意旨如何?”石屋回答还没对路。及庵评
说:“这个也是死句。”石屋听了一身冷汗。之后,他在及庵处参学六年,及庵
再举前话,石屋答以“上马见路”。没料想仍遭到呵斥:“在此六年,还作这个
见解。”石屋羞愧难当,发愤离去。途中忽然抬头看见风亭,豁然醒悟。回去对
及庵说:“有佛处不得住,也是死句。无佛处急走过,也是死句。我今日会得活
句了也!”及庵说:“那你说说看。”石屋说:“清明时节雨初晴,黄莺枝上分
明语。”及庵终于点头认可了。
  
  从本则中的例句看,“死句”指的是一看就能看出来包含一定哲理意蕴的语
句,也是带有说理性质的正常句子,而“活句”则是一看看不出究竟的无意义语
句,驴唇不对马嘴、情境错乱、超越正常思维的不正常句子。比如有人问我,达
摩老祖为什么在少林面壁呀?我如果回答“凝心壁观,求趣菩提”,这显然是死
句;如果回答“宝宝唱歌宝宝听”,这或许就是活句了。
  
  至此,恐怕有人会想起侯宝林相声中用来压场子的谐谑诗——“胆大包天不
可欺,张飞喝断当阳桥,虽然不是好买卖,一日夫妻百日恩”。如果这话是某禅
宗大师所言,用死句活句的标准来评判,或许真有人会煞有介事地去苦苦参究。
如此,则龙蛇混杂、薰莸同器,双兔傍地走,具眼衲僧与大言欺世之辈,失去了
分别的标准!临济宗巨星大慧宗杲禅师就批评说:
  
  今时人只解顺颠倒,不解顺正理。“如何是佛”,云“即心是佛”,却以为
寻常。及至问“如何是佛”,云“灯笼缘壁上天台”,便道是奇特。岂不是顺颠
倒?……如真净和尚(真净克文,临济宗黄龙派禅师,有“事事无碍,如意自在。
手把猪头,口诵净戒。趁出淫坊,未还酒债。十字街头,解开布袋”这样惊世骇
俗的偈颂),拈提古今不在雪窦之下。而末流传习,却成恶口……
  
  这确实是后期禅宗的弊端,不过我们撇开这巨大的副作用不提,其实分辨死
句活句的初衷,和禅宗的一个根本理念有关。
  
  前述洞山守初还有四句要言,道:“言无展事。语不投机。乘言者丧。滞句
者迷。”意思是说语言并不能直接开示事理,语句中本身的理路并不投合来机。
拘泥语言、从其本义上领会者,就会被语句牵着鼻子,落入其中预设的套路,就
算有所领悟,那只是他人见解,就是“死”。应当托开语句,让语句成为击竹的
石片、入处的挡驾牌,学人由语句触发、返照自心、从自家心田中获得妙悟后,
这语句才算是“活”。
  
  因此,意蕴明显、理路清晰的话语,虽然意思没错,对禅宗学人来说还是死
句。所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罗隐之“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
甜”,理路分明,谓之死句可也,所以没人碰它。
  
  意蕴不明显、理路不清晰的话语,用在出乎意料的情境中,就可能是活句。
罗隐此诗本是咏柳,“一簇青烟锁玉楼,半垂阑畔半垂沟”写静态,“明年更有
新条在,挠乱春风卒未休”写动态,不过是柳条在春风吹拂中摇曳不休的意思。
只是晚唐人写诗好强翻新语,所以罗隐就用拟人手法加无厘头逻辑:明年还有新
的柳条,春风何必急吼吼地吹个不休呢。这话似庄实谐,只是让人一见新奇。质
实而言,既无微言深意、亦无理路可通,顶多和“树欲静而风不止”有点类似。
故而就有成为活句的资格。
  
  之所以说“有资格”,而不说“就是”,是有第二层意思在——活句只有在
特定的情境中才能“活”起来。如果单独拈出,例如“柏树子”、“吃茶去”、
“老僧在青州做一领布衫重七斤”,曾经的活句也是死句。
  
  不见大沩善果禅师上堂道:如何是活句,莫是“路逢死蛇莫打杀,无底篮子
盛将归”么?莫是“陕府铁牛吞却嘉州大象”么?莫是“怀州牛吃禾,益州马腹
胀”么?莫是“天台普请,南岳上堂”么?莫是“不露锋骨句,未举先分付”么?
若如此,总是死句。且如何是活句?卓拄杖云:“有情有理俱三段,一道神光射
斗牛。”
  
  这话,究竟还是含糊。让我来帮他说说透:活句是“似死实活”、参的要义
是“死里求活”。初看是句无义味、无干涉的没滋味话语,但情境中人如果籍着
这无义味句,跳出情境的设定,却能恰好撞着关键,悟得心机,所谓“一道神光
射斗牛”。此时再回过头来看这句话,又能觉出句里句外微妙难言的滋味,是为
“活句”之成立。所以,活句是触发“机用”的活句,是龙吟的枯木、活眼的髑
髅。参“活句”不能从理路上寻求,而是要从若即若离的暗示中获得启迪,且这
启迪是来自本心、不假外求的。圆悟克勤禅师说:“一机一境,一言一句,且图
有个入处。好肉上剜疮,成窠成窟。大用现前,不存轨则。且图知有向上事。”
(《碧岩录》第三则)道出了问题的关键。
  
  最后举一段五祖山法演禅师的上堂语,既可体会“恼乱春风卒未休”在禅宗
机语中的活作用,也可以再来复习一遍前述的禅宗观念,也算是一举两得:
  
  若论第一义……设使言前荐得,犹是滞壳迷封。纵饶句下精通,未免触途狂
见。若也把定封疆,说什么“法堂前草深一丈”。直得凡圣路绝,鸟飞不度,天
下衲僧,无出气处。……今日向第二义门,放一线道,与诸人相见,且要诸人顺
时保爱。……乃拈起拄杖云:古人道“拈起也,天回地转;放下也,草偃风行”。
四面(古代和尚居住在某地做方丈,就常以地名自称,例如住天童寺就自称天童,
这时法演住持四面山,所以以四面代称自己)即不然。拈起也,七穿八穴,放下
也,锦上铺花。且道:还有为人处也无?良久云:来年更有新条在,恼乱春风卒
未休。(《法演禅师语录》卷上)
  
  语句终落第二义,把定封疆、识得拄杖,也就是把握自己的本心真性,才是
禅人学处、保任处、得自在处。那何故法演要更出翻案语句,说什么七穿八穴、
锦上铺花呢?烦恼既菩提,真妄心不二,澄潭不许苍龙蟠。《圆觉经》云:“居
一切时,不起妄念。于诸妄心,亦不息灭。住妄想境,不加了知。于无了知,不
辨真实。”
  
  非我故弄狡狯,“来年”以下十四字,留待读者好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