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播下音乐的种子



“偶然的机会让我从一个音乐热烈的爱好者转为音乐专门学习者。在我正式学习小提琴之前,我玩过几种乐器,先是风琴,后来吹口琴,又弹过月琴。我能在月琴上面背出好几首很长的粤曲。有一天,我的大兄从国外带回一只小提琴,从天鹅绒的盒子里提出来,闪耀着黄色的光亮,这乐器能发出多么漂亮的声音啊!我就决定学习这乐器,我幸运地在11岁那年到法国去,我所受的的音乐教育就完全在法国了。”(马思聪《创作的经验》,1946年10月《音乐艺术》杂志三卷一期)



马思聪,这颗中国璀璨的音乐明星,是从广东海丰县升起的。

1911年阴历3月21日,马家老宅增添了一个新生儿,取名“思聪”,愿他聪慧之意。

父亲叫马育航,个子不高,瘦削,一介书生而已。

马育航先生一生坎坷:在他16岁的时候,父亲故世。他有一兄一弟和一群小妹妹。哥哥亦早亡,弟弟有点痴呆,于是一家生活重担便压在他的肩上。他靠着教私塾、写文章,成为支撑全家的栋梁,使寡母和弟妹在艰难中终于得以维持生计。在民国初年。马育航先生当上了广东都督陈炯明手下的广州财政局局长。后来,还担任过国民党政府“天然资源委员会锡矿局广州分局”的局长,也曾在汪精卫手下做过事。1938年,他遇刺身亡于上海。

马思聪的母亲黄楚良,从小不裹脚,知书识礼。她开朗,善良,胖胖的脸上,眉毛又细又淡。她开朗,善良,总是漾着慈祥的微笑。

马思聪生活在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在十个兄弟姐妹之中,他排行第三:

长兄 马思齐 曾留学巴黎,攻读法国文学。

二哥 马思武 也留学法国。解放后在对外贸易部上海办事处任职。

大姐 马思锦 已故世。

四妹 马思梅 上中学时去世。

(五妹年幼夭折,未计在内)

六妹马思荪(又名马思荃)钢琴家。“文革”后迁居香港。

七妹 马思莹十一岁时病亡。

八妹 马思琚 大提琴家。中央音乐学院副教授。

九弟 马思宏 小提琴家。现居美国。

十妹 马思芸 长笛演奏家。曾任教于中央音乐学院,“文革”后迁居香港。

兄弟姐妹众多,父亲收入菲薄,马思聪的童年是清苦的。早上,一碗白粥而已,母亲给每个孩子十来颗用盐水煮过的乌豆,或者一撮捣碎了、拌了盐花的黑芝麻,就算是小菜。一顿饭,就这样打发过去了。

然而,这一群在乡下长大的孩子,却跟音乐结下深缘:马氏兄妹中,五人以音乐为职业。此外,马思聪的夫人王慕理、马思宏的夫人董光光,都是钢琴家。他们的姻缘,显然是音乐从中牵线。马思聪的女儿马碧雪、马瑞雪,儿子马如龙,是钢琴家、小提琴手。马思荪的女儿马常子、女婿顾国权,都是钢琴家,儿子马庸子是大提琴手……马家如果大聚会,可以组织起一支庞大的“马氏乐队”!

马家是怎样跟音乐联姻的呢?

1967年5月2日的日本《世界周报》上,曾在一篇介绍马思聪的文章中说:“马思聪的祖父母及父母都是音乐家。”其实,这只是文章作者的“合理想象”而已。马思聪的祖父母、父母,何曾是“音乐家”?

1935年,马思聪应上海《良友画报》之约,曾写了《童年追想曲》一文,详细地回忆了自己步入音乐之宫的历程。

“我的家庭一向和音乐是很隔绝的,亲戚里头想找一位能拉拉胡琴,吹吹洞萧的人是办不到的事;因此我幼年和音乐接触的机会很少。我第一次听见音乐是我3岁那年在外祖母家里听留声机,母亲说我那时跟着唱片一齐唱,唱得怪有趣的。”

细细追究起来,马思聪的母亲身上,倒有几个“音乐细胞”。她会哼几句粤曲。哄孩子睡觉的时候,哼起了广东民间的摇篮曲。马思聪曾说,从母亲的歌子里得到灵感,在1935年创作过一首《摇篮曲》。

不过,母亲与“音乐家”之间,毕竟还差十万八千里!

“我七岁时听堂嫂嫂在风琴上弹中国调;不久我自己也学晓(即学会——引者注)了,母亲就买一架风琴给我、记得我那时手细,不能效堂嫂嫂以八度和奏,我就以三度音代之,现在想起来,这倒比较合于和声呢。

“风琴是我的第一个乐器。我九岁人小学寄宿,同学们吹口琴,我也是其中之一。后来我又跟一位中学生学弹月琴,我会背出好几首长不愿绝的粤曲。”

马家的音乐种子,是大哥马思齐播撒的。

马思齐比马思聪大10岁。他在巴黎研读法国文学。1933年,他返回故里度假,提着一只葫芦形的匣子。

匣子打开了,放在天鹅绒上面的,是一把黄灿灿的小提琴,顿时使马思聪着迷了。

那时候,马思聪不过12岁。

马思聪央求大哥教他摆弄这新奇的乐器。就这样,大哥成了他的小提琴“启蒙教师”。

不过,大哥只是个“半通”而已。他说自己拉得不好,巴黎的音乐家拉小提琴,才好听呢。那琴声,像夜莺,像云雀,像浪潮,像流水,像春风,如彩云追月,似百鸟朝凤……

“‘你高兴学吗?将来带你到法国去学。’大哥随便说出。我很高兴:‘我一定去。’我说。其实我高兴的并不全在乎去学提琴;离开学校到外国去看看新奇,这才好玩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弟弟竟然信以为真,以为大哥答应带他去法国。小马思聪成天做着“法国梦”、“音乐梦”……

暑假转眼过去,马思齐要动身去法国了,马思聪吵着要跟哥哥一起去。

这怎么行呢?哥哥才20出头,弟弟不过12岁……

马思聪是个犟孩子。他扯着哥哥的衣襟,拉着母亲的衣角,哭着,嚷着:一我要跟哥哥去!我要到巴黎去。

“我是很固执的小孩,以‘一定’始就以‘一定’终。”马思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成天被拉着衣角,母亲编排出话儿,吓唬马思聪:“到了法国,看不见爸爸,看不见妈妈,你会想家的,会哭鼻子的!”

“不想家,不想家,我一定不想家!”马思聪又口口声声“一定”起来。

看着马思聪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母亲心软了,竟然答应了他的要求。

“起程之日到了,小船把我们送上大船,小船又把送客送回去。失了魂似的我立在甲板上望着近山远山,望着阴天,望着海。我在想:这海将更辽阔,无涯,远,远,远;我便是这样如梦地离开了祖国。

“我们在大雪之日到法国,巴黎给我童年的第一印象,只是黑房子,雪和雾。一切先前的兴彩都消失了,这是寂寞加上荒凉,但并不回头想回国去。”

“我们先到方登白露(Fortainebbon)住。大哥给我请一位女教师,这是我第一位教师。我还记得我很看不起她的提琴。琴上全胶满黑墨墨膏药似的东西。后来我才明白这黑墨墨的膏药是用来把琴装饰得旧一点,因为旧琴才值钱。”

“她拿起弓,放在A弦上,来一个下弓。——‘敢啥!’”她说。我学了。‘谢哈。’她又说。”

“我立刻明白,‘敢啥’一定是‘这样子’。‘谢啥’即‘就是这样子’。这是我早懂得的法语。”

跟法国的孩子玩呀,闹呀,才半年功夫。马思聪就能对付着讲点法语了。

后来,马思聪随大哥迁往巴黎。“在巴黎请的也是一位女教师。她很严,进步也似乎快一些。一天总算弹得三个钟头。”

音乐的种子,就这样在马思聪幼小的心灵中萌发了。

“我记得,那时候弟弟成天关在屋子里练琴。我怕他太累,就给他买了一只皮球。累了,他就拿起皮球,独自对着墙壁打球。打了一会儿,又拿起小提琴……”迄今,年已八十四高龄的马思齐老人,依然能够非常清晰地回忆起当年聪弟的情形。

马思聪坚持学琴,风雨无阻。“记得有一次在大雨倾盆之下我骑单车到女教师家里上课,我全身湿淋淋。她看见我的情形又不能不让我进她屋里,我所经过的地板像一条河流。她那副‘大祸临头了,救救命!’的神气真使我过意不去。”

1925年,马思聪14岁,“便去投考囊西音乐学院,却很不费力地便考人高级”。

从此,他终日在音乐王国中悄祥,与小提琴相依为命。

“我的教师是一位美须公,短小而好说笑话。师母有一对奇怪的眼睛,倘生为金鱼,必是标准美鱼。我们同班14人,因为教师爱说笑,我们上课很舒服,随便谈话,做鬼相都不禁止的。必修课除提琴外尚有视唱,乐理和室乐,我更选箫为副科。”

“我加入音乐院,给学校一件意外的新奇。校长也颇感到兴趣。因为我音弹得颇准,有一天他问我,是不是你们中国人的耳朵特别好呢?’我说:‘恐怕是吧。’其实我夸口,若其然则中国乐器早该准了。”

“我住在一位老妇人的家里,大女行近三十,擅钢琴,次女擅理家务。因为大女常和我合奏,我就到一家音乐商店租乐谱;在整个半年中,提琴的书籍几可说给我搜罗殆尽了。”

“生活开始有生气起来,课是很多:计起来每星期的提琴课到学校上二课,到先生家里上二课,视唱三课,萧二课,钢琴二课,法文每天都有。同学们对我都很好,他们都爽直而且快活。”

马思聪自称童年时有“一股傻气”。他奉行“二衣主义”,在同学中传为笑话。他曾回忆当年的“傻气”:“我要做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无论冬天夏天,晴天雨天,只限穿两件衣,大雨也是照常出入,冬天洗冷水澡。结果并不伤风也不病倒,身体却非常壮健起来。曩西居法国东北部,冬天天气比巴黎要冷些,我的‘二衣主义’还保持着。零下二十度没有使我投降。我的窗门是永远不关的。房东们称我的房子曰‘冰箱’”。

“大考的结果我得最优第二奖,这于我并没有什么高兴,因为究竟我已不大看得起曩西音乐院,更信任不过我的提琴教师。我便决意回巴黎。”

在巴黎,经人介绍,马思聪拜巴黎国立歌剧院的第一提琴手帕尼·奥别多菲尔为师。

奥别多菲尔教授在法国颇有名气。在登台演出的时候,别人衣服上的钮扣镶嵌着红花,而他却是紫花。在法国,紫色被看成最高贵的色彩。法国古代帝王穿的是用一种名叫“帝王紫”的染料染成的紫色衣服。奥别多菲尔是法国政府“荣义团”(相当于英国的“骑士团”)的团员。

大概是名教授的缘故,奥别多菲尔的学费也比别人贵得多,每月收二百法郎。幸亏马思聪的父亲当时已从穷书生成为“财政局局长”,还算能使马思聪交得出学费。

“奥别多菲尔先生是我的第五位教师,我现在回想:倘若我初到法国即就学于一位好的教师,我必可把时间省一半。从学于奥别多菲尔先生,使我在技巧方面和表情方面都突然向上。奥别多菲尔夫人更是我的钢琴教师。她也是颇好的钢琴家,且是第一流教师。从此时起,我的时间大部分专工于提琴,每天约弹六小时。”

在奥别多菲尔教授门下,马思聪的琴艺日见长进,终于在1928年夏考人法国最高乐府——巴黎国立音乐学院,成为“第一个考人此音乐学院的黄种人”。他进入提琴班。

1929年,一个面孔清癯而双眼闪闪有神的中国青年,来找马思聪。一开口,他便说广东话。异国遇同乡,使马思聪倍觉亲切。

他自报姓名——冼星海。他久闻奥别多菲尔教授大名,渴望能在名师指点下学习小提琴。他得知马思聪乃奥别多菲尔教授的门生,便请求代为引见。

不过,当冼星海得知奥别多菲尔教授的学费是那么昂贵,脸上出现犹豫的神色。他,出生在澳门一个贫苦船工的家庭,靠着勤工俭学才来到巴黎。那高昂的学费,使他望而却步。

“我带你去试试看。”马思聪对冼星海说,“我的老师富有同情心。如果他知道你的苦难身世,也许会同情的……”

就这样,马思聪带着冼星海,来到老师那里。

奥别多菲尔教授指着小提琴说:“洗先生,你演奏一下。”

冼星海拉起了小提琴。

奥别多菲尔教授眉间出现了深深的竖纹。显然,他对这个中国青年的琴艺,很不满意。

当冼星海奏毕,刚放下小提琴,奥别多菲尔教授又问:“洗先生,你几岁?”

“24岁。”冼星海答道。

奥别多菲尔教授眉间的竖纹,显得更深了。他嫌冼星海的年纪太大,因为优秀的小提琴必须从小培养。

这时,冼星海记起马思聪的叮嘱,便向奥别多菲尔教授诉说起自己贫苦的身世和学习音乐的艰难历程。

听着,听着,奥别多菲尔教授的眉头舒展了。

最后,他对冼星海说了这么一句话:“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学生。在你有足够的收入以前,我不要你的学费。”

两个中国的年轻人,紧紧地、紧紧地同时握住了奥别多菲尔教授的手……

也就在这一年,马思聪曾回国登台独奏,一下子引起了轰动。许多报纸都登了报道,称他为“神童”。

不久,他又回到了巴黎。不过,他从学习小提琴演奏转向学习作曲了,以至成为作曲家,而演奏小提琴反倒成了次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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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有马思聪家族更详尽的乐谱,还不都是提琴。

原书在这里:

http://blog.chinaunix.net/u/29553/showart.php?id=474439 (叶永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