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蚕·
我家鬼
我家有一只鬼。我刚搬进新房时就发现了。
新房是我们自己盖的。现代人所谓盖房,一不伐木,二不砌墙,买一块地,弄一张自己喜欢的图纸,在上面东涂涂、西改改,把它交给建筑商,就算大功告成。实质性的不同在于房子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意思盖的,这里推出去一尺,那边加高几寸,这里再添一个外凸的圆形窗。砖用青白色的,门口种棵玉兰,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是自己盖的“我家房子”。和多数漂泊到美国来的移民一样,起屋盖房,也算是靠了岸、下了锚,有要在这里住一阵子的意思了。
“我家房子”自然很让我满意。我常常倒一杯咖啡,站在我漂亮的法式大窗户前欣赏院里的那棵古老的苹果树。房前屋后有很多一二百年的古树,后面是一片自然保护区。大树最粗的地方一人合抱不住,起码有一百多岁的样子。整理后院时我发现有一片地土质跟其他的都不一样,地下有很多碎石,土质又硬又粘,好像是一道墙基。看来我们是占了别人的巢,把房子盖在了一座老房子的地基上。
它来造访是一个星期六的早上,我躺在床上半迷糊着赖床。卧室门悄然打开了,我以为是四爷进来,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门又关上了。几分钟以后,门又悄悄地开了,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四爷分明在楼下咳嗽,孩子们还在睡觉,门外没有一个人!我眼睁睁看着门这么来来回回开开关关了好几次,闹鬼了!我不太信邪,穿好衣服走到门边考察了半天,门没有什么结构性的问题。唯一可以解释的是房子空间比较大,空调分布不均,可能门外的空气比屋里热一两度,气流搞的鬼。还好,我老人家是学物理的,不大容易被吓着。
过了不久,物理学不管用了。我在炒菜,把一个空盘子放在桌上准备盛菜,一转背,盘子不见了。骂骂咧咧重新拿一个盘子,放在桌上,一转背,桌子上有两个盘子!见鬼了。四爷笑我,得了健忘症还赖鬼。仔细想想,也有可能。我常常丢三拉四的,大约是记错了。
它见我死活不肯相信,干脆跑出来见我。那天我进洗澡间,黑着灯。正摸索着找开关,眼前闪过一个人影,转眼就消失了。我看得很真切,四十来岁一个女人,头戴一顶老式花边睡帽,身上是一件白底碎花睡袍。颧骨很高,眼睛不大,几缕金黄头发从帽沿下面露出来。
飘洋过海地泊到这里,在人家的地皮上盖了房子,鸠占鹊巢了?我心里不怕,不过有些虚。
家里养了狗以后,鬼好久没来了。我倒渐渐把她给忘了。
直到最近——她把狗的脖圈拿走了,害得四爷找了一整天,怎么都找不到。只好拿皮带拴着狗去遛狗。当然啦,和以往一样,过一会儿,狗遛完了,脖圈好端端地出现在一个很显眼的地方。
这才又想起它来。我这几天正在闹脑荒,寻摸着找点事做,蚕尔摩斯倒也当得。唉,占了人家的地盘,鬼不高兴了。咱不说赔礼道歉,人家的名字总得搞搞清楚不是?
我仔细想了想。
我家那颗老苹果树是一条线索。没有人会在荒郊野地里孤孤单单种一棵苹果树,它一定是在人住的房子周围。从树的大小年轮看,这棵树怎么也在100多年以上。而周围的老树也都不是附近自然林里的树种,多数是枫树、橡树一类。100多年前这里这里应该有一座房子。
淘金
一条小溪静静地流过这片杂木林。
树林里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猎人们的脚步声了,在这里居住的叫狐和哨客的那两个部落的印地安人也都销声匿迹。小鹿轻盈的蹄声踏过陈年的落叶,沙沙作响。
一阵马蹄声打破了树林的寂静,那是1832年的一个午后。一个叫莱利·哈森(Railey Hobson)男人策马疲惫地穿过林间那条动物和印第安人踏出来的小道。他在林间穿行已经有十多天了。小河使他的眼睛一亮——有水就可以种庄稼,这是一块肥沃的土地,就是它了!他在坡上钉了一根界桩。东部地区的移民已经在美国这片土地生活了好几十年,可是中西部这片肥沃的土地还在沉睡。政府刚刚打赢了和印第安人争夺土地的那场著名的战争,最早到的人只要驰马跑一圈,打上木桩,就可以拥有这片处女地。1833年,海驰(Hatch)两兄弟在稍靠南的地方也圈了一大块地。最早的移民把那条河叫做杜培郡河,是因为一个姓杜培郡(Dupage)的法国人最早在这条河的上游安了家。他们把这片地方也叫做杜培郡村,直到好几年后,因为和杜培郡县的名称太容易混淆,才又改了另一个法国名字——莱尔(Lisle)。
1846年,一个姓施瓦兹(Schwartz)的欧洲人也来到了莱尔。他的家乡奥尔萨斯是原先法国(现属德国)的一个小镇。他来的时候是一个渔人。移民美国,一个多么吸引人的念头!施瓦兹家人丁兴旺,施瓦兹的妻子玛丽一共生了十三个孩子,有七个活了下来:劳伦斯,约瑟夫,奥尔艾斯,费迪南德,李维斯,阿同和迈克。孩子多了,吃饭的嘴也多,施瓦兹家并不富裕,带来的钱仅够从早来的移民手中买一小块地种庄稼。
当伊利诺依的北风吹过小山岗时,施瓦兹一家子围坐在圆木搭成厨房的餐桌边,桌上放的是白水煮玉米。错过了十多年前圈地的机会,买下的这一小块地要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谈何容易!施瓦兹家的几个兄弟不怕下力。砍树盖房,收拾农活都是好把式。可是没有土地,空有一身力气又有什么用!这是1850年的一个晚上,老施瓦兹坐在桌边拿着那个跟随他多年的啤酒杯,脸上罩着一片愁云。杯里已经好久没有放过酒了,可是他还是习惯在饭后把它拿在手里。
“还是让我们去吧!”这是老三奥尔艾斯的声音。在油灯的暗影中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这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孩子。在欧洲老家时,由于家境贫寒,奥尔艾斯从来没有上过一天学,可是他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学习,家里几个儿子就数他见多识广。“很多人都往西走了,咱们都走这么远了,多走几千里地算什么?”弟弟费迪南德也插嘴。附近的许多年轻人都在商议着西行,那边有金矿呢!那么老远来到这片土地上,不就是追寻一个梦吗?这个梦里有满地的黄金,有大片肥沃的土地,绝对不是这个小小的园子,小小的木屋。
大篷车装得满满的。奥尔艾斯和费迪南德坐在车上,同行的还有莱利家的两兄弟,弗兰克和路易斯。车子在土路上卷起一阵黄尘,22岁的奥尔艾斯,我看见他带着一顶灰褐色的旧毡帽,目光坚定,正挥手向路边的父母告别。马蹄声渐渐远去,大篷车消失在西边的地平线上。
这一西去就是五年,五年之间一定发生过很多的故事。那些故事都被深埋在加利福尼亚的矿井里了,都被淹没在西部滚滚的黄尘中了。100多年前加州的太阳底下,一定有一群从中西部赶着大篷车来的青年,他们流汗,他们想家,他们畅饮,他们挨饿。每个人都有相同的故事,每个人又有不同的经历。这些,只有上帝和苍茫的大地知道了。五年以后,奥尔艾斯和弟弟回来了,莱利家的两兄弟却只回来了一个。
奥尔艾斯带回来了他的梦。不知道这个小伙子在加州靠什么发了财,总之,他终于买下了大片的地,有380公顷之多。我面前铺着的是一张1874年的地图,这张地图上标定着各家的地界。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我们这个小区,连同附近的大片的写字楼和一片植物园都是奥尔艾斯的属地。地图上还清楚地标出,我家房子所在的地方,有一座房子,房前屋后是一片树林,这里,1874年前后,应该是奥尔艾斯的家。奥尔艾斯是一个勤快的农人。这个地区的土地雨季时会变成沼泽地,他化费了很多精力排水,改良耕作条件,大大地提高了土地的利用价值。
这个勤劳的农人还非常热心社区的事务。我查过莱尔的村务会仪历史记录,他曾在1864年前后担任过两届村民组成的消防队队员。1866年,38岁的地主奥尔艾斯。施瓦兹结婚了。新娘是一个叫凯迪·盖普的女孩。伊州的数字档案里记载,凯迪生于1840年,结婚时16岁。他们在这幢房子里一共生了四个孩子,爱德华,阿米利亚,丹和安德尔。1882年的一本地方志里也记载了这段婚事。到1882年为止,奥尔艾斯的领地已经扩展到了800公顷。俨然是地方的一位有名望的乡绅。
奥尔艾斯死于1899年,他的太太凯迪一直活到1918年。夫妇俩现在的家在莱尔村的公墓里,离他们的老宅子三个英里左右。这么推来,我家鬼的名字应该是凯迪,又叫凯瑟琳,奥·施瓦兹太太。
除了生死婚嫁的记录,施瓦兹太太的生平无从考察。
一个勤劳农人的媳妇儿,16岁就嫁了,家境还算富裕,有儿有女,活到78岁。我不太看得出来她的身上会发生什么不平常的事情,也猜度不出对我会有什么恶意。最大的可能就是这片土地,谁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当年老施瓦兹淘金买下的这片土地,盖的这座房子,这个她操劳一生呆的地方,如今姓了蚕。她不甘啊!
黑鹰
这使我想起他来,黑鹰(Black Hawk)。
美国东部伊利湖边,世世代代居住着两个部落的印第安人,哨客人和狐人。三百多年前当欧洲人第一次出现在大湖区时,印第安人和他们的新邻居之间建立了一些友善的贸易关系。不过好景不长,1711年,狐人部落和前来垦荒的法国人之间爆发了一次历时二十年的战争,“法克斯战争”,又叫狐人战争。战败了的狐人和哨客人退到了密西根湖西的狐河一带。狐河谷,贯穿威斯康辛和伊利诺依州,是一条长200多英里的大河谷。狐河以西是石河,这里土地肥沃,森林里有很多各种各样的动物。此后的近一百年,狐人和哨客人把这里称作家园。
1804年,一个印第安人在一次争端中杀死了几个白人移民。美国印第安纳辖区政府逮捕了这名印地安人,送交法庭裁决。按照印第安人的规矩,杀了人,肇事者需要善待死者家属,照顾好死者的妻小,或送一大笔财物。从没有偿命一说。这次听说被抓的兄弟有性命之忧,几个部落的头人都急了。当下派出四个代表前往谈判。
辖区总督接待了印第安人的代表,发现这是一个讨价还价的极好的机会。把代表们灌得大醉之后,总督先生提出,只要代表们用手摸一摸羽毛笔,割让一部分土地,他们的好兄弟就可以回家。代表们欢天喜地地“碰了白人的笔”(签字),带着自己的兄弟回家了。
历史书把这次交易称为印第安纳割让,这一纸合同和$2,274.50美元的价钱使所有的印第安人丧失了在整个伊利诺伊州,威斯康辛和密苏里的居住权。根据印第安人的说法,这四个人根本没有权利代表所有的印第安人割让土地,也没有受权与任何部落和政府签署协定。
根据移民政府的说法,法律就是法律,签了字的文件必须生效。
哨客人和狐人只好走了,赶着大篷车,带着家小,继续西撤,一步一回头,撤到了密西西比河的西面。
黑色的山鹰在树梢上盘旋。时而顶风直冲云霄,时而滑过长空,俯视大地,傲气冲天。他的名字一定和中西部常见的这种山鹰有关。
那天谈判他在场,也碰了白人的笔。他不是哨客人的酋长,也不是部落的领袖。他的威望来自他的勇敢。很小他就成了哨客人部落的武士。按照印第安人的习俗,要正式成为武士,需要杀一个人作为证明。黑鹰在十八九岁时就完成了这个仪式。
密西西比河的西岸的冬天是严酷的。离开了家园的印第安人在这里狩猎和耕作都十分艰辛。凝视着部落里的妇孺老小,我们没法追朔黑鹰心情。是懊悔?是愤恨?是绝望?还是希望?追寻他的足迹,我们只知道他回来了,带着部落里的老老少少,东渡密西西比河,跨越了那条疆界,那条白人纸上画的疆界。
许多史学家猜测,黑鹰的东渡没有任何和政府打仗的意思。他是忍受不了密西西比河西岸的困苦才回来的。或许,在他的脑子里,那张纸不过是一张纸,怎么也不会相信在纠纷中杀了一两个人的代价竟会是全族人丧失居住了上百年的家园。或许,他仅仅是为了试一试那枝笔到底有多大的魔法。或许,真像有的人说的,他确实是收到好友白云的邀请,带着400武士和他们的家眷到印第安纳安身?有一点是清楚的:东渡的印第安人不仅仅是武士,队伍里有很多老弱妇孺。
“黑鹰回来了!黑鹰回来了!”白人移民中掀起了一阵阵恐慌。一支民兵队伍很快就组织起来了,准备抗击进犯的黑鹰。队伍里走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高个青年,未来的美国总统林肯。
黑鹰之战在中西部的大地上留下了很多英雄,他们的铜像凝视着远方的大地。他们为同一件事情死去,就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权利。黑鹰之战从头到尾充满了误解,黑鹰多次试图谈判,试图投降,派去的使者都被乱枪打死。黑鹰之战是一场无奈的战争,它不仅仅是土地之战,法律之战,更是一场文化之战。
失败的自然是印第安人。用长矛和弓箭对付一个政府,无疑是以卵击石。
密西西比河缓缓南下,把大湖的风,大湖的泪带给墨西哥湾。密西西比河有一条岔河,印第安人把它叫做“破斧河”。七月底,尾赶的美国政府军阿肯色部和民兵在这里赶上了黑鹰和他的部下。
黑鹰的数百勇士们经过四个多月的征战,终于放弃了留在密西西比河东岸的奋斗,决定西渡,为部落里剩下来的生灵夺一条生路。八月一日,在历史上是带血的一天。黑鹰和数十追随者离开了大部北上,少数的哨客和狐人趁夜色过了河,大部分人还在河的西岸。八月二日凌晨两点,印第安武士和追军遭遇了,著名的破斧河之战掀开了序幕。势单力薄的印第安武士们试图拖延时间,故意调虎离山,让更多的妇孺有时间逃走。可惜民兵最终发现了印第安人的大部队,阿肯色部队立刻向河里开炮,向渡河的印第安人开火。印第安武士们拼命掩护部落里的老弱妇孺渡河,试图从火网里逃生。
这场被称为破斧河大屠杀的惨剧一共上演了八个小时,士兵们向所有的印第安人开枪,带着孩子过河的母亲,溺水的老人,哭啼的孩子,受伤的男人、女人。一共有四百多印第安人被卷入了破斧河之战,多数人被击毙。侥幸逃离的印第安人并没有逃脱厄运,在东岸等着他们的是他们的宿敌——另一个叫粟的部落的印第安人。他们拿着政府发的枪支,也加入了这场大屠杀。
逃到北边的黑鹰和几个武士,最终也被害怕受牵连的另外一个部落的印第安人抓住,交给了政府。一声凄厉的哀鸣划过长空,历时不到一年的黑鹰之战就这样结束了。
一辆囚车滚过波士顿的大街,滚过纽约的大街,滚过华盛顿的大街。文明人惩罚未开化民族的方法,是让他们见识文明的力量。黑鹰被锁在囚车里,检阅了文明的博大,领路了文明繁华。
从他深邃的双眼里,我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喜悦和震撼,看到的是一丝无可奈何。一个弱小民族的无可奈何。黑鹰死了,死于1837年,连骨头都没有留下。他的名字却活了下来,美军的一种军用直升飞机叫黑鹰,芝加哥冰球队也叫黑鹰。一位学者说得好,印地安人征服了一个敌人,是割取他天灵盖上的一撮头发。而文明人征服了一个印第安人,则是割取了他的名字。
结尾
我在上面筑了一个巢的这片土地到底属于谁?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上帝造了通天塔,把人类隔绝成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社会结构,不同的价值系统,生活在不同的地方。强大的民族征服了弱小的民族,是解放了他们?还是毁灭了他们?
我们来到这片大陆,是开拓,是淘金也是寻求。寻求更好的生活,寻求一个梦。逃避恶劣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条件,追求更好,更美,更舒适,更刺激,是人类的本能,也是社会进化的动力。为此,一代又一代移民飘洋过海来到这里,创造了这个国家。可是它物质上和社会结构上进化的同时,是否在文化上正在退化?
下次见到施瓦兹太太,好好跟她聊聊。
- Re: 小蚕:寻鬼记posted on 05/08/2008
小蚕这篇很深,又看一遍又有新体会。可以看成是个政治寓言。
美国是毁灭了印第安人。难道是解放了他们?但别的情况不好说。特别是西藏。起码西藏人还没象印第安人那样惨。
是不是没有毁灭,就是解放? - Re: 小蚕:寻鬼记posted on 05/08/2008
very good writing, xiaocan. - Re: 小蚕:寻鬼记posted on 05/08/2008
I do love this one, read three times last night. I consider this is one of the best work of 小蚕. - Re: 小蚕:寻鬼记posted on 05/08/2008
I like it.
Thanks to July for posting it. - posted on 05/09/2008
·小 蚕·
这一篇很象前世催眠报告,第一段(现世)的笔触最好。
上帝造了通天塔,把人类隔绝成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社会结构,不同的价值系统,生活在不同的地方。强大的民族征服了弱小的民族,是解放了他们?还是毁灭了他们?
通天塔的典故用错了,上帝就怕人造通天塔,捣毁掉了。
而通天塔(巴别塔)的目的是统一文化,所谓书同文,车同轨。有点全球
一体化(美国化)的意思。是人,不是神造。
圣经创世记第十一章:
http://www.jdtjy.com/html/jiaomushuji/wentijieda/csjsy/htm/chuangshiji22.htm
不过,巴别塔名含有"变乱"之意。
"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7-8)
城,"Ziggurats"。圣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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