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周刊第957期

吴宇森来香港,因为《赤壁》上映。几个月来,有许多关于新片的报导,外面的人都为吴大导演感到折腾。然而,逆境而上,是几十年来吴大导的强项了。一两个演员临阵辞演,戏棚 火焚烧,对于年过六十、斗志都写在脸上的吴宇森,有如笑看风云,都成赤壁过后的一缕云烟。
「拍《赤壁》是我小时的梦想了。」吴导演说。这句话,身为「森迷」都相信不是新片的宣传话。桃园三结义是中国侠义之本,「三国」就是中国侠义精神的圣经。当今世上,只有吴宇森一个人,有足够才华与资格,为这部圣经作出解释权。
如果黑泽明在生,《赤壁》当然可以由黑泽明来执导,三船敏郎演曹操、单波哲郎演周瑜,还有仲代达矢演诸葛亮,是不会发生的一组理想配搭。我说:「但黑泽明死了,理所当然的就是吴大导演你了。正如施洗者约翰死后,轮到耶稣宣播上帝的旨意。」
在香港许多读过书的年轻人和美国的影迷心中,吴宇森早已是耶稣了。他不必与国际接轨,在荷李活十多年,现在是国际向他吴大导接轨。最新的《杀神特工》,其中的枪战镜头:男主角手持双枪,像一颗导弹一样,长衣飘飘,乱发飞扬,就是抄袭《英雄本色》的枫林阁Mark哥枪战经典。《英雄本色》经史匹堡品题,不止是港产片一百部佳作的首位了,早已成为世界经典,是人类的共同财富。
「凡大场面战争片,必有LongShot,也就是长镜头,是导演为后世留下的一个签名。《赤壁》有没有类似的长镜头呢?」我问。
「有。」吴宇森说:「一条长江,两军对圆,两岸都是水师城寨,我在这边放一只信鸽。鸽子飞过长江,向曹军阵营飞过去,慢慢镜头拉Wide,让观众看见对峙的排场。镜头长两分多钟。」就像听见美食家在描述桌上的盛宴,电影没看过,脑海里有了画面,叫人有点流口水。
赤壁三国由吴宇森来拍,吴导演有他的观点角度。拍三国,无论电影或电视剧,由大陆编导操刀,大陆人士谨小慎微,视文学经典为圣经,一定依足原着。但三国故事,不像金庸小说,是没有标准的「原着」的。重大情节当然不能修改,例如不可以把周瑜说成是曹操三十年前失散的私生子——在此大前提下,编导对三国人物有什么看法,比起重复再拍一次三国、卖弄场面,意义更加重大。
因此,这一次,观众等看的是吴宇森的《赤壁》,不是阿猫阿狗的三国。而期待吴氏三国与罗贯中的三国,隔世有奇妙的精神契合。
这就是大片了。「投资巨大,有没有压力?」我问,虽然心知这句是废话。
「当然有。华人地区分上下两集,到了外国要浓缩成一集。外国片商不懂三国背景,曾有人要求,刘关张三个人,太复杂了。中国人在银幕上,脸孔相像,外国人看得吃力,可不可以把刘关张三个角色,合为一个,化繁为简单一点。我不加思索,马上拒绝。」我哈哈大笑——他妈的,刘关张又不是屈臣氏买到的三合一洗发水,怎可能合并?如果麦尔吉逊(MelGibson)拍《受难曲》的时候,把耶稣十二个门徒浓缩为三个,两忠一奸,奸的那个是犹大,荷李活能否接受呢?
这就叫做文化帝国主义了。但不要紧,世界正在转变,能有一部讲中国历史昔日辉煌的战争片,在欧美上映,欧美主流戏院而不是唐人街上映,是一大进步。
还有一大挑战,外国观众没有耐性看字幕,太长的外语片,欧美很难接受。这就是《色,戒》在欧美票房麻麻的原因。两小时四十分钟的文艺片,华语对白,今天电脑打机长大的美国年轻人,专注力与香港油尖旺的金毛飞一样短。不到四十分钟,梁朝伟汤唯的床戏还没出来,他们就打瞌睡了。
「但幸好《孙子兵法》在美国很流行。许多美国观众期待中国兵法在戏中如何体现。」吴导演说。
「听说你在片中对诸葛亮的八阵图有一番改革?」
「对。一般人认为的八阵图是并列矩阵。我把八阵图设计成一个 壳模样,八个大阵就像 壳的刻纹,因为 壳是占卜的工具,诸葛亮在此得到灵感。」
「当心,许多史学专家在电影上映后,眼红嫉妒,群起修理你,然后愤青起哄,说这个不符史实,那个也违背常理,他们的想像力贫乏,在权威的教育下僵化久了,而且看不惯由一个香港美国导演来拍三国,他们以为三国是他们的私产。电影上映之后,你的日子不会好过,要有这个心理准备。」我说。
攻击名人,是许多失败者变态的快感。如果我是吴大导,反早要有这点风险准备,而且有平常宽容之心:不要跟「包拗颈」人身攻击的什么史学专家和愤青辩论。他们骂他们的街,你赚你的钱。像李安席卷两三亿,在一片「汉奸」骂声中闪身就走。
吴宇森享誉国际,是一位君子。他不会嘴巴含雪茄、额上架一副黑眼镜,像教父一样,挺 大肥腩走来走去——这是七十年代张彻的招牌。一件白衬衫,一条黑裤,是他的衣着招牌,有点像外国唐人街下午三点钟收铺休息时在大堂闲坐 的那个老板。
这是殖民地香港培养出来的实业艺术家:沉默苦干、不吹水、不浮夸,内涵的实力,都蕴藏在一袭白衫里。吴宇森是昔日香港的一瓶风林山火的佳酿。午夜在播音室,匆匆一聚,吴先生明天一早六点还要离开香港北飞宣传。我看 他雄浑的背影,像看见一个巨人在雪浪千堆的山河之中走过,踏 一地的烽烟。