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刚 is one of CNDers I really like, his article has much deeper though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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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年随想

                ·许 刚·

  又到总统大选年。

  我于一九八九那一年岁末,负笈华盛顿、林肯之故乡。身后故国,天若有情天亦老;眼前世界,病树前头万木春。铁锤起落,东德人摧划国为牢之柏林墙也;枪炮齐鸣,罗马尼亚人诛一夫齐奥塞斯库也;万众欢腾,俄罗斯人葬恶贯满盈之邪恶帝国也……自由民主之思想,成新时代吊民伐罪之仁义之师,东征而西怨,南征而北怨,奚为后我?历史潮流一泻千里,顺存逆亡,中国又岂能又为例外,永为例外?世界对民主中国之殷殷期盼,发而为流亡记者刘宾雁之著名预言:两年之内,我们回家。

  中国又为例外。一九九二于是成为我来美后的第一个总统大选年。然政客之出尔反尔,媒体之为雨为云,纠缠于无聊细节的争辨,视人为愚民群氓的煽情,民调之朝三暮四,选民之朝秦暮楚,无休止的自我标榜与互相攻击,无限制的金钱比拼与耗费,几乎淹没一切意义的无涯际的喧哗与骚动……只激起我与许多同伴的惊异、反感与失望。民主民主,与专制似为一丘之貉,或反更不如?——直到全国投票日的前夜。

  晚间电视新闻中间,破例插入了一则由政府出资的公共服务广告:充满了整个画面的,是肤色与服装各异但一概手无寸铁的平民男女,正被全副武装的军警驱赶着、殴打着、虐杀着。就在我认出那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与同胞的同时,一个深沉的男低音说道:“今天在世界上的这些地方,人们为了能投票,正经历着这样的苦难与斗争——而明天,你只要穿过马路就能投票。记住:明天去投票!(“Remember:Vote tomorrow!”)”

  十六年里,一次又一次的大选和中期选举来了又过去了。但当时心灵所受到的震撼、警醒与感动,却一直在催促着我的思考与求索。

  人的本质即是对自由的追求。在政治领域里,民主是使一个自由的人民得以实行自我管理的最接近理想并切实可行的制度。民主制度下,管理者由被管理者定期授权,组成任期有限的政府,制定公开的法律,在此法律的范围内并在被管理者的监督下,对社会及其成员实行管理。权利本在公民,因组织一共同社会生活之必须,经由下而上的授权程序而成为政府之权力,然后方有其由上而下的行使。比较之下,专制政府之权力,乃是凭暴力夺取并维持,其运行只取由上而下的单行道,而无被统治者对统治者由下而上之授权,监督与更替之合法程序。专制制度下之人民,所得到的是一种被征服、不自由、无尊严的存在。没有任何物质生活上的改善,足以改变这一存在方式的反人性本质,就如没有一条金项链可以将《红楼梦》里贾府的丫环们由奴隶变为主人一样。自由民主价值之普世性,其最雄辩的证明即是连最专制的政府也不敢再对之作直截了当的否定,而只能乞灵于两种贫乏的狡辩。其一为“专制即民主”说——只有无产阶级专政才是最完善的民主。此说早出早败,已无信者,故有退而求其次之“先专制后民主”说——民主虽好,今日不宜,舍专制则天下大乱,国将不国。

  殊不知民主制之一大优越性即是维持社会之稳定与国家之长治久安。倒是天下大乱,玉石俱焚,正是专制制度必会导致的典型社会现象。政制之不同,决定了社会变化取不同之主导模式:专制之革命模式与民主之微调模式。

  专制政体下思想、言论与新闻均无自由,信息反馈失真、片面而滞后,下情无法上达,统治者不受被统治者反制,一日“有兵在”,一日“莫予毒也”。人民之一切不满与愤怒均遭无情压制,而无合法途径得以宣泄,能量守恒,日积月累,终至于“一发而不可收拾”。此即鲁迅所谓“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而中国之所以自商汤、周武以降即永为“革命”之故乡也。王朝崩溃之时,百姓生灵涂炭,自不待言,即皇族之后裔(尤其是男性后裔)亦每遭屠灭,无老无少无良无莠,欲为一与世无争之田舍郎而不可得矣。然新朝伊始则故伎重演,即只为小我与家族计,亦属执迷不悟,愚不可及。

  民主制下,社会变化取及时微调之模式。如美国之思想、言论与新闻自由,确保信息反馈远较专制社会准确、全面而及时。下情上达更为通畅,无用于成千上万哭天抢地之中国式上访。任何人一入政坛即如入金鱼缸中,又何需中纪委,监察部,反贪局,反渎职侵权局,反XYZ局……官员多由民选,事务每需公决。四年一届之大选,更实为全国性定期政治大讨论,议题之孰重孰轻,任务之孰先孰后,竞选人之孰优孰劣,均经选民公开辩论,反复权衡与谈判,最后更由选民集体经投票一锤定音(“The people have spoken.”)。其过程“有惊无险,动而不乱”,在法定程序之内,以远为低廉之社会代价,以受控方式及时实现当时必需之社会变化。例如1994年之中期选举,在野党以大异于执政党之哲学与意识形态为号召,于联邦参议院与众议院,许多州议会与州政府以及市政府实现大规模“夺权”,而成所谓“共和党革命”。如此剧烈之社会变化,在中国非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能成,在美国却以举手之劳,投票计票而成于一夜之间。民主之“数人头”远胜专制之“砍人头”,近日之台湾与西藏,亦恰可为正反两面之佐证。

  批评民主易,替代民主难。批评易,而最深刻之批评必来自民主社会内部,以其有思想言论之自由也。替代难,则诚如丘吉尔所言,人类历史上其他所有制度无不更劣于民主制也。验之于“有XYZ特色的社会主义民主”,其结果无不非驴非马,正剧演成闹剧,蓝图涂成漫画。与其叶公好龙,何如照猫画虎。我对一个民主中国的盼望,也与无数同胞一样,与日俱增,年复一年。

  二○○八,又到总统大选年。

  一样的喧哗与骚动,只是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华裔之关注与参与,不仅人数大增,其意见之冲突与情绪之强烈,亦堪称空前。华裔虽多为民主党选民,但克林顿与奥巴马两大阵营之间,针锋相对,势如水火。我因感克林顿夫人以经验自诩而对奥巴马竞选资格之全然否定有失公正,写了平生第一篇网上文章,指出其“经验”须经检验,而奥巴马亦非徒有空言而已。立时即有不少网友反驳,但口口声声尊我为“同志”。我初则甚惑,后见网上传言奥巴马为一同性恋者,方悟此词与时俱进之新义,亦唯有苦笑而已。

  记得出国前有一次在单位选基层人大代表,八人面对一张党委签发的候选人名单,没有一个名字对得上面孔,竞选更是匪夷所思。最后有一人指着一个名字说那人可能是大楼总务处长,好象有人见过他春节期间在卖鸡。选民于是得解放:“就是这卖鸡佬了!或许他会把伙食搞好点!”选举圆满结束,众选民相视一笑,五讲四美——美中不足处,是至少有一位选民当时觉得自己活得就如马戏团里一只被耍弄的猴子。

  若二者必居其一,则我宁舍“猴子”而取“同志”也。因为这是真正的选举。我们作为选民如此认真,只因为我们作为公民,对自己的合法权利与切身利益负有不容推卸的责任。这些权利与利益必须得到合法的表达、承认、尊重、保护与实现,而选举正是为此。这更是自由的选举,我们无所畏惧,无须隐瞒,无用伪装,名正言顺地申张我们的权利,表达我们的要求。选举从来都与经济有关,但又从来不仅仅是经济。我们背井离乡,辞亲别友,成“人物”之念多已置之度外,但成“人”之必须却是不容谈判的。于工作、孩子、老人、乒乓球与升级扑克之外,此真正一票,代表着一个现代自由人所必须有的社会存在方式,具有不可或缺不可妥协的存在论与本体论意义。如何行使此一基本权利,我们都在学步,偶一踉跄,亦无伤大雅。就连我们的孩子,也已开始学习。我一朋友,家有四人,父亲要选麦坎恩,母亲与七岁的女儿要选希拉里,十四岁的儿子则一直想说服父母去选奥巴马,网上网下收集资料,乐此不疲。

  我亦有子,年十五矣。十五年来,养之教之,盼其长成,彼喜我喜,彼忧我忧,我自有子,而知何为呕心沥血也。彼今已成一阳光少年,爱人爱己,自信自尊。公民参政之意识,自小学即有专课启蒙。大选之前,在学校参加模拟选举,回家后颇感自豪。家里家外,依理而行,若错在父母,则父母亦必先道歉,方得真正原谅,赢回尊重——我子于我,蒋捷连之于丁子霖蒋培坤也,吴向东之于徐钰也,王楠之于张先玲也,读者之子女之于读者也,天下之子女之于天下之父母也。同生此一天地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设使广场之万千青年中亦有我子,只求现代人必须之最基本自由权利,即遭诬为暴徒,而死于枪弹之下,而死于刺刀之下,而血肉模糊肝脑涂地于坦克铁轮之下,无赔偿,无抚恤,无道歉,无同情,无反思,无改革,无记忆,年复一年,一十九年矣,年复一年,无尽无极,人非草木,我何以堪?天若有情,其能不老乎?

  天不语,人有言:“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1)

  天行健。二○○八,又到总统大选年。

  注(1)《尚书·泰誓》

□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