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来当回搬运工。芦兄这篇有莫言的味道。
姜子牙的后人
·芦 紫·
前几年听说韩国总统卢泰愚到山东访问时称自己是周朝名相姜子牙的后代,也是山东人。省长一听,高兴坏了,马上下达紧急命令,限期查明山东卢氏家谱!于是官员学者一齐忙乎,效率奇高,几天内就交出一份漂亮的答卷:姜子牙后代受封于卢国,改姓卢。唐安史之乱时翰林学士卢穗东渡韩国,是为韩国卢氏始祖。卢泰愚大喜,韩国投资就源源而来,省长立马升官。
我听了此事也高兴了好一阵子,心想没准我芦某也是姜子牙的后代呢,只是哪代祖宗填写户口时不小心加了个草子头,就将错就错了。听老辈人说我芦氏祖居山东汶上,与古卢国不远,这嫌疑就更大了。要是那天芦氏出了个大人物,要查家谱,肯定会认祖归宗,名正言顺地成为姜子牙的后代。可再一想,就算成了姜子牙的后代又怎么着,老板能给我加薪?提拔?当总统?悬乎!于是又泄了气。
说上面这两段话是因为想起了两个人:姜文龙和姜文虎,是我当年插队江营时,村里的两个社员。为什么想起他们呢?是因为他二人思想非常前卫,在举国为毛氏大跳忠字舞时,竟敢宣称,他们是大奴隶主,大地主姜子牙的后代!虽未看到他们出示家谱,但他们姓姜却是铁的事实,不象卢大总统还要中转一次,而且据说姜子牙就出生于阜阳市临泉县的姜寨,又多了一分可信度。再听听这哥俩的名字,龙腾虎跃,非同凡响,岂是池中之物!想那姜老太公在天之灵如得知韩国总统是自己的后人,光宗耀祖,一定高兴得手舞足蹈;但如知道姜文龙,姜文虎也是自己子孙,一定会气得须眉倒竖,把钓鱼竿都摔断,三天不吃姜老太婆马氏做的炸酱面!
为什么?因为这两个不肖子孙实在不争气,混得实在没个人样,拿不出手,辱没祖宗。原来姜家兄弟并不是江营人,而是沙洲镇上人,是城镇户口,但闲散无业,早我们一年被下放到江营。那时城镇居民下放只有100多元安家费,没有木材票和生活费,也没有“五。七办”检查落实,任其自生自灭。一来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二来领导不支持,村民不欢迎,乡下人稠地少,多个人就多张嘴,所以他俩到江营后日子过得很艰难。
雪上加霜的是,这哥俩还都是残疾人,说是小时家里房子塌了,大梁正砸在哥俩的腿上,哥哥右腿截肢到膝盖以上,须架双拐才能行动。弟弟未截肢,但左脚踝骨断了,不良于行,走路一瘸一拐。我们插队时,姜文龙32岁,文虎29。如果没有残疾,这哥俩还是挺“彪”的,中等偏上身材,四方脸,五官端正,尤其是文虎,面色红润,唇若涂丹,不是歪瓜裂枣那种,可偏偏残疾了,所以到了这个年纪,也说不上个媳妇,那年头男多女少,好胳臂好腿的找媳妇都难,更别说这一贫如洗的残疾人了。
来到江营,弟兄俩买了点树棍和秫桔,脱了几百块土坯,盖起了一间一人多高的小屋,没有门,就用麦秸织个草帘,白天卷起,夜里放下,算是门,出来进去都要弓着腰。屋里用土坯支个地铺,门口放口锅,水缸,就是个家了,门口还分了一小块自留地,种点蔬菜什么的,就过起了日子。残疾人也要吃饭生活,文虎虽瘸瘸拐拐,还能干活,队里就给他每天算8个半工分。文龙一条腿,啥也不能干,但他识点字,能写写算算,队里就让他当记工员,发工分票,每天4个工分。
这哥俩中,文虎比较老实本分,勤勤快快地干活,见人笑嘻嘻的,人缘还可以。文龙却比较“串”,就是不太正劲的意思。当年在沙洲集上混,嘴巴又油又溜,黄腔浪调都能来几套,还能唱些京剧折子。他最爱唱的是《甘露寺》:“劝千岁杀字休出口,细听老臣说从头。那刘备本是中山靖王后,他与那当今皇上一脉流------”。他唱起来,捏着细嗓,摇头晃脑地做张做致,难为他能把全段唱词都记得。有次我夸他记性好,他竟得意起来,看看没人,眯着眼小声说:“我会唱全套的《十八摸》,你信不信?”我模胡的听人说起过《十八摸》,但从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就故意说:“我不信,你唱给我听听。”
“好,这十八摸有十八段,每一段摸女人身上的一样东西,你听着---”
“紧打鼓来慢打锣,停住锣鼓听唱歌,诸般闲言咱休说,听我唱个十八摸。一摸摸姐头上丝,乌云飞了半天边------”
听他色迷迷地从头摸到脚,又回过头来把中间那段细细品赏,再摸一遍,突然看见有人来了,马上停住说:“你可不能对人说啊,别坑我!”“老姜,咱俩谁跟谁,我能坑你?放心!”
姜文龙是人才难得,不甘寂寞,不久就在男孩子中开展了性启蒙运动。且以孩子们喜闻乐见的诗歌形式,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深受孩子们的欢迎。由于诗歌甚多,不能一一列举,仅录一首如下:
太阳出来照西墙,
猪靠猪,羊靠羊,
老鼠靠x上大梁,
老驴靠x在南场。
大闺女靠x胡吊藏,
老头子靠x扶着墙,
毛爹半夜靠毛娘。
老海瑞靠x晃断床------
毛爹是刘安忠,老海瑞是刘海忠,有一次上了月把河工,回到家就急吼吼的跟老婆杨守芬上床,忽闪起来,竟晃断了床腿。第二天找周木匠修,周木匠有意问老海床腿怎么断的,老海说,坐的。周木匠说,坐断的?你就胡吊扯吧!你看看这榫口,断茬平平的,能是坐断的?老海这才吭吭哧哧地说:“昨夜里那个---那个,晃起来,劲使大了点,”于是老海瑞除了以前电棒的趣闻,有多了个晃断床的雅号。
老乡们听见小孩唱的这调调,咧嘴笑笑,吐口唾沫,骂道:“狗日的还真能胡编!编的还真象。”也没人去上大队回报,上纲上线批斗。
好像受到了鼓励,姜文龙越来越不安分。虽少一条腿,拄着双拐蹦来蹦去地还挺活跃。记工员的差事虽然轻省,却有点繁琐。全队百十个劳力,有整有半,参差不齐,记清楚再发工分票到每个人,也有点麻烦。但文龙不怕麻烦,还怕麻烦不够,整天颠颠地东家西家串,见了妇女媳妇总要嘻皮笑脸地粘乎几句,碰到没人的时候,还捏一把拧一把的,然后偷着多给一分两分工分票,娘儿们也就不作声了。
可姜文龙这狗日的嘴贱,占了点便宜你就偷着乐不就完了,他偏要出去显摆。一天赶集到沙洲见了几个熟人,信口胡吹,说江营的女人他都摸过,谁谁的奶子大,谁谁的小,还有谁谁的毛多,谁谁的毛少,还说了一些孩童不宜的话,怕人家不信,就指名道姓,满嘴胡吣。可没想到,没有不透风的墙,江营的人没两天就传开了,只有他还蒙在鼓里。
这天,姜文龙架着双拐,顺着塘边小路,一蹦一蹦地走着,嘴里哼着小调:“他有个二弟寿亭侯,青龙偃月鬼神愁---”,就看见杨守芬和五,六个妇女迎面走来,马上来了劲:
“大妹子,这么急急地上哪去?你看这太阳还没落,干那事还早了点------”
“早了点?你嫌早我可不嫌早,---”
杨守芬抢到跟前,一把拽过双拐,江文龙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其他妇女一轰而上,拿着鞋子,擀杖,棒棰没头没脸地打来,
“你天天摸你娘,摸你奶奶,你娘毛多还是你奶奶毛多?”
姜文龙俩手抱头,在地上滚来滚去,娘儿们噼哩啪啦打得手酸,又看见江文虎一瘸一拐地冲来,杨守芬一声娇咤:“给他洗澡!”连踹几脚,江文龙就顺着坡骨骨碌碌滚下去,扑嗵一声掉进水塘,手舞足蹈地挣扎,众妇女这才骂骂咧咧而去。
这一顿打让姜文龙老实了好几个月,可好了疮疤忘了疼,渐渐地又故态复萌。吸取了上回的经验,嘴巴干净不少。上回是嘴巴大吃豆腐,但没干过实事,连个腥气也未闻着,还白挨了顿打。这回改变策略,嘴巴老实多了,可一门心思要干点实事。但要干点实事也不容易,以姜文龙这条件,大姑娘小媳妇门也没有,他也很有自知之明,就不去自找晦气,瞎耽误功夫,而是把目标瞄准了寡妇陈金莲,有事没事都往她那儿蹭磨,多给她点工分,又说些风话,逮到机会还动手摸两把,陈金莲又羞又臊,只是性子懦弱,不好意思翻脸。
陈金莲三十六,七岁,矮矮的个子,黑黑瘦瘦的,长相一般。五年前丈夫刘玉忠病死,她就带着一儿一女过活。寡妇难处多,里里外外忙个不停,低眉顺眼,不声不响。好在孩子渐渐大了,可以搭把手脚了,这年儿子刘以友十七岁,女儿小莲十五,日子才有了点盼头。对姜文龙,她心里挺别扭,很烦他油嘴滑舌动手动脚,没个正形,但又可怜他一个孤寡残废人,所以被他轻薄过几次也未向人说起。
有一天,陈金莲一人在棉花地里打农药,碧绿的棉垄一眼望不到头,人把高的棉株挡住那习习的南风,她的汗衫湿漉漉的,就放下药桶,结开衣襟擦擦汗,突然她看见姜文龙不知从哪冒出来,就站在面前,一双饥渴的眼睛正盯着她敞开的胸脯,她满脸通红,赶紧用手捂严,姜文龙丢掉右拐,用右臂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她浑身颤抖拼命挣扎,但姜文龙已腾出左臂把她紧紧地箍住,她一边撕扯着姜文龙的衣服,一边说:
“你再不松手我就叫喊了---”
姜文龙说:“这离村子有五里地,你喊破嗓子也没人听见。”
陈金莲张嘴正要喊叫,嘴唇已被姜文龙的双唇紧紧堵住,姜文龙嘶哑着嗓子说:“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一辈子还未碰过女人------”
在姜文龙铁钳一般的双臂里,陈金莲挣扎不动,慢慢地酥软了,融化了,口中只是喃喃地嗫嚅着:“就这一回,就这一回,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两人就倒在那溽热的棉垄里。
自从有了棉田的那一次,后来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每次陈金莲都说是最后一次,但禁不住又有了下一回。开始时都是到处乱藏,玉米地,黄麻棵,荆条丛都钻过,后来就在陈金莲家的厨房的锅门前铺上麦草,天黑后,姜文龙悄悄摸进去,陈金莲等孩子都睡了,再过去鬼混一阵。如此这般有月把竟无人知晓,直到有一天夜里,陈金莲的儿子刘以友忽然醒来,听到了妈妈开门的动静,半天不见回来,就心中奇怪,轻轻摸出门外,正听见厨房里两人哼哼哧哧在叫唤,气得脸都发绿,就回屋装睡,黑暗中盘算来盘算去,第二天就去找了队长刘德忠,定下一条计策。
两天后,姜文龙又来了,正当两人翻云复雨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几根电棒白亮的光柱照在他们赤裸的身上。老德喝一声:“打!”棍棒齐下,雨点一般地落在姜文龙的身上,头上。这一场打可不比上一次妇女们的粉拳绣腿,五,六个大男人如狼似虎,手里又都是硬家伙,不过几分钟,姜文龙就鼻青眼肿,皮开肉绽,满地是血,姜文虎跑过来跪在地上求情,也没人答理,还照样打,文虎急了,就趴到文龙身上,人们这才住了手。文龙在地上已经不能动了,文虎又哭又求,才有几个好心人帮着把他穿上衣服抬回家。
人们折腾了半夜才回家睡觉,刘以友忽然发现他娘不见了,就大喊大叫,人们又惊动起来,到处找寻,最后在水塘里找到了,几根电棒照着,刘以友抓住他娘的长发把她捞上来,脸朝下放在石滚上,从嘴里控出很多水,一直捣鼓到天亮才有了一口气。以友和小莲又哭又叫,半晌陈金莲才微微睁开眼睛,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娘没脸活了------”几个娘儿们好劝歹劝,才喝了半碗面汤,捡回一条命。从此,陈金莲落下个魔症,有时会自说自话,哭笑无常,整天阴沉着脸,见谁都不说话,走路不声不响,活象个到处晃荡的幽灵。
姜文龙这次劫难也非同小可,脸上的青紫一个多月都未消除,身上的棒疮也是几个月后才结疤平复,在队里的记工员职务被开除,断了生计,大队又给他戴上个“坏份子”的帽子,那年头“地富反坏右”都是阶级敌人,姜文龙是贫民成份,算红五类,没想到几次风流就进入黑五类的阵营。阶级敌人仇视社会主义,必然千方百计地搞破坏,挖社会主义墙脚。果然不久在一个严寒的冬夜,我们生产队的仓库被盗了,门被撬开,100多斤黄豆被偷走,那可明年的豆种啊!这在我们队就是一桩泼天大案,侦破工作遂即大张旗鼓的全面铺开。
侦破组组长是会计刘炳忠,他当过兵,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心思也细密。经队委会研究后决定挨家挨户搜,且为了避亲属之嫌,让我们三个知青为主力。能成为阶级斗争的尖刀班,也使我们兴奋了一把,就像是鬼子进了村,我们仨每人手持一根杀猪后吹猪用的长铁捅条,这里捅捅,那里戳戳,乡下人的房屋没多大,也藏不住东西,很快就搜了好几家,毫无所获。下面到了姜文龙家,就一间矮房,屁股大的地方,一眼就看遍每个几角旮旯,我看没啥油水,翻翻粮囤只剩下十几斤红芋干,此外一无所有。就走出来,准备前往下一家。
刚到门外,老炳说,小芦,有问题,你去他锅门前搜搜。我和张献再进屋,见姜文虎正坐在锅前烧火,叫他过去,他只是挪挪身子,老炳在门外喊他,他才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去,与我擦身而过时,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恐惧和惊惶,更确信了老炳的话:有问题!我往锅前的地上用捅条只捅几下,就捅到了软软的松土,拿铁锹铲几下就露出一个麻袋,我俩用力一拽,一麻袋黄豆就被拽了出来,姜文虎面色如土,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捂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那一刹那,我的心口突然一痛,丝毫没有破案立功的快感。我马上想到,姜文龙早已“失业”,还有那仅有的十几斤红芋干和他那“干干净净”的家。
事后,我问老炳,为什么他认定姜文虎有问题,老炳说,他在外面转了一圈,看见姜的猪圈里有新翻出来的生土,加上我们搜查时文虎一直不动窝,坐在那烧火,脸色变化不定,就猜个八九不离十,我心中不禁叹道,真是当代的福尔摩斯!
想象着姜文虎一瘸一拐背着100多斤的麻袋,走那么远的路,也真够难为他的。于是我们队又多了一个阶级敌人,阶级斗争有多了一个活靶子。
后来我离开了江营,20年后再回江营时,已是面目全非,陈金莲已经过世,姜家兄弟在80年代落实政策,回到沙洲,据说开了个修车铺,修补自行车胎什么的。弟兄俩都没成家,打了一辈子光棍,姜子牙的这一脉到他俩这一代算是彻底断了香烟。我不禁想起了姜文虎那笑嘻嘻的样子和他那红扑扑的脸,也想起姜文龙的京剧唱段:“那刘备本是中山靖王后,他与那当今皇上一脉流------”,也想起了他的《十八摸》和《太阳出来照西墙》。
- Re: 芦 紫:姜子牙的后人posted on 07/10/2008
ding.
- Re: 芦 紫:姜子牙的后人posted on 07/11/2008
满感人的,,, - Re: 芦 紫:姜子牙的后人posted on 07/11/2008
满感人的,,, - Re: 芦 紫:姜子牙的后人posted on 07/11/2008
尚兄很久不来咖啡店,哪儿垂钓去了?
这篇转得好。 - Re: 芦 紫:姜子牙的后人posted on 07/12/2008
好文。
这个十八摸,小时候读小说就常读到,可是,从来没有读到完整的版本,都是摸个头发就没下文了,难道真如此淫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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