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雅,图雅, Where are you 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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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雅 ◇ 杂 ◇ 文 ◇ 选 ◇
【图雅自序】 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而骂
人是第一件可养性的。骂人时切忌投入,或者从脖子处暴筋,
一定要心平气和,随想随骂,随骂随敲,到骂完了别人,自己
却也不甚哮喘,方能有益于健康。最近心浮气燥兼以头晕,必
是骂人不甚得法,以致伤了自身。现在《新语丝》把我一些骂
人之作登出来,读之难免出些冷汗,读到后来,居然连手心都
有些湿淋淋的了。
大 伯 特 深 沉
诸位:是不是侃?抡圆了,特深沉。
主要你特爱国不是吗?要爱就到美国爱。怎么个讲究儿?在中国要爱非得上
圆明园,你又不住那疙瘩,挤332忒费劲。再者说了,日本人这会儿不没把咱
们怎么的吗?最多就经济上挤兑挤兑,八百亿都不要了,挤你一下倒嫌地方儿小
了?慷都慷慨过了,激昂就不必了。您活得欢,您特朝气蓬勃,国歌希里呼拉一
唱,人家还以为您特别的磨剪子镪菜刀呢。没松下电器看不了李冬宝是实情吧?
顺便说一句:《编辑部的故事》咱们偏爱侯耀文,怎么瞅怎么像松井队长他小舅
子,丫玩儿得稀!
在美国它不一样,一个是隔得远,有距离感,论句北岛,就是个朦胧。凡事
一朦胧就走俏。蒙娜丽莎就是比《藏春阁》封面的大腿值价。在中国你算个甚?
最多也就是革命群众,说革命群众是抬举你。要不干脆说你是个反革命群众得了
。不信搂搂你自个儿:别以为没长大麻子就是好人,要坑你照样坑。经常翘课是
你吧?说你道德败坏,泡妞儿也不冤吧?好不容易到吃饭了,指望你能踏实点儿
,你小子抡着个大饭盆,么五喝六地加塞儿去了。平常小捣儿都不算了,一有风
吹草动你丫的还游行!这么说吧:国家没现代化养不起那么多雷子,要不你这样
的个个都得判十年,一律蹲笆篱子擦洗煤球去。耶喝!还爱国?国是你爱的吗?
这事怨你母亲,没给你起个葛名字。瞧人家政协的:帕巴拉格列朗杰,班禅额尔
德尼却吉坚赞,六个字儿以上的才能爱国,再就是法相庄严,红是红白是白,大
胖娃娃欢喜佛似的,有你这么猴头猴脑的吗?
什么?出国了?倒没看出来。过去叫叛逃,现在叫深造。操的,不都一码事
儿吗!不过你这孩子是有点儿不一样。小时候偷枣儿,从来不见你上树,嫌扎不
是?别人上就不扎了?凭什么你在底下捡现成的。什么?放风?咱们脑袋笨不明
白:人家在树上不比你看得远吗?万一鬼子进村了还是你出溜得俐落。可我还就
喜欢你这鬼劲儿。知道你迟早能出息喽。说实在的,那边倒是怎么样?不能光是
汽车彩电大冰箱吧?妓女有没有?开暗门子的——要不能叫资本主义吗——总得
有点儿特别反动的!话说回来,旧社会咱也那什么过,别的没啥——防着点爱滋
病就是了——过去叫梅毒。还有一事儿差点儿忘了提:象你这样儿的能带几大件
儿?下回给我弄个大点儿的冰箱行不行?啊?没限制,你这是有——
绿卡?不对不对,你蒙我呢,你涮我呢,你这不是吓唬你大伯吧?这是真的
?过来过来,这儿灯亮,让我好好瞧瞧:啧啧啧,就是不一样,头发全是美国式
儿,这几根儿都变黄了,吃黄油吃的吧?每月挣多少?“才”三千?得得得,你
先别说了,让我缓缓吧。那谁,小娟呀?回来啦?倒杯水来。见见你斧子大哥。
斧子你都忘了?特能砍!小时候他最爱偷……不价,那叫什么——见义勇为,街
坊谁不夸他好?隔壁小三儿欺负你,人家救你好几回。什么?斧子踢你?小三儿
救了你?哪能呢!小三儿是什么东西,脚手架一爬爬六年,怎么瞧他怎么硌眼睛
,六四那会儿过坦克亏他好意思跑回来,假装自己不小心,压死不就完了吗——
活着多累赘,迟早得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你看这丫头,说走就走,脾气多大。
私下跟你说,其实特温柔。航姐儿她不当,嫌那太跌份。生来就佩服出国留洋有
学问的主儿。人家是到美院当模特,现在学的是保镖儿,专跟大老板。怎么样,
给了你吧?凡华侨都有钱,有钱都上报,上报都爱国。咱们的钱不能让个老外管
吧?
嗯——?还没拿到?这是怎么说的?正申请?正申请你跟我这儿瞎咋乎来!
打算我不懂什么叫申请吗?林彪和江青乱搞男女关系那会儿我就申请分房了,现
在还没批下来呢!老外就那么好当吗?美得你!没事儿上这儿套瓷来啦,早知道
我跟你费这唾沫干嘛使?差点儿把俺闺女拐了去,小娟多可怜哪?自小儿就死了
妈,多少人给我续一房我都没舍得要,全是为了她呀……呜呜呜………你这他妈
的小诈骗犯,假洋鬼子,从小看到老,早知道出国你也学不了好,趁早走!还不
走是不是?还解释?别以你特瓷实,特有块儿,特经淬,有块儿的你没见过!咱
女婿没过门儿,可还就住隔壁,小三儿哪,快过来!给老子把这碗杂合面儿倒茅
房去!
中 国 需 要 什 么 样 的 人
(应邀给当地华人演讲)
中国需要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或许先回答中国不需要什么样的
人还比较好一点。把所有不需要的人排除了,剩下的自然就是需要的了。
第一,中国不需要出主意的人。中国有十多亿人,一人一个主意,那怎么得
了?现在中国能出主意的已经很多,主意也已经很多,而且是面面俱到,从成吉
思汗主义到共产主义,从如何给家猪配种到如何扔原子弹,什么都没拉下。如果
再有主意,无非是抄袭,或是附议。既然如此,再出主意岂非废话?再说出主意
的人,多半是站着说话,而且腰部健康状况良好狗皮膏药的不用,据说那样才能
看得远。可是就算他是珠穆朗玛峰第二,对中国却没有一个小土坷垃的实际好处
。把他们加起来,作用还超不过一头新近学会倒着走路的小母牛,所以这种人,
再多也是没用的。
第二,中国不需要华侨。革命的时代,比如孙中山时代,华侨很有道理,他
们说台山话,并且捐钱买枪。但是现在,中国并不需要革命,而世界的趋势是缓
和,将来革命的可能也不大,由此可见,华侨是没有什么用的。中国还特别不需
要口齿辩给的爱国华侨。为什么呢?国人正在建设,非常累,他们见到华侨回国
,多穿了大花褂子,在王府井或是风景区流连,并且掏出绿色的美元来,有些不
高兴,但他们可以原谅,因为至少这给国家带来一些外汇。但假如这些华侨十分
恳切地对他们说:天地良心,我在国外费了很多的口水来爱国,我的腮帮子和舌
头都很辛苦,那么国人的脾气可就不是演讲人所能逆料的了。
我今天说这几句话,目的是使大家明白:脑袋扛在肩膀上,妙计或者不得不
有,但最好还是不要说给国人听。做人做到了国外,华侨或者不得不当,但口腔
科的爱国华侨却最好还是不要当。我的话完了,谢谢。
诗 与 驾 驶
文章如饭,经常写也经常吃,有助于表示自己还活着。散文如乡间米酒,
是一种朴素的奢侈,有心情的时候喝上一点,对不起农民兄弟,但也不算特别的
罪过。诗则是烈酒,是糟蹋了大量粮食的产物,根据婀娜岗州92年版驾驶手册
中关于酒精的论述,它使驾驶员“丧失判断能力并且反应迟钝”,故违章者应处
以一年监禁或一千美金罚款。
一位朋友在九零年给我看了几首新诗,意志薄弱的我遂产生犯罪动机。违
章驾驶一年,写了大概十首,终于在九一年一个凄迷的午夜被警察抓到。我刚喝
了半瓶泸州大曲,黑着车灯驶了二十多条街。警察采用两种方法测验我:从三十
六倒数到一,以及金鸡独立一分钟。测验完毕,警察露出极为惊讶的表情。
那晚上我鬼使神差,得了生平第一个满分。
事后我想:在一个凄迷的午夜,使一位警察“丧失判断能力并且反应迟钝
”,这也许可以算作我所作的第一首超现实诗。
随 笔: 烈 士 与 白 痴
我要说的是:一个国家或一块地盘治理得好,人民无知是应有之象。为甚么
呢?国家把人民象小猪似地养起来,不要他们操心,这说明国家的领导有方,而
且天下太平。反之,人民个个都是忧国忧民之士,愁眉苦脸,虽然他们都会背岳
飞的《满江红》,而且不开奔驰汽车,实在不是国家领袖的光荣。
印度的人民要算很聪明了,他们懂哲学,他们发明的佛教把中国征服得够呛
。可是他们多半面黄饥瘦,在很热的时候头上戴大包头,袍子亦有些脏。假如有
黄牛走过,大家都露出很哲学的样子看它,敬之如神。
美国人民要算很愚昧的了。他们往脸上扣奶油,说叫肥皂剧,而且看到哈哈
大笑。假如红灯亮着,虽然没有汽车,他们还是不敢过马路。可是他们水果掉在
地下没人拣,大家疯狂地减肥。衣着则大体干净。
国人是愿做美国白痴还是印度烈士呢?这是我一直没有弄清的问题。也许我
应当再去学一点佛学。
论 骂
设想您敲了整整两星期的键盘,把那一公里长的论文凿出来了,再设想您正
赶上一礼拜天,下一步您会干吗呢?不用说,您是赶忙的查一查这鱼情报告。真
巧,这两天六七磅重的大石斑鱼正在抢滩!您还有什么选择吗?您只好五点起床
,开五十哩车,再走上三哩长路,直趋那秘密的鱼洞。
您刚把鱼线甩出去,天突然下雨了。雨点跟小子弹头似的。一秒钟之后您是
里外全湿。您观察一下这云,它的态势使您意识到这雨在本州的大旱缓解之前是
不会停的。此情此景,任何人也只剩一个法子了。
——这法子就是骂。
从功能上来定义,骂可以被定义为人体有害能量的出口之一。从心理上看,
骂是对不利形势的一种补救。从艺术上来讲骂或者应该属于超现实派。从政治上
说来骂大抵归类于乌托邦主义,因为诅咒多半是无法实现的理想。
我常常遥想生活在非洲丛莽中的部落人,他们或许没有信用卡,或是《花花
公子》杂志,但他们一定会有“妈的”,或是 shit 。这些表达式不为任何
一个文化所专美,而是人类的共同财富。
有一位心理学家训练猩猩学习手语。他教给猩猩如何表达粪便。不几天,他
发现猩猩凡遇到不愉快的事情便比划出粪便的手势。如果他真的就此将骂引入动
物界,从而减少了动物的自伤行为,他的贡献也许超过许多个绿色和平组织。
当然骂的普遍意义并不是说具体的骂法不被文化所限定。我的朋友小黄花费
了许多时间学习开车。做为一个生手,他经常收到伸出的中指。那天他买菜,差
点撞上一辆卡车。卡车司机吼道:“F--K YOU!”
小黄觉得没有受到公正的对待,所以他回口道:
Oh yeah? Then f--k your sister, and your uncle.
驾卡车的先生一脸茫然,然后迅速消失了。我明白小黄的骂法是北京人行道
风格的直译。但我不得不耗费了许多的时间向他解释司机不一定能理解他的逻辑
。因为他或许是一位并不关心他妹妹和大爷的美国自我中心主义者。
中国的文化当然是独特的了。孔子说他十五有志于学,但他没有给出十五之
前的行谊。或许那是由于在那之前他把许多的时间贡献给了学习打架和骂街。
对于许多中国的孩子而言,骂的教育开始于早期。也就是那个许多功课考了
零分,许多玻璃被无情地打碎的年纪。在那个年纪里家长的处罚常常夹有一句标
准的诅咒:“你这小王八蛋。”
经过家长望子成龙的基本功训练之后,孩子们便可以加入社会这个大课堂了
。这个课堂提供了建立信心,训练技巧,和交流词汇的广泛机会。
许多中国作家也贡献他们的力量。最最著名的一位便是《水浒》的作者施耐
庵。假如没有他,我们之中的许多人也许至今仍然不能了解“鸟”字的多义性。
我们必须特别对鲁迅提出感谢。他明确地指出婚礼的行列实际上等同于性交
广告,并且第一次为中华民族定义了国骂,他的实地考查,发掘出了下列对话:
父(对儿子):妈的这菜好吃吗?
子(对父亲):好吃好吃,妈的你尝尝。
在中国您可以发现国骂的不同版本,例如湖北的“爸妈”,河北的“娘的”
,但是我们发现万变不离其宗,“妈妈的”还是它们的共同本质。它表达对不可
改变的血缘关系的无可奈何,也引伸为对现存秩序的不满与否定。经过这样的分
析,我们不能不对鲁迅这一把深沉产生相当的印象。
革命小说《红岩》倡导一种较为微妙的骂法,或许可以称之为大盗骂法。这
种骂法的理论根据是一句中国的俗话:大盗不操干戈。
大盗的行径是怎样的呢?他面带微笑,将一根雪茄叼在唇边,并且以冰箱般
的冷静听取对手加之于他以及他的意识形态的侮辱。当对手结束之后,他看一下
手表,并且客观地陈述道:您仍然处于囚犯的境地,下一轮野蛮的折磨将在大约
三十秒之后开始。
您惊诧吗?这也是意识形态的交锋,老虎凳其实可以是一种意识形态,正如
时髦青年的意识形态可以是露出膝盖的牛仔裤,而领袖的意识形态可以是枪杆子
一样。
不久前有人对柴玲女士的普林斯顿三字经表示忿忿,并且据此提出了“让她
也上去练练”的命题。怀有这种看法的人士,或许没有意识到三字经正是柴女士
“上去练练”以前的基本训练。
在中国,三字经是成为领袖的条件之一。没有娘希匹,就没有人格完整的蒋
介石,没有“你粱漱溟比狗屎还臭”,就没有数十年如一日铁心跟党走的民主人
士。毛泽东曾经满怀激情地批判过温良恭俭让的“省城人士”,而倡言脚上带有
牛屎的暴动。主席的尸骨未寒,同志们怎么就忘了他的教诲呢?
从艺术价值上来讲,我们可以大略地将骂分为两类。艺术类和工匠类。与其
他有时必须赤裸的艺术——例如绘画或雕塑——不同,骂的艺术来得相当遮掩。
假如您看见两位老年的女人,互相倾泄生理学的词汇,您知道两位是骂的匠
人。她们采用的骂是较为原始的一种形态,也许很快便能够转化为肉的批判。她
们是骂的功利主义者,并不进行艺术的雕琢。
有一次我乘汽车,听到一个声音说:“干嘛干嘛?”按照通常的解释,这个
语句算是“准备就绪,可以开骂”的信号。我发现挑战者是一位怒气冲冲的少妇
,另一方是一位好象没有睡醒的小伙子,当然这也许是由于汽车内缺氧的环境所
致。小伙子显然缺乏斗志,他开始低声下气地嘟囔“这车上这么挤”之类的话。
少妇打断他说:“嫌挤?嫌挤你上八宝山,那宽敞。”
小伙子退却道:“行,行,我去八宝山,”然后求援似地对大家说:“瞧这
粘乎劲儿,这又不是多少日子没见……”
乘客多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他的这种“浮想”骂法,庶几可称迹近艺术。
假如我们将来能按某些闲人所憧憬的那样开办一次骂的擂台赛,那么我们将
不可避免地面对“骂的度量”这一尖锐问题。鉴于骂的本质是提出命题,构造情
节,而不在于逻辑的求证。也许我们可以用长度,宽度,和厚度这三个指标来度
量骂的质量。
一般而言,长度同骂的质量成反比。从古书上看来,忠臣被杀之前的咒骂都
是较为简短有力的。网上各位骂坛高手也已经凝炼到只采用象形文字“X”的程
度。宽度和厚度则与质量成正比。如能博引旁征,呼天抢地,骂的感染力将可以
增强。假如编成窦娥那样的戏剧,杜十娘那样的小说,刘和珍那样的杂文,骂的
质量就可望跨越千古了。
如同许多网客所指出的那样,骂是一片有生机的土壤,它可以体现艺术的温
柔。在这阳光灿烂的春天,雕刻语言的米开朗琪罗们,让我们尽情地骂吧。
- posted on 07/03/2008
方舟子:怀图雅(代序)
图雅
早期网人并不刻意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过图雅(有时也写做涂鸦,昵称鸦)是个例外。他的真实身份,到现在还是个谜。直到1994年,鸦的散文《寻龙记》获得一个文学奖,按要求要提供个人简介,他才首次公开透露了一点个人信息,然而也非常有限,不过是“50年代出生于北京”,而这是只要细读他的文章就可以推测出的。他有时也在网上跟人讨论一些高等数学的问题,所以他的专业,大约与数学有关。甚至连其性别也有争议,虽然其文风、措辞明显男性化,网上却有人哄传,到现在也还有人怀疑他是女扮男装。不过对这一点我
倒是可以澄清:鸦曾经要我给他寄过点东西,提供的收件人姓名用的是男子英文名。
1996年4月,《新语丝》、《花招》、《橄榄树》、《枫华园》等刊物的成员20余人在华盛顿百合家聚会,鸦曾说要到会,与会者翘首以待,最终也没见他露面。三个月后,鸦就从网上消失了,距离他初次上网,刚好整整三年。
鸦大概可算是网上绝无仅有的“语言大师”,文章用语极富个人特色,光读文章不看署名也可猜出是他的手笔,别人也无法假冒。鸦长于叙事、抒情而拙于说理,所以他的文学作品的质量远胜于议论文章。但即使是那些感性盖过了理性的议论文章,虽难以说动读者,却也因为诙谐风趣而富有可读性。与国内网上风行的那种将恶谑当有趣的搞笑文章不同,鸦的诙谐往往富有韵味,类似于西洋的幽默,在品味上,比油嘴滑舌高出了不止一筹。鸦的文学作品,也以语言取胜,在布局谋篇方面仍有欠缺。所以他的散文强于短篇小说,短篇小说又强于中篇小说。他创作的两篇中篇小说,结构都很零乱,不成样子。这是网上随写随贴的毛病,倒未必是天赋不足。如果鸦能够潜心创作,仔细推敲,中文文坛或许能出现一位小说大家。这是鸦还在网上时,我就一再指出过的。但愿他现在就正躲在地球的哪个角落闭门谢客创作巨著。
鸦在1993年曾经在《华夏文摘》当过一段特约编辑,后因为意见不合退出。
1994年年初筹备《新语丝》时,鸦是积极分子,“语丝”之名就是他首先想到的。
他后来在《我看〈新语丝〉》一文中回忆说:“《新语丝》创刊,起哄我也有份,后来看事情闹大了,又害怕起来,瞅空溜了号。”爱起哄又总溜号,可算是鸦在网上的行为特征,比如他发起的授予金庸诺贝尔奖倡议和为小学生写科普的“奥秘工程”,就都属于虎头蛇尾。但鸦做事力有不逮,用心却是极好。他为人处事很有正义感,也有几分理想主义色彩。国内某些毫无是非观念的网上痞子一面把海外各位老网人全归入“网上蛤蟆”,一面却要拜鸦为前辈,实属谬托知己。这种网痞,在海外中文网就一直有,鸦和他们是对头,称他们为“叫驴”。鸦有几次稍嫌出格的怒骂,就是针对这些“叫驴”的。只不过,海外“叫驴”属偷鸡摸狗之辈,人人喊打,不如国内“叫驴”敢于招摇过市且无限风光,这应属国内网络的一大怪现象。
鸦在1993年7月上网时,正是国际中文新闻组ACT开始进入繁荣的时期。鸦在1996年7月离网时,ACT正走向衰落,海外中文网就要四分五裂,国内网络也就要兴起,网络商业化的大潮也就要汹涌而来。所以,鸦在中文网的三年,恰恰是中文网络同一、非商业化的黄金时代,鸦也因此成了那个时代的一个象征。我们今天怀念图雅,也正是因为怀念中文网那段一去不复返的好时光。
http://book.sina.com.cn/nzt/1078905958_tuya/ - posted on 07/03/2008
画饼记(1)
图雅
“蚂蚁的吃法有烧,炸,和炒。熬着吃也有,不多见。”
——摘自《名厨手记》
我从服务学校毕业之后,分到全聚德饭店,天天做鸭杂。煎,炸,煮,炒,酱,卤,糟,蒸,把青春勤勤恳恳地填到顾客的胃里去。我最得意的一道菜叫“东方小夜曲”,是用锋
快的小刀把制好的鸭肝雕成郁金香的样子,和配料一起摆成一盘,再配一杯回沙茅台。晚上九点以后,以单人桌铺白桌布,放在豪华酒店高层的落地窗之前。有舞文弄墨的,说这是“用万家灯火中的几分悲凉,衬托一种东方格调的沧桑感”。
有一利必有一弊,菜是越做越精,女朋友却越走越远。她说我身上有股子家禽饲养场的味儿。我怀疑这是心理症状,她却断定这是生理症状,经过若干次学术讨论,没能达成一致意见,我们终于分手了。
我明白她这是让我给熏跑了,悔恨交加。也是我命不该绝,正在挑选自杀方法,忽然从美国新到了一任驻华大使。这位很可能憋了不少日子,一到任便使劲撸撸袖子,说:“来人哪,给我弄顿烤鸭。”烤鸭吃下来,满头大汗,一迭声叫苦:“太肥,太肥,顶不住劲。”他惟一喜欢的,是糟蒸鸭肝这一味。于是借递交国书之机跟党和国家领导人商量,要借涂鸦到美国使馆去工作一个时期。咱们领导人想起一句俗话:“含着是骨头,吐了是肉。”颇费踌躇,说:“涂鸦?国家重臣嘛,借几天可以,长了不行。”
送走了老外,来查涂鸦是谁,才知道是全聚德跑堂的。翻翻档案,除了吃过晚饭爱上街溜达,并且在地摊上兜售臭棋之外,并无别的不良表现。于是松了一口气,说:“闹半天是一街溜子?街溜子咱们国家可多,就叫他去应付一回美国佬吧。”
您看,运气来了,万里长城都挡不住。这美国使馆可是个好地方,大冬天北风嗖嗖的,天不亮,想进去的人已经排到胡同口了。我明白鸭子可做,绝招不可漏,否则这么好的地方下次就来不成了。杀鸭拔毛,粗活不是?放手让老美干。放调料掌握火候都是绝技,把他们支到街上去打酱油以后再动手。就这么过了半年,期满了心情特好。见了头儿,一句Fuck off,打赏似地就扔过去了。头儿吃一惊,说:“哟嗬,洋文。小涂,翻过来啥意思?”我陪笑:“就是滚蛋,不是说你啊,英语说惯了,一时还Change不过来嘛。”头儿乐了,说:“不是骂我,那我就先不生气了。你的表现我掌握——使馆算是外国领土,可你经常回国买油饼冰棍羊肉串儿。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爱国!”
您看,值吧?过了半年的好日子,末了还白饶了一个“爱国”。啥叫爱国?原来就是吃,给老外扛上两天活,学几句洋文,再吃饱一点,自然就爱国了。
头儿派我到人大会堂去当二厨。满以为是个美差,去了才知道让他坑了。什么二厨,实际是剁洋葱。每天以泪洗面,最后是欲哭无泪,想,糟了,连哭都不会了,咱们感情这么丰富,这可怎么办哪。又想:不就是说了他一句Fuck off吗?就这么治我?以前在乡下耪地,大日头下弯着腰,背上能烙饼,也没这么哭过。爱什么国,还是回家烙饼去吧。我把菜刀一扔,去找头儿辞工。忽然大厨来了,说:“你,哪儿去?站好了别动!”我说:“去去,玩蛋去吧。”他却掏出一张纸,抑扬顿挫地念起来了:“归国华侨涂鸦,爱国心特强,现在考验期已过,着即担任品尝科副科长。此令,头儿。”
我出了一身冷汗,暗想:好险!
搞品尝吃的机会当然多了。规格也高,山珍海味先尽着你扒拉,再大的官也只能吃你扒拉剩下的。反过来说,菜往前头一放,有砒霜也得闭起眼吃上一口,爱国不是?给您一为国捐躯的机会。吃了一年,没被毒死。头儿把我叫去说:“恭喜恭喜,你这阵子埋头苦吃,还表现得津津有味,爱国道已经入段了。这样吧,联合国烹调组织开会,就派你去。”我明白考验又来了,心里嘀咕:哥们儿,才爱国初段不是?离本因坊还早着呢。多带两片黄连素,熬吧。
是考验就轻省不了。在美国开会,第一天晚上就赶上刚果代表请客。他在露天支起大烤肉炉,表演刚果风味的烹调。你道请的是什么?蚂蚁!他是把红心木烧成炭,然后把佐料中浸过的蚂蚁埋到炭里去烧。这蚂蚁跟咱们平时见的那些兢兢业业叼馒头渣儿的朋友不同,是特意从刚果用飞机运来的,大小和表情都跟蝎子一样。我不是没被蚂蚁咬过,那蚂蚁才米粒大,已经疼得钻心了。蝎子大的蚂蚁,八成连犀牛都能咬死吧,我想。
画饼记(2)
图雅
甭管多恐怖,一盘子烧成红褐色的蚂蚁是摆在面前了。餐桌周围,各国代表啥表情都有,特别是白人,都跟被蜇了似的。大家皱着眉,呲牙咧嘴地“请,请”,可谁也不肯第一个动手。我既然搞品尝,当然敢为天下先。大不了死了,还有“物质不灭”嘛。当时便吞了两片黄连素,首先叉一只嚼起来。大家的目光跟着我的咬肌上下动,问:“怎么样?”我把那蚂蚁咽下去,报告:“味道好极了,多汁,跟牡蛎似的,可比牡蛎鲜。”周围的人听了一起下叉子。一入口,也都眉飞色舞起来。正待再叉,忽听哐当一声,一看,是一位有三个下巴
的老外,把盘子摔在地下,走了。
旁边的人说:“这主儿是俄国来的鲁司机先生。”内幕消息:这次刚果代表有心用蚂蚁压倒鱼子酱。鲁司机听到风声,来之前写了泰山压顶的重头文章,要在会议发言时一招一式地印证武功。谁知刚果佬避实击虚,放了吃蚂蚁这么一支暗器,抢先把人心收买了。鲁司机心里能不犯堵吗?
刚果这位名叫蒙巴布,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据说他原来是中尉军区司令,没事爱做饭吃。这一天发生政变,总统来提兵,到处找不着他,差点儿急得背过气去。事后军法审判,总统问:“你那天为啥不在?”他说:“那天刚吃了篮球鱼,晕过去了。”总统训斥道:“找死呀你,老辈子说篮球鱼有毒你不知道?”蒙巴布说:“报告总统,卑职发现那毒跟酒差不多,越吃越醉,没准能用来解刚果人民的酒瘾。”总统大惊,心想这主得罪不得——毒他都敢吃,还吃出酒味来了,天下还有他不敢干的事吗?又盘算,以毒代酒要是真成了,每年也不用从美国进口那么多粮食了。于是换了口气说:“好吧,难得你这么爱国,我不治你了。派你发展刚果的烹调事业,你看怎么样?”
我听得连连点头:光吃饱了还不够爱国,中了毒再上点瘾才够段位。正想着,突然有人拉我袖口,一看是个白人。他把我拉到一旁,名片递上来,原来是美国代表罗兹先生,说:“中国是烹调大国,你得对鱼子酱表示支持。”我不动声色,等他说完了,说:“您坐,我撒泡尿去。”看他一脸茫然,又说:“你看,蚂蚁吃过了,可鱼子酱还没吃,没比较怎么说话呢。”
这话起了作用,第二天吃中饭时上了典型的俄国菜,每人面前放了两片面包,一盆红菜汤,一碟鱼子酱。我观察一下蒙巴布,人真是大将风度,二话不说,往面包上抹了鱼子酱便大吃起来。这鱼子酱是好东西,一咬往出蹦水儿,特香。代表们边吃边议论上午鲁司机的发言。他是从鲟鱼千里产卵出发,追本溯源,探讨鱼的食料来源和营养成分,最后高屋建瓴地提出鱼子酱味道的七个层次。最猛烈的是最后一个层次世界和平。据他统计,美苏历次核武会谈,凡是菜单上用了鱼子酱的,成功率提高百分之二十点三。
诸位,人都讲理,谁不知道原子弹厉害?他这话一出,很多人都服了。
下午“鱼”派的势头不减,发言的比利时老太太慷慨激昂,对“落后国家和地区”的烹调和饮食习惯实施猛烈攻击。我暗暗替她焦心:这主儿别是吃错了药吧?那天明明看着她连吞了三只蚂蚁,怎么突然又说蚂蚁不卫生了?又想:鱼蚁都吃了,下一步干吗呢?听说松根菌在纽约的意大利餐厅卖到一千三百美元一磅,要是大家能在素食上打一架——
正想到精彩之处,发言忽然中断,就见老太太脸色煞白,咕咚一声,捂着肚子跌倒在台上了。
这下子场子可乱了,大家上去抢救,一个人大呼是心脏病发作,另一个说是小产,再一个说六十岁上怀孩子不可能。我听见自己喊了一嗓子:“会不会是狂犬病?”大伙儿一听,忽拉一声都散开了。我一想不对,人命关天怎么能这么说?刚要改口,肚子忽然起了痉挛,没容我细想,哇地一声已经吐了出来。我扶着桌子大喘气儿,过来了几位代表,没等他们靠近,我哇地又吐了出来。这次惨点,天旋地转,当时就丧失知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睁眼一看,已经进了病房。周围床上躺着好几位,全是会议代表。一问,原来是吐的也有,泻的也有。幸亏医生说是食物中毒,吃了药,观察一晚上就没事了。
第二天,众病友略有好转,都说:“不行,鱼子酱有猫腻!咱们上书警方吧。比利时老太太受害最深,一定愿意领头签字。”又转向我,异口同声地问:“中国是烹调大国,涂大厨又是受害者,明天你发言可是决定性的,你准备支持谁呢?”我答不出来,问:“你们说呢?”那些人马上分成了两派,南美,非洲和东南亚是苦出身,吃的杂,自然是支持蚂蚁,欧洲国家本来是鱼派的,可这下子连吐带泻,许多都叛变了。当然还有少数死党,视死如归地捍卫鱼子酱。我看他们说着马上就要动手,便溜回饭店去了。
画饼记(3)
图雅
我犯愁了:会才开了一天,差点儿没吃死,可下头还一礼拜呢。又想:明天支持谁?瞧样子蒙鲁两位都是爱国人士,天生的狠角色,谁也不能轻饶了我。要不,趁还没死,提前回国吧?这时忽然有人敲门,原来是鲁司机前来看望。他把俄式的大围巾挂在架子上,一坐下就申辩这毒不是他投的。作为证据,又提出警方对鱼子酱进行了化验,发现里头有一种复杂的物质,估计是某种非洲的树叶榨的汁。“这不是明摆着吗?”他咬牙切齿地说,“姓蒙的栽赃!”顿一顿,见我没反应,便有些生气,含沙射影地问:“俄国支持你们政府进联合国
的时候,你还小吧?”
我想了一会,说:“贵国割我们四十多万平方公里的时候,你多大?”他急了,说:“哪有?这绝不可能。”见我一脸的不信,又改口:“要么就是赫鲁晓夫干的。”我说:“赫鲁晓夫不在,咱饶了他吧。你想要我支持鱼子酱,不如晚上八点来,再好好磕叨磕叨。”看他有些失望,又鼓励地说:“为了成功,多带鱼子酱!”
他走了不多一会,蒙巴布就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明确指出,我和俄国人的猫腻已经满城风雨,老少皆知了。他正在考虑向本国总统建议跟中国断交。我打断他说:“没错,我和他是有猫腻,可我跟你也可以有猫腻呀。这样吧,晚八点,你多带蚂蚁找我来——记住,烧得嫩一点。”
晚上八点,我的房间里坐满了人——主客是蒙巴布和鲁司机,一人提一个大菜盒。俩人见面先是一愣,接着就气势汹汹地把菜盒一放,然后坐下,隔着桌子对峙。这时陪客也到齐了,他们都是医院的病友,因为上午在病房滋事,被当局轰出来了。我站起来,说:“今天请大家来,是做一个公证,决定中国作为世界烹调第一超级大国,到底应该支持刚果蚂蚁还是俄国鱼子酱。”我顿一顿,又对蒙鲁二人说:“现在你们俩势均力敌,我这一票可以说叫你们谁死谁就得死,叫你们谁活谁就能活。可我只能投给你们俩里头的一个。为了公平,我提一个办法,你们愿不愿意接受?”
大家都很好奇,问:“什么办法?”我叠起两个指头,说:“多吃为胜。蒙先生吃蚂蚁,鲁先生吃鱼子酱,两位今天当着大家,当场比试谁吃得多。”
大家都笑起来了,两个当事人则瞪着我不出声。我只好再把脸绷一绷,接着说下去:“我知道这个办法野蛮,可这是惟一公平的办法。首先,你们各有各的道理,叫我向着谁好?其次,既然你们都觉得本国的食品最好吃,那就得通过吃来证明。最后,大家吃了你们的好东西,都住了医院,凭什么你们俩都没事?无论如何,你们得再吃一回,表示跟大家同甘共苦!”
这三条理由,特别是最后一条,引起了很多的共鸣。秘鲁代表首先说:“嗯,有理,你们这是拿咱们当小白耗子!”大家一听当了小白耗子,都不干了,怒火万丈地说:“原来是这样!”我看蒙巴布和鲁司机脸色通红,便拿出一架天平,把蚂蚁和鱼子酱各称了二百克,放在盘子里,说:“如果你们同意,现在就可以开吃。否则,我得用扔小钱决定支持谁——只不过鹿死谁手我可不能负责。”我掏出一个小钱,可他们两个并没等我扔,已经拿起刀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
那时我不知道,为了那晚的决定,将来我后悔也来不及。
第二天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气氛紧张得邪门儿。我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上台,说:
“女士们先生们,逗号都别绷着。我这是受人之托,刚果和俄国代表进医院了,托我跟大家说:他们握手言和了。昨儿个晚上他俩一人吃了六磅,到末了儿终于明白了:甭管多好吃的东西,都有没味的时候。他们承认这次玩得也太猛了。当然,他们玩什么,跟我有个屁关系,我是大师傅,就讲究个实际。今天发言,只想提个问题:为什么中国素什锦比意大利松根菌更好吃?我的话完了,谢谢。”
我刚说完美国代表就跳上台了。他向主席临时申请了两分钟,提出中国代表把素什锦和松根菌相提并论,是烹调大国的扩张主义行为。当然,他这个发言遭到了亚洲国家,包括日本等爱好豆制品的国家的迎头痛斥。最后的结果,是当晚安排了一次有严格卫生检查的松根菌品尝大会。
会议结束的时候,我发现已经重了三磅。爱国爱得这么成功,我愁得一宿没睡塌实,最后决定:一下子当处长确实有困难,还是先从正科当起,一步步来,这样稳。
回国第一件事,找头儿商量我的职务问题。稳步升级的战略设想没说完,头儿突然发了脾气,说:“狗屁,你干的那些也叫爱国?今天报上的社论,刚刚谴责俄国在刚果修的水坝漏水。上头的意思,明明是要他们两国掐起来嘛。你倒好,帮他们两国代表说和了。上头怪罪下来,你兜着?”
我傻了。
就这样,本次比划大饼,画上了一个句号。
几天后,我回到了剁洋葱的岗位。
CV
- Re: ◇ 图 ◇ 雅 ◇ 杂 ◇ 文 ◇ 选 ◇posted on 07/03/2008
多谢七月和藏西,居然不知道这个图雅,写的果然好极了!他以前真来过咖啡吗? - Re: ◇ 图 ◇ 雅 ◇ 杂 ◇ 文 ◇ 选 ◇posted on 07/03/2008
不知涂鸦,便是互联网后生了。我想咖啡是涂鸦循迹后才有的。
依我看来,互联网上唯一称得上侠客的便是他了。
gz wrote:
多谢七月和藏西,居然不知道这个图雅,写的果然好极了!他以前真来过咖啡吗? - posted on 07/03/2008
逐鹿记(1)
图雅
在春光妩媚的五月,我答应过一位朋友,讲一讲围绕出国发生的一些故事。朋友没了消息,我十分伤心,对自己的诺言又不能忘怀,因此我决定把它讲出来。
想到“出国”二字,我的心中首先充满了悲愤——然后就想起那个挂满了尿布的早晨。一切的一切,都起源于一件表面上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天太阳没有准时照到我的脸上,因此我睁开眼睛,首先注意到窗外晒了许多尿布。尿布五颜六色,于是我想:这都什么时候了,
万国旗也挂到门口了,而我还这样醒醒睡睡。潮流!出国吧。
这个想法令我惊喜。为什么?说不上来。可以说这是对自己的一次重新发现,也可以说是对生活的又一次腻味。总而言之,我跑了一趟北京图书馆。那地方的严肃足以让一流学者产生盗墓的感觉,只有真正的体力劳动者才能保持无动于衷。我以一个上午的体力,从一本小棺材大小的洋书里发掘出了美国。洋书说的明白,美国有数千所大学,海洋一样浩瀚的学问,还有——吓死人不偿命的学费。
既然如此,我想,那还是怎么进来就怎么出去吧。我向外走,仍是短打扮,却撞上一个人,定睛一看,是同教研室的哥们儿小周。此人戴蛤蟆镜,活得极有滋味,而且朝气蓬勃,到处乱蹿,你可以走到天涯海角,但是你每天总不免要撞上他十来回。
“咦,”他这样说,“秃子,是你——”
“嗯,是我,”仗着盗了一早上墓,我的语调有些个傲慢,“我问你一件事:你觉得美国怎么样?”
“美国?好地方!”他马上眉飞色舞,又马上警惕起来,“你不是要当汉奸吧?”
“目前只是想当而已,可惜还缺万把美金。汉奸也有汉奸的难处。”
“是啊,这年头什么都难,”他饱经风霜地仰起头,他的蛤蟆镜闪闪发光,“好在对于穷人说来,空气还是存在的,天也总是那么蓝。”
这话很深刻。我试了试,呼吸果然畅通,再抬头,天也蓝,引人遐思。假如用宇宙做参照系,尿布算不了什么,出不出国也算不了什么。花好几万美金,买来一个汉奸头衔,对宇宙并无好处。假如不当汉奸,宇宙也不至崩塌。想到这里,我决定放弃出国的荒谬想法。我感到一种浪子回头的痛快。
但是许多时候,毛病不出在宇宙,而出在你的周围,使你无法痛快。没过几天,我所在的教研室接连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我的走红,另一件就是奸臣的出现了。
关于走红,一开始不过是蛛丝马迹。比如说:教研室的同事投我以异样的眼光,简单地说,含有一种宫女性质的幽怨。我那时正在读金庸小说,倾慕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的功夫,所以自然而然地报以同样的眼光。
“以眼还眼”的情况没能持久,被一位叫小姚的给打破了:“行啊,小图,够蔫!”
蔫?面对突然伸出的大拇指,我不免有些慌乱:“哪里哪里……”
“哪里?当然是美国!还瞒着众位哥们姐们?”
“什么,小秃子要去美国?也没见跟大伙儿言语一声儿啊。”
同事从四面八方向我包围,我朝桌子后头一个比较安全的角落退去:“错了错了,你们听我说……”
“说什么?什么也别说,今天什么日子?你得请请客!”
七张嘴和八条舌头在一起说话,小姚总结说:“对,请客,马克西姆!”
我能领会小姚的用心:马克西姆乃是法式餐厅,它的菜价只在民间神话中流传。一提马克西姆,所有的辩解都不会起任何作用。形势寡不敌众,我只好把求救的眼光投向小周。
小周是场面上的人,他话全用卡尺量过:“秃子出国,大家应当保持冷静。我看这个事,上炒鳝段应当可以收场了。”说完跟我做个眼色,把蛤蟆镜戴上了。
炒鳝段朴实多了,那是附近“畅春楼”的名菜,虽然也贵,但还没进民间传说。他戴上了蛤蟆镜,那就表示这是最后立场,并没有进一步谈判的余地。何况也没人等我再说什么,只听见轰隆一声,我已经跟众多的高朋坐在畅春楼里了。
那是下午四点,外头热,啤酒凉,众人兴致勃勃,直喝到晚上七点。将心比心,我理解大家,对于一个汉奸,这是最低处罚。严格地说也不算纯粹的挨宰,大家轮番向我敬酒,使我生平第一回尝到了昧着良心走红的滋味。
人怕出名,跟宋胖子谈一回话就明白了。宋胖子是教研室主任,他的李白英译有国际声誉,我平时总是把他老人家本人当成真理看的。老人家第二天找我谈话,首先猎狗似地闻了我一下:“小图,你身上好像有酒味,这样去上课影响不大好吧?”
“啊啊……是吗?”我尽量做出轻灵的表情,我昨天原不应该忘记请他的。
“当然喝酒是不错的,工作忙,进进补,何况还有李白斗酒诗百篇嘛,”宋胖子站起来,他的步子除了分量之外还有法度,“李白,多么伟大的爱国者。”
“而我们有些青年人……”他瞟了我一眼。
对我来说那一眼有如一枪,临难之际无数念头闪过我的脑际,李白的出身,安史之乱,郭老的考证——为什么提到爱国问题呢?轻功不灵,我意识到应该使单刀了。
逐鹿记(2)
图雅
“宋先生,我没想出国,如果这是您真正的意思的话。”
他转过身,他的目光使我想到许多武功精湛之士。
“告别酒都喝了,还想把我老头子蒙在鼓里吗?”
“我——”
“你不同意我的学术思想,对不对?不同意也罢了,昨天四点教研室例会,你为什么把大家拉去喝酒?喝酒也罢了,你又对大家说诗是不能翻译的,特别是李白的诗!”
“宋先生!”我哀鸣一声,产生了一种当场自裁以表心迹的壮烈冲动。但我意识到一个人应当坚强,所以我把冲动强行压抑下去,从比较乐观的方面来想:我昨天怎么没想到这么聪明的一个主意?假如真的攻击攻击他老人家,也许便能一举成名。
然而宋胖子误会了我这一声哀鸣所表达的复杂意境:“你不要无理取闹!你出国我不批准。教研室,这个,是一个萝卜,而且——是一个坑,你走了,你的课谁教?”说完一脸怒色,拂袖而去。
一个人到底是谁,完全被大家如何看你所定义。事到如今,我已经进入了汉奸的角色。作为一个演员,合乎逻辑的下一步应当是什么呢?闹情绪,生病?我觉得闹情绪没有什么意思,还是生病比较有趣。
我在病中吟咏李白。不用说,这是有人采用诬告的手法出卖了我。蜀道难,因为奸臣当道而主上昏庸,李白他是多么伟大的诗人。
生病的第三天小周来看我,我给他剖析了一下奸臣。第一怀疑对象是黎莹。我花费了半年的精力追求这个小妖精,她却说我没有气质。那天吃饭她的眼色迂回曲折,可以说是做贼心虚。然而小周不同意我的意见,他认为那是脉脉含情。
“好吧,那么就是小姚,他的舌头长,可以当墩布使,又是宋胖子的得意门生。”
小周思索一下,再次摇头。我试图说服他,但他只是顽强地摇头,我忍无可忍:“生平没见过你这么木头的人!够意思就在黎莹和小姚之间给我挑一个奸臣,要不然你以后别跟我这儿假装哥们儿!”
这话见效,小周慌了:“行,行,都依你!小姚,小姚还不行吗?”顿了顿,又说,“算我晦气,我今天又不是挖奸臣来的,我是递个信儿:昨天教研室可开会了。”
“噢,开会了。宋胖子把我的国籍给开除了吧?”
“哪能呢,那是下一步。这次没那么严重,只是把你从分房的名单上给划了。”
我两眼一黑,差点儿没晕过去。说实在的,开除国籍是无所谓的,不分房子可就要命了。黎小妖精不就是做了一次家访以后才说我没气质吗?我一把揪住小周,心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来俩嘴巴再说吧。可是小周很灵活,他趁我病后虚弱,用了一手小缠把我制住了。这狗娘养的学过几手拳脚,还颇有几分力气。我挣了几下没挣开,说:“不活了不活了,厨房里有家伙,是哥们儿你捅我一刀吧。”
小周也急了:“别,捅你好办,你能保证我不下大狱吗?”
“你要造反了?”我怒目而视,“抽嘴巴你不干,下大狱也不干,要不你给我把宋胖子给做了吧。”
“瞧你这德性,一点经不住事儿——宋胖子绝对不能饶——可我刚才完全是开个玩笑嘛。分房子还没讨论,谁敢说不分你秃子啊?”
我长嘘了一口气:“我说也是,两次分房都没我份,这次怎么也该我了吧?”
“这可不一定。这叫秦失其鹿,天下共追之。得,哥们儿说错了话,哥们儿颠!您自个多想想——误什么也别误了传宗接代。”
小周颠了以后我把“秦朝的鹿”想了一遍。假如拿干部资历打比方,那在我们教研室爬雪山过草地的都分到房子了,三八式的也差不多了。我参加抗战晚,可跟解放牌的相比,距离那鹿又近得多。所以这一局天下,我应当稳操胜算的。
不过小周把这事提到了传宗接代的高度,也许还是谨慎为好?反正病还没好,有的是时间。我遂采用许多理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然后再无情推翻。事实再一次证明了辩证唯物主义的有效性,当我把我的走红,奸臣事件同中原逐鹿联系起来看的时候,一个对手显现出来了:小姚,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小姚呢?
第一,他比我晚毕业一年只是表面现象。分房要比贡献,大家都教一门课,这个学期他却在一门课之外做了许多翻译工作。第二,是他首先揭破我的出国,并且提出马克西姆的。吃鳝段并没耽误他当奸臣(一定是他),就手儿把我给诬告了。
所有这些,都明白无误地指出他便是泗水无赖刘邦——不,项羽——刘邦应该是由我这样的有道之士来做的。
天下大势分析清楚,下一步应该怎么干很明确。“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当然一把扫帚不行,还要联络广大的清洁工,因此我马上就到学校去了。
逐鹿记(3)
图雅
碰到的第一位清洁工是黎莹,她夹了一本教材,满手的粉笔灰,见到我吃了一惊:“你怎么回来啦?病好啦?”
我若无其事地说:“这不好几天没听见你的声音,心里不踏实吗?——其实也没病,在家培养培养气质。”
“原来如此,我倒没想到。要出国,当然是准备追洋妞啦。”
“可不,本来是觉得越早准备越好。不想昨天接一电报,我的经济担保人吃饭不小心,让一根鸡骨头卡死了。我想来想去也想通了:洋妞有什么好?还是追黎莹同志吧。过两天分一套房子,那不更有希望了?”
“呸!房子分你,人家小姚这两天不是白白邀买人心啦?”
我心里“格登”一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小姚已经在做舆论准备了。幸亏小妖精还没叛变,假如她说“呸”,那就意味着她跟你还是一拨。假如她装出一副高傲的模样,那就意味着没戏了。
稳住了黎莹,我转而争取教研室的其他势力。制造四面楚歌必须做艰苦细致的思想工作,软硬兼施,明的暗的都用。不到两天,全教研室都知道了经济担保人进食时发生的不幸,大家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至少表面上都坚持了人道主义。那两天我犹如一个守灵人,对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说:我要节哀顺变,分房的事,我可全仗您投那神圣的一票了。
外围的灰尘基本扫清,下一步是垓下之战。第三天上午,我站在宋胖子面前,运足了大无畏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真气,说:“宋先生,我错了。”
这句话的爆炸力很令人满意。宋胖子本来半闭着眼睛,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听了这话,居然把眼睛睁开了。我接着说:“这几天把您的话翻来复去翻了很多遍,翻出一个结论:国一定要爱,汉奸一定不要当。”
宋胖子似笑非笑:“那出国——”
我抢着说:“出国也不提了。这个提法本身就是错误的,容易引起误会。我跟大伙儿说了,以后谁再说我出国就是骂我汉奸。”
“这么说是不是不够严谨?”宋胖子不愧学术权威,一脸的不相信。
“理论上是不够严谨,但能够表达我对自己的痛恨。”
“噢?”宋胖子拖长了声调,“是啊,理论是一回事,这个但是,但是这个——实际行动。”
狐狸进套了。我提醒自己要沉住气:“宋先生,我小图再也不做请客吃饭的口头革命派了,您不觉得我今天有点雄赳赳的吗?这是跟您请战。李白这么伟大的爱国诗人我们一定要下力地弘扬。我和小周商量了,这个工作不能光让您这样的老前辈受累!”
宋胖子抹去脸上的唾沫星子,他显然挡不住了:“说不上受累,说不上受累,尽一点应尽的力量嘛——”
小周料得不错,我按预定方案,断然发起总攻:“这么办吧:您尽一点,我们也尽一点。让小周以一个学期的力量,翻译李白的蜀道难,外加古风!”
“嘿嘿,我就知道你是胡说!”宋胖子的脸变了,“出去!”
我神色自若,不疾不徐地说:“我知道您是为他教的那门课担心。这事我们商量好了,那课由我来承担好了。拥护李白不能口头上说说就算完事嘛!”
这个表态大大出乎宋胖子的预料。他久久地研究我,使我感到仔细洗脸的必要。最后他字斟句酌地说:“这种精神我是支持的,但是一个人教两门课,教学质量能保证吗?”
我不知道在多大程度上宋胖子看穿了我们的阴谋,但我知道这是到了有进无退的关键的时刻,所以我用了最诚恳的态度,以及最宫女的语调说:“宋先生,他的课我曾经教过一个学期,不会成问题的。您如果不给我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那对我的自尊心和积极性都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宋胖子沉默极长的一分钟,然后说:“好吧,看在李白面上,我就冒一次险。不过,这还得系里批准。”
那一瞬间我心花怒放。两门课!在逐鹿的问题上谁再跟我比“贡献”无异于自杀。当然,分了房子之后,小周的课还是要完璧归赵的。下次分房,我也不能忘了这下死力的铁哥们。所谓系里,无非是走走形式,只要他宋胖子答应了,这套房子还有跑吗?
下边这一段有些难以张口讲述。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无所畏惧——这个我的明白。但我修炼不足,道行不深,做了许多努力,还是没忍心对这一段进行任何文学加工。所以是用了新闻笔法,满足于把事实罗列出来。目的是使大家能了解这一段历史,而不是提供娱乐,这一点务请读的时候注意。
简单地说,两个星期之后我们教研室开了一个会。在会上宋胖子宣布了几件事:
第一,根据群众公议,教研室领导慎重研究:这次一间一套的房子,决定分给姚平同志。这里做一点解释,我们考虑了两个因素:一是道德品质和工作态度。小姚一贯安心本职工作(此处斜了我一眼),而且作风正派(此处斜了我和黎莹一眼)。二是将来职务和以往贡献。小姚以往的贡献不用我多说,至于职务,经学校批准,任命姚平同志担任本教研室副主任,协助我从事李白的翻译工作。
第二,我们教研室的小周同志笃信立志深造,已经在暑假期间办好了全部出国手续,上个星期他向教研室申请,我们考虑到他教的课已经有了妥善的安排(此处投我以微笑),批准了他的申请。不日他就要动身了。让我们大家热烈鼓掌,欢送小周同志(起立,全教研室长时间热烈鼓掌。小周同志则羞答答地站起来,娇艳得像个大姑娘)。
以下略去若干字——因为从那时起发生了什么我便不知道了。
不久,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了解到攻击宋胖子事件的编造者便是小周;又有人说,我那天晕过去和小周有关。这种说法是不公正的。据医生说,那是神经过敏和过度疲劳所致,是在某些情况下人人都会有的一种自身保护性反应。
实际上我还是感激小周的,因为我醒来之际又是一个早晨。周围很安静,太阳和蔼地照着我。我从窗户里看出去,天很蓝,宇宙亦清楚,朦胧诗正在流行,我想了想此事的前因后果,遂鼓勇写了生平第一首朦胧诗。那诗是这样的:
人生如演,
宇宙如戏,
天特蓝,
朦胧又美丽,
只是不知今日之尿布,
竟是谁家之窗口,
那飘扬的旗? - posted on 07/03/2008
买车记(1)
图雅
——卡迪拉克与小市民
一群朋友中,属我混得不如人。比如开车,别人是宝马奔驰,开出去威风凛凛,好像高速公路是他家的。我呢,说来惭愧,只敢占最边上的道。谁让咱的车破呢——破车毛病多,出了事好停不是?
第一辆车我是从隔壁吸毒犯手里买下来的。他要价一千六,说这是早期的卡迪拉克,有收藏价值。那时我刚学会开车,开去兜了一圈。回来后我指出车的毛病很多,底盘松散,排气管有洞,开起来一大股机油味,显然是汽缸漏了。总之,这车确实有收藏价值,但是除了收藏价值之外也就没什么其他价值了。
“那你出多少钱呢?”毒贩子问。
“看在邻居的份儿上,我出一百吧。”我开个玩笑,准备走了。其实我倒也不懂车,这套说词都是从一本教人买车的书上学来的。
“一百?No!”他愤愤地叫,看来他从来没让人这么宰过。“二百,至少二百。”
——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我把这辆车买了下来。
真是卡迪拉克,轻轻一踩,马上呼地一声窜出去。我在高速公路上疾驰,豪情满怀:二百块算什么?豪华车又怎么样?上高速公路也只实现了一项基本人权嘛。
但是我很快意识到基本人权也有它的代价。这宝贝车耗油太大。从公寓到学校,一加仑的汽油就见了底。到饭店刷盘子,来回一开,正好收支相抵。一个月之后,银行的老底子就露出来了。偏巧这时姐姐到美国来,我到西雅图去接了一趟。姐姐学文学,是有浪漫气质的那种人。她指着一座高山说:“嘿,上去看看。”我咬咬牙,把油门轰上去。到了山顶,她把头发一撩,野战军似地跳出去,巡视一圈之后,指着一座更高的山说:“走,再到那边看看!”
把姐姐送到她的学校之后,我彻底破产了。
车是不敢开了。我每天吃两个面包圈,小口喝凉水。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愤世嫉俗地看着头发飘动的美国小妞们开敞篷车驰过。自己的车则停在门前,仅供朋友们参观。朋友们在椅子上坐坐,试试电动窗户,说:“还是鸦能干,说话就成了豪华阶级啦。”我说:“可不——就是穷惯了,猛不丁的还有点适应不了。”
朋友走了,我蹬着破自行车去买菜,苦是苦点,心情还是舒畅的。
心情没舒畅几天,警察忽然在车上贴了一张二百美元的罚单,说是不许老停着不动。这简直岂有此理嘛:车一动就产生污染,还会发生交通事故,好好停那儿,大闺女似地多文静,干嘛非要开呢?
但是有啥法子。你有理,警察有枪,你跟他说去。我把吸毒犯叫来,说:“这车还是你开走吧,不收钱。”他笑一笑,说:“要想叫我把这车开走,除非给我五百块钱。”
我怀疑耳朵出了毛病,说:“哥们儿,不开玩笑吧?”他一本正经地说:“不不。美国嘛,都玩私有财产,这种事怎么好开玩笑?这车其实一直是我的。”说着拿出一张纸头,说:“你看,这不是车契吗?”
车契?这倒没听说过。我把纸头拿来,颠倒看了几遍,可不真有车契这个玩意。“车主”一栏下,可不就明白写着“吸毒犯”三个字?我生气了,说:“那么说上次你是蒙我了?”
“可不,”吸毒犯厚颜无耻地笑了,“要不怎么叫吸毒犯呢,瘾上来了什么都干。”又跟我商量:“你看,你把我的车开来开去,很多人都可以作证,要是上了法庭,你准玩完。怎么样,五百块私了了吧?五百不多。咱们还是朋友。”
这牲口,叫我说什么呢?
第一次买车上了一当,我是真生气了。我发誓再也不买车了。不但自己不买,而且也反对别人买。哪位朋友动了这心,我便跟他谈谈老一代如何把钱放进咸菜罐子,埋到床底下,再谈谈走路对于防治心血管系统疾病的作用,最后的压轴戏,当然是我的悲惨故事。朋友听了,发生了很大的触动,说:“啊——啊,可也是,保险又贵,要不暂时就别买了吧。”
勤俭持家的局面维持了半年,留学生中某些首先富起来的人终于绷不住劲了。
嗡地一声“买车”,风气马上大变。学坏还不容易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所有的人都觉得不买车就没法过了。我看大局控制不住,痛心地说:“买吧买吧。许你们买,难道就不许我买吗?”
可买什么车呢?美国车有教训,这次当然是买日本车了。丰田不错,可惜车型设计不好。有一次我开一辆丰田面包,赶上风大了点,车好像飘了起来,左一忽悠,右一忽悠,令人想起一种叫做“屁帘儿”的风筝。尼桑呢,也不错,但我不喜欢它的引擎,发动起来安静得令人怀疑。据说鬼子打中国的时候用的就是尼桑,引擎安静,也许是为了“悄悄地进村”吧?不管是为什么,有历史污点的车咱不用。最后我决定买一辆“本田小市民”。小市民这名字亲切,让人想起北京那些卖菜的朋友,他们慷慨仗义,把秤杆高高地翘起来,却在菜里秘密地泼了大量的水。我是这么想的:从成分上看,小市民也得算劳动人民,起码懂得怎么省油吧。
买车也不易,便宜车老让别人抢了。最后我用一盒伤湿止痛膏贿赂了送报的瘸子,让他一看到好车就打电话。这法子有效,不久他就挖掘到一辆1982年的小市民,开了11万英里,讨价却只有四百。
早上六点一刻,我已经等在车主的家门口了。别人行动也不慢,五分钟之内,走马灯似地来了十个人,其中四个留了下来。第一位长着威尼斯商人的鹰钩鼻,神色焦躁。第二个戴一大鼻环,眼光类似秦桧。剩下的俩人一拨,不住地低声耳语,我猜是在商量应当先干掉我们三个中的哪一个。
我不动声色,很明显,这种场合谁先认悚谁完蛋。
车主出来的时候,威尼斯商人一下子就挤到我前面。他咳嗽一声,大义凛然地说:“我先来的,我先看车。”鼻环倒不慌不忙,用手一指我,说:“明明是这位中国朋友先来的吗——不过他已经同意把他的位置让给我了。”车主问:“到底谁先来的?”剩下的两个人抱起胳膊,说:“你看着办吧。”说着把肌肉一块块绷出来,关节攥得叭叭响。车主脸色当时就变了。我看机不可失,把四百块钱掏出来,朝他怀里一塞,说:“他们都是看车,我可是买车。钱归你,车归我,就这么定了吧。”没等他反应过来,钥匙已经到我手里了。
这次,车契就在车里。
买车记(2)
图雅
小市民造成了轰动,朋友看了车,都说:“好家伙,占这么大一便宜,我们批准了吗?”又说:“这么办吧,今天去抓螃蟹。”说话之间,车已经挤得满满当当了。那天月亮好,潮水大,螃蟹又多又肥。我们在海滩上架起锅,烧一堆营火,煮着螃蟹唱着歌,用汽枪打穿了不少啤酒罐子。回家一看,来回一百迈,只用了两三加仑油。我心服口服,想:凡事都不绝对,日本鬼子坏,可日本人民还是好的。
托日本人民的福,差不多有半年,我那儿天天大张宴席,吃的全是螃蟹和海鱼。最后大家也吃腻了,抹抹嘴,说:“改节目改节目,老打啤酒罐多没劲,现在枪法也练得不错了,打野鸡去!”说话又坐满了一车。可就在这时候,车出毛病了。一拧钥匙,什么动静没有。又试,还是没用。有聪明的判断说:“甭问,准是轮胎没气了。”可一看,气挺足的呀。更聪明的就说:“傻瓜,都下去!坐这么多人,当然发不起来啦!”
所有的人都下去了,还是发不起来。最后只好把车推到了修车站,让一个墨西哥的小胡子端详了一番。朋友们给他递烟,哄他说:“我们都喜欢你们墨西哥的玉米饼子,特文化!这车我们知道,没啥大毛病,弄点油润滑润滑就成!”小胡子听了乐不可支,接过烟说:“好说好说,明天来取吧。”我追问一句:“您看这得多少钱呢?”小胡子想了想,说:“既然大家都喜欢玉米饼子,我给半价,只收五十吧。”
第二天取车时,小胡子变卦了。他说我的车因为电池没电,受了极为严重的内伤,因此在修理的时候多花了一倍的功夫,工钱也得多一倍。我有些生气,说:“五十块可是你说的——没金刚钻你别揽瓷器活啊。”
“金刚钻?有金钢钻我早享福去了,还在这儿修车干吗?一百五,一手交钱,一手交车。”他一点也不含糊。
“什么?就算加一倍也不能一百五啊。”我急了,众哥们儿则七嘴八舌地给他补习算术。
可他也有他的理:“你们不是喜欢墨西哥文化吗?俺们墨西哥就这么算;其实一百五也没修好。干脆,你放下五百,我给你彻底修修吧,”说着他把车盖子打开,指着一个大王八似的东西说,“你看,这就相当于车的心脏,你摸摸——挺凉是不是?”我们几个人上去一摸,是挺凉——而且还不跳,一时哥儿几个也没话了。
“心都不跳了,即使抢救过来,也得半身不遂,”他说着,又把车里一根黑色的管子揪下来,“看吧,这是血,都成啥颜色了?”水碧绿,哗哗地往外流,的确太瘆人了。我看他抓住另一根管子又要揪,心想血管都揪断了,那不更玩完了吗?赶紧拉住他,说:“别揪别揪,您华陀,我给钱不行吗?”
“五百?”他满怀希望地问。
“五百可没有,还是一百五吧。”
“那可保证不了质量。”他失望了。
“没关系,我认了。”我交了钱,拉众人上车。可才开出去半条街,车子一口气没接上来,又不动了。回头一看,那家伙正冲我们乐呢。“说了保证不了质量嘛,”他得意忘形地走过来,“怎么着,还是留我这吧?八百块,我担保你这辈子再也不用修它了。”
涨价涨得这么快!这次他是真正地激起公愤了。哥们儿里有一个特鲁的,一把就把他提了起来,说:“找死说话,别他妈笑得跟个娘们儿似的!”大家哄然一声说打,有一位把汽枪拿出来了:“鸦,说吧,先灭丫哪个灯泡?”我也急了,说:“我操,你问我,我问谁去?这么大的事一时哪决定得了?咱们先回去商量一下,明儿再下手吧。那谁,先把丫放下来。”小胡子双脚落了地,浑身都发抖。我问:“再问一遍,全修好到底多少钱?”
“九百。”他把头扬起来,完全士可杀不可辱。我太想当场成全他了,可我也真让他给惊呆了。要知道他是墨西哥人哪!就是一天到晚,苍蝇似地聚在边界上,为了进美国什么都干的老墨。他居然表现出这样的气概!我牢牢地盯着他,足有三分钟没说话,最后我挥挥手:“好吧,一天之内不能有两个英雄倒霉,车,我不要了!”
显然我这话也把他震了。他一愣,不甘示弱地说:“好吧,今天你倒霉,明天轮到我——我开个拖车,帮你把它扔了。”
我一言不发,转过身,走了。众哥们儿送葬似地跟着我,他们长久地沉默。“喂,我说,”最后我走累了,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哥们儿那两句话真够掷地有声的啊。”
大家交换了一下眼神。
“阿Q。”一个哥们儿说。
“啊?”我跳起来,可马上又坐了下去——我发现所有的人都阴沉地看着我。
晚饭是照例的宴会时间,各哥们儿又带着饥饿的表情来了。他们习惯性地打开冰箱,发现既没鱼也没蟹。他们拿冰箱撒气,把门摔得砰砰响。“轻点行吗?我写作业呢。”我刚说了一句话,马上遭到七嘴八舌的攻击。“螃蟹都抓不成了,还写什么作业?”“不行,我得有鱼——吃惯了。”“这样可不行,咱们总得想个办法呀!”
“打牌吧。”我想了一个办法。这办法倒也没人反对——没鱼没蟹,那也只好吃猪了。打牌也上瘾,连打两夜。第三个晚上我宣布:“车已经修好了,明天就可以去打野鸡了。”众哥们儿喜出望外,问:“这么说你还是交了九百块钱了?”我解释说修车一分没花,小胡子已经修好了,明天就会送来的。可在座的没有人肯相信。
“这不可能。”直到第二天,他们坐进车里还是不信。那时我也只好把致小胡子的信拿给他们看了。
信是这样的:
修车铺主小胡子钧鉴:
在中国文化里有一句话叫“人不自觉,鬼都害怕”。看看你干了什么吧:你把我的车偷走了!今天你还竟敢在大街上开来开去,你以为我不会使照相机吗?你以为相片上不能有日期吗?你以为我没有车契,而爱吃玉米饼子的中国人就不会上法庭做证吗?
你可以这样以为,但是你必须在明天上午十时前把车送还给我。
此致上当的敬礼
也让人蒙过一回的鸦 - Re: ◇ 图 ◇ 雅 ◇ 杂 ◇ 文 ◇ 选 ◇posted on 07/03/2008
touche wrote:
依我看来,互联网上唯一称得上侠客的便是他了。
同意。巨funny. - Re: ◇ 图 ◇ 雅 ◇ 杂 ◇ 文 ◇ 选 ◇posted on 07/03/2008
这个图大侠也真够沉着住气的。相信他、她现在看着人们的缅怀一定在X笑。
- Re: ◇ 图 ◇ 雅 ◇ 杂 ◇ 文 ◇ 选 ◇posted on 07/04/2008
嘿嘿,真对我胃口,喜欢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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